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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耶弗露的悲歌-39

一个过渡章,介绍一下新角色(其实都是老朋友

他莱了他莱了



三十九


“我把雷纳托带到了最前线,质问他,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希甘希纳的农夫,被领主压榨得实在活不下去了,就去求领主,让他去别处讨生活。领主就把他卖到了别的庄园,他就被这么卖来卖去,蹉跎了大半辈子,直到快进棺材时才发现,谁当领主都是一样的,除非……他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

埃尔文叹了口气,缓缓仰起了头,将视线移向了利威尔的脸孔。这一回,他没有再说“说点我听得懂的”,而是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他记得,那只猴子,曾对他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这种屁话……”

利威尔只是张了张嘴,埃尔文立刻接上了下半句:“乍听上去有理,却经不起推敲。艾尔迪亚人想当自己的主人,办法就是毁掉这片大陆、杀光别的人类?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艾尔迪亚人,我们就彻底自由了?不,这根本就不可能,艾尔迪亚人会开始自相残杀、自取灭亡。”

“也许吧……如果真像你说的,魔族只不过是另一种‘人类’的话……人类的本性,大概就是互相争斗、互相残杀——不,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灵,都是一样的,狼会互相撕咬,精灵也会争斗不休。纳罗希努人和埃索尔人没有什么‘恶魔血统’,不也打了那么多年仗?艾尔迪亚不比什么人低贱,但也未必见得比其他人类高尚。”

利威尔叹息着,眼神看上去略显疲惫。在这场战争里,他一直在“失去”,以至于此刻竟有些麻木了,言语间多了些冷淡的味道:“至少,那个猴子有一句话说对了——艾尔迪亚人能万众一心、拧成一股绳,是因为……我们前有魔族年年进犯、后有纳罗希努人和埃索尔人百般排挤。”

“你见过它?”

“是啊,在北国见过。雷纳托大概已经把我卖了个干干净净——那猴子认识我,上来就是一通讽刺挖苦,明明就打不过我,嘴皮子倒是挺厉害的……”

他怔了怔,再望向埃尔文的眼神变得悲伤、自责:“它曾威胁我……要到南国……要……直接解决艾尔迪亚人的国王。如果我能拦住它……也许就……”

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就化作了哽咽,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一滴泪正在眼角打着转,将他的视线晕得一片模糊。

“没关系,你做得已经足够了。”

埃尔文抬起手,别扭地替他擦拭着还未干透的泪痕。利威尔深吸了一口气,扯回了神智,握住埃尔文的四指,将他手掌用力扳开,低头亲吻他的掌心。

“我别无选择,埃尔文,我不能扔下北军,我得夺回狼堡、给米克一个交待……可是……到头来,我还是抛下了伊锡尔和迪尔多,抛下了整个北国……我还真是……放不下战事,又舍不得你,到头来,我不仅失去了米克和那么多战友,也差点失去了你……”

“我不觉得这是你的过错。猴子南下,恐怕是早就和雷纳托商量好的阴谋——”埃尔文依旧温柔而有耐心,与在铁堡时别无二致,“我质问他,要是你们的计划失败了,整个大陆都被魔族占据、奴役,你打算怎么办?他没办法回答我,便吹响了一个奇怪的号角,召来了那个……长得像猴子的巨魔。”

“原来如此……”

“他还打算在谷中抛撒那种奇怪的粉末——那种在玛丽亚要塞、把我们的同胞变成巨魔的粉末。不过,我早就提防着他,在他抬手那一瞬间,拔剑斩下了他的手臂……也正因为这个,我没能防住猴子扔来的石头……”

利威尔神色哀伤地点了点头,松开了埃尔文仅剩的左手,转而捧起了埃尔文的脸,亲吻他的嘴唇。

“你还活着……真是万幸……”

这个亲吻是那么笨拙,俩人的吻根本不在一个节奏上,甚至连门牙都撞在了一起。这本该是他们一生中最温柔的时刻,利威尔却亲了一肚子火,只得松开了手,无奈地叹息着,扭头瞥向了帐帘外纯白的雪地。

“猴子是艾尔迪亚人吧?雷纳托也是……”

“大概是艾塔洛希山以西的艾尔迪亚人吧。我猜……那是一个繁华、富裕……却对艾尔迪亚人充满仇恨的世界,雷纳托的医术冠绝铁堡,却以农夫自比,说他已经被压榨得‘活不下去了’……”

埃尔文顿了顿,望着利威尔脸上的绷带,浅蓝的眸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他在自责。他无法庇护世上所有的艾尔迪亚人,仍有子民在别处受苦,仍有母亲有挨饿、孩子恐惧得睡不着觉。同胞必须身赴一场不义之战,为了虚无飘渺的一点点“希望”而与虎谋皮,投入纳提特的麾下、卷入某些野心家的阴谋……

“帕拉迪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国家。”利威尔挤出了一抹苍白的微笑,双眸中恢复了如水的温柔,“你真的很了不起,埃尔文……我为你而骄傲。”


“基斯团长回铁堡去拿粮草,杜尔巴将军的人去佩德罗峡谷找雷纳托医生,游骑兵团分头护卫他们,顺便巡逻、放哨。罗波夫将军的部下盯着天空,防备着龙和其它会飞的怪兽……”

傍晚时,米卡莎带着罗波夫进了一趟主帐,言两语就说清了自己的安排。她的稳重、处变不惊倒把罗波夫衬得有些局促,他垂着头,右手拇指不停地抠着食指指甲壳边的倒刺,几乎不敢直视国王的双眼。

不过,眼下这窘境也怪不得他,罗波夫是个脚踏实地的军人,十五岁从军,在残酷的战场上熬了三十多年才出头,在摄政王麾下领了将印,虽然没有正式受封,但所有士兵都知道,他与卡滕斯就是埃索尔东军、西军的两位元帅。和暴躁、刚烈的卡滕斯相比,罗波夫更加温和、平易近人,身上却总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气质,行事瞻前顾后、首鼠两端,说话也慢吞吞的,一句话得掂量半个时辰,生怕得罪了谁似的。个中原因有些令他难以启齿——卡滕斯是贵族出身,家里男丁世世代代都是武将,而罗波夫是佃农的儿子,父母都饿死在闹旱灾的饥年,自己实在没活路了才参的军。他当过伙夫、扫过马厩,在炎热的沙海中站过岗,也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里放过哨。艰辛的遭遇让他不擅言辞,也不爱跟“大人物”打交道,更不用说离一位国王那么近……

刚进帐时,罗波夫本想行礼,没想到米卡莎这个小丫头大剌剌地在国王对面盘腿坐了下来,国王没有生气,他换上了一身灰绿色的旧便袍,这个黯淡的色泽将他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简陋的主帐里,国王只能背靠着一个木箱,才能勉强坐直身子。令人惊奇的是,他这身绿袍上的铜扣子系得整整齐齐,一头金发也梳得服服帖帖,按理说,失去了右手的人没办法自己做这些事,能帮他的,好像也只有板着脸、耷拉着眼角,看上去谁也不在乎的兵士长了。

此刻,兵士长正在埋头翻着另一只箱子,听完米卡莎的话,他冷不丁地扬起了脑袋,朝这边问道:“阿贝尔和妮法还在吗?给他们找点事做。”

“还活着,不过……妮法受了伤,她正发着高烧,没法做任何事情。阿贝尔带人往南边探路去了,说着防着陨星台外的巨魔卷土重来……”

米卡莎说完了这句话,兵士长只是点了点头,又埋头刨起了箱子深处。帐篷里弥散着令人尴尬的寂静,米卡莎屈起手肘,往罗波夫腰间轻轻捅了捅,他这才猛地扯回了神智,慢吞吞地抬起了头,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嘶哑的嗓子,别扭地开了口:“陛下,咱们这一仗……死伤太多了……平原、山谷里全是人类的尸骸,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了,我只能清点活着的人——埃索尔人、矮人、艾尔迪亚人,能还能拿得动刀枪的男男女女全部算上,也不到一千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国王的脸色,帐内昏暗的火光让国王蓝色的瞳孔宛如夕阳下的平湖,看似波澜不惊,却不知水平静的面下藏着什么样的暗流。罗波夫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提议道:“我倒是能派人回希姆登求援,但……这事儿是不是得……先让摄政王殿下知道……”

“这话你该早点说——趁基斯还在的时候,让他捎句话回铁堡,不就行了么?”

兵士长抱着一件皱巴巴的墨绿色羊毛披风回来了,他几乎将衣箱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出了这么一件够厚、够软的衣物。罗波夫还以为他会把这件披风盖在国王身上,没料到兵士长径直将它卷成一团,单膝跪在国王身侧,单臂搂着国王的肩,将那团披风使劲塞到了国王的腰后,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

“不用。”

窘迫的罗波夫还没来得及撬开自己的上下嘴唇,国王已经摇了摇头,淡淡地答道:“等着吧,纳罗希努的援军马上就到了。”

“啊?”

“什么!”

“真的吗……”

兵士长、罗波夫、米卡莎几乎同时开了口,心思却各不相同——利威尔操心的是埃尔文又有什么不着调的“计划”瞒着自己,米卡莎愤愤不平——他们要是早来几天,帕拉迪何必把艾伦送走!心细如发的罗波夫想得最多——埃索尔和纳罗希努可是势如水火!他们和帕拉迪也没少打仗,现在竟然愿意出兵相助,会不会……压根没安什么好心?他们来了,自己手下的士兵要如何面对昔日的仇敌?那帮懦弱、懒散、狡诈的纳罗希努人,真的能和我们同仇敌忾、并肩战斗吗?

“他们大概会在希甘希纳区过夜,明早再动身南下……恐怕明晚就能抵达帕拉迪南境……”

“你在开什么玩笑!”

兵士长的脸色倏地变得极其难看,在罗波夫看来,他的瞳孔之中仿佛正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黑气,将他整张脸孔都染上了阴鸷的漆黑。罗波夫有些慌了,他开始惴惴地揣摩起了兵士长这句话——莫非国王真在开玩笑?

“看来你们都不太欢迎新的‘盟友’。”

国王苦笑着,略显疲惫地摇了摇头:“往好处想想吧——至少,韩吉、艾伦他们都能回来了,埃索尔的诸位也无需孤军奋战。要是弗里茨王仍是自由身,他大概会御驾亲征……要是宰相罗德·雷伊斯已经监国,他也会亲自来一趟的。”

“什、什么……”

罗波夫再度瞠目结舌。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索其中的来龙去脉了,国王将视线转向了他,神情格外严肃,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漫天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过,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罗波夫将军,有件事情……要劳驾你辛苦一趟。‘大国’‘贵客’远道而来,就算只是弹丸小国、蛮族野人,也不能失了礼数。只可惜,如今我带着伤,没办法亲赴南境迎接纳罗希努的‘朋友’,我们的宰相、骠骑将军皆已战死,内务大臣远在他乡,基斯也回了铁堡,利威尔伤成这副模样,也不适合去干迎来送往的活儿,只好有劳你跑一趟了。”

“这……”

可怜的罗波夫顿时绷时了心弦,只觉得头皮发麻,仿佛有几万只蚂蚁在他背上爬着——要他去和那帮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纳罗希努贵族打交道,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更不用说,那些人的手上,沾满了埃索尔同胞的鲜血……

国王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便缓和了语气,耐心地劝道:“你也不必对纳罗希努人卑躬屈膝,平日在埃索尔怎样、在摄政王殿下面前怎样,见到者罗德·雷伊斯一切照旧便是了。米卡莎,把阿贝尔召回来,让他带着一百名艾尔迪亚骑兵,陪罗波夫将军一同南下。要是杜尔巴将军想看看热闹,那就让他也带一百名矮人将士同去吧。”

“我也能去吗?”

“看热闹”这样的字眼顿时勾起了米卡莎的好奇心,她大胆地直视着国王的面孔,神色也变得跃跃欲试:“我想去看看艾伦有没有回来……”

“想去就去吧。”国王平静地点了点头,“纳罗希努人应该不知道我还活着。在他们抵达陨星台前,别和他们提这件事。你们替我先看看,罗德·雷伊斯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嗯,我明白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罗波夫和米卡莎前脚刚走,利威尔立刻气鼓鼓地瞪着埃尔文,气势汹汹地逼问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罗德·雷伊斯想要吞并帕拉迪的土地,他们不会放过‘国王死了’这个机会的……当初雷伊斯家族派奈尔来游说我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了。”

“谁问你这个了!”这个云淡风轻的答案愈发激怒了利威尔,“你是不是又有事瞒着我?”

“我能瞒着你什么?利威尔,你从头到尾都没问过我什么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知道纳罗希努的野心,故意诈死、骗他们出兵?”利威尔憋了一肚子气,朝埃尔文怒吼着,语气也愈发严厉、激烈,“你在耍我吗?你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吗?要是我没有从北国赶回来,要是基斯没有及时把你从佩德罗峡谷的积雪里挖出来,你真的会死!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死了,帕拉迪要怎么抵抗魔族和纳罗希努人的两头夹攻?谁能带领所有人类把这场硬仗打完?你现在……有一个养子,但他只有七岁!你要把帕拉迪交给一个七岁的孩子?别忘了,埃索尔那个老头还在铁堡呢!你就这么信任他?”

“利威尔,你冷静点!”

埃尔文连忙抓住了利威尔的手,用力地攥着,这才发现他的右手哆嗦得厉害,极度的愤怒像一头怪兽,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躯壳,让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哪能想得了那么多?这场战争,我和你们所有人一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在铁堡的时候,我才刚把艾尔迪亚人的血脉、雷伊斯家族的阴谋、帕拉迪的内鬼这些线索串起来;我决定和雷纳托谈谈的时候,也才刚刚确认了阴谋的始作俑者就在山的西边;那猴子巨魔出现的时候,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我得提防着雷纳托手中的粉末,哪还有心思想什么诈死!”

“我不信。你要和雷纳托谈,什么时候谈不好,非得把他带到战场上!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让基斯把他盯紧,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别让他干出任何危险的举动!”

“利威尔,我是真心实意想和他谈一谈,我得知道,艾塔洛希山以西是个怎样的世界,那边的人……是怎么看待这场战争的。这很重要,我们没办法打一场对敌人一无所知的仗……利威尔,我得让雷纳托亲眼看看这场战争,我得亲眼看到他背叛了帕拉迪!否则,他不会承认……我无法揭穿他的真面目,自然也没办法轻信军中任何人……”

利威尔恢复了沉默,他蹙着眉,双眼被忧虑挤成了两条狭长的缝,挡住了大半瞳孔,也遮蔽了他悲伤、无奈的眼神。

瞥着他这副模样,埃尔文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左手也松了劲,只是轻轻地握着利威尔残缺的手掌,低声轻叹着:“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聪明,我没有那么多谋略、计划……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冒险,我承认,我确实在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你为这个骂我,我毫无怨言。但是,我没有欺骗你,没有玩弄任何人,我只是在赌……”

“赌?”利威尔叹息着、苦笑着,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你竟然还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免得你又说我有事瞒着你。”

“哈?”

“雷纳托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

利威尔的眉头愈发拧成了一团——他不想听,不愿意再回想起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但既然埃尔文愿意说、既然是他先质问埃尔文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他就必须耐着性子听下去。

“他说……他在故乡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能认识你,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认识他算我倒了八辈子血霉。”利威尔立刻打断了埃尔文的话,故作强硬地反驳道,“我可真是谢谢他了。”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埃尔文没办法去揣测他这番话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他是不是故作绝情,只得挤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低声劝道,“千万不要为此自责。你愿意对朋友坦诚相待从来都没有错,错的是欺骗你的人——”

“我可没办法这么自欺欺人。”

利威尔冷冷地甩开了埃尔文的手,将视线转向了新换的炭盆,盆中的炭火宛如赤红的熔岩,总让他回想起狼堡决战之时,狮头怪兽招来的陨石雨——不知北国还有多少地方毁在这漫天火雨中,还有多少艾尔迪亚人因此丧命……他心中涌动着万语千言,话到嘴边却全哽在了喉咙口,就如同那只怪兽的利爪攫住了他的咽喉,扼得他无法呼吸。他艰难地张了张口,也只挤出了苦涩的一句——“死去的人在看着我……”


“是啊……”

埃尔文怔了怔,将头扭向了另一边,瞥向帐帘外。黄昏将莹白的雪地晕成了红霞的颜色,使他陡然回忆起陨星台下、佩德罗峡谷中血染的战场。雪地上,一串串模糊的脚印纵横交错,四向蔓延着——有士兵在巡逻,米卡莎和罗波夫在点兵,隐约还能听到杜尔巴洪钟般的声音远远传来,显然,他迫不及待地想到南境去“凑热闹”,当面笑话纳罗希努的“缩头乌龟”一顿。

“他们都在看着我——只要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张张脸。死去的同胞、战友,他们都把灵魂和梦想压在了我的肩上……这场战争一天不结束、我们一天赢不了,他们就会一直看着我,无法瞑目。”

利威尔猛地转回了脸,怔怔地盯着埃尔文。他陡然意识到,帕拉迪的国王才那个被战争折磨得最痛苦的那个人——他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却被旷日持久的战争摧残得日渐铁石心肠。他必须把他深爱的国家和子民拖进战争的泥沼,必须决定由谁去送死、谁可以再苟活几日……

“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只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我还能叫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自从我成为帕拉迪的国王,二十四年来,为人类的胜利而死的每一个人,我必须永远铭记他们。一旦他们被遗忘了,那……他们的牺牲就将变得毫无价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渐渐地,变得像峡谷中的晚风一样幽咽、断断续续。沉默片刻后,利威尔抬起了还算完好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将掌心贴在埃尔文的脸侧。

“不用那么累的……”利威尔注视着他的双眸,想透过这双蓝色的瞳孔,看清他的心底世界,“他们哪有心思一直盯着你?他们打了一辈子的仗,累了,早该休息了……你也该让自己歇一歇了。”

“我做不到。”

埃尔文疲惫地摇了摇头,他的眼睑沉沉地垂了下去,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可他其实根本睡不着,只要他闭上眼,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又会浮现在面前,严厉地逼视着他、质问着他,艾尔迪亚人到底还要在这场苦战里沉沦多久、挣扎多久,还要流多少血和泪,才能换来胜利的那天……

“也许……直到躺进坟墓的那天,我才能停下来。”

利威尔沉默了。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抿着唇,眉头拧得像犬牙交错的溪谷。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埃尔文,片刻之后,他长叹一声,缓缓抬起了右臂,搂着埃尔文的脖颈,左手也绕到了埃尔文脑后,徐徐将他揽进自己怀中。

“人生短暂,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是啊……要死容易,难的是一直在这个肮脏、混沌的世上活着。利威尔,我没办法预见身后事,只能趁活着的时候,打好该打的仗,做完该做的事。艾尔迪亚人有一句老话,儿孙在地上活着,祖宗只能在天上看着,我死之后,哪怕天塌地陷、就算帕拉迪亡国灭种,我也管不了了……”

“你可闭嘴吧。”利威尔苦笑着摇了摇头,把手指探进了埃尔文淡金色的发丛中,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发根有些硬,摸上去刺棱棱的,触感微妙,很像马颈间细密的短毛,“不能想点好的吗?等你死了,我还得自己活上几百年,要是让我看到帕拉迪四分五裂、艾尔迪亚人自相残杀,那——”

“你会怎么样?”

“我能怎样?”利威尔苦笑着反问道,“我答应过你,会替你好好看着这个国家。真要到了那一天……我也只能看着……我永远不会对艾尔迪亚人出手,我只能看着他们,保护他们,不让魔族和其他人类侵犯、欺凌他们。至于他们自己会怎样……我没有办法,我无能为力。”

“这样就够了。”埃尔文淡淡地应道,“别想那么多——你为我们做得已经足够了。”

“你说得轻巧……”不知不觉间,利威尔的声音竟有些哽咽,只是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我活得太久了,就忍不住……会想一些遥远的事情。人生在世,就如同坐牢,不想点什么,要怎么熬下去呢?”

埃尔文沉默了,他将脸埋在利威尔的胸口,茫然地张了张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诚然,他无法反驳——他不曾亲自在这世上活过一百多年,对利威尔曾熬过的百年孤寂一无所知。不过,他能对“人生在世如同坐牢”这句话感同身受,国王不就是命运的囚徒吗?王座就是牢笼、王冠就是锁链,他被禁锢在一条无穷无尽的险峻山路上,被狂风骤雪围困着,看不清前路,却必须背负着所有艾尔迪亚人的生与死,永不停歇地向上攀登着。这条路根本没有尽头,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苦难与责任到何时为止,只能茫然地往前迈着步子,踏入年复一年的寒暑更迭、日复一日的星辰轮回……

渐渐地,他麻木了,他不再去回忆往昔,不再去设想未来,他的眼里只有永恒的“此时此刻”,甚至常常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岁月的流逝,对自己失去的一切感到茫然无措。

如果说利威尔是漫漫时间长河的囚徒,那他就是“当下”的囚徒。

“我已经习惯只看眼前了,利威尔。或许……你也可以试着别想那么多,毕竟……你当年来到托洛斯特隘口,也不是为了替艾尔迪亚人打仗。不要把别人的命运当成自己的枷锁。”

利威尔再度沉默了。他茫然无措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能吐露半个字。那个被他们遗忘的“秘密”再度被摆在了利威尔与埃尔文眼前,无法忽视、无法绕开……这时,他才陡然想起,自己身背的诅咒,迄今为止,只有米克、伊安、科萨克几人知道,可狼堡一战后,他们都死了。知晓“秘密”的同伴们,如今只剩米卡莎一人还陪在自己身边。

而埃尔文,仍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但犹豫片刻后,利威尔仍旧保持了缄默——算了,别在这时候气他、给他心里添堵。至少……等到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等到战事没现在那么胶着的时候,再和他好好谈谈也不迟。

“你不能说这种话。别人可以这么劝我,唯独你不行——你是国王。艾尔迪亚人的命运……是你必须承受的东西。”


夜幕笼罩大地之时,希甘希纳区南郊的旷野上燃起了一簇簇篝火,宛如繁星散落在无垠的大地之上。这是一个临时营地,星罗棋布地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帐篷,还有零星的士兵穿行其中、步履疲惫。火堆旁隐约传来了幽幽的歌声,和袅袅的烟火一同升起,缓缓缭绕在整个营地里。

是韩吉在唱歌。她盘腿坐在篝火旁,双手托着腮,独自唱着一支悲伤的歌——

“我从他乡归来,带来了北方的风……风中的思念,像一片落叶,飘飘荡荡、回到故乡……”

她身旁是艾伦和阿尔敏,使徒本打算把他们带到总督府落脚,可这两个孩子怎么也不肯走,无论如何要留在韩吉身边。此刻,艾伦疲惫地枕着韩吉的大腿,茫然地瞪着眼,仰望着天穹上璀璨的繁星,一言不发。阿尔敏坐在另一侧,也托着腮,静静地聆听着。

“我从远方归来,带来了北方的月光……同一个月亮,也照着……别人的故乡……流落他乡的人,总会想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无眠……可到了归家之日,我又觉得害怕,怕故乡变了样、亲人们早已忘了我,怕朋友有了新的伙伴,更怕战友为我而悲伤……”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纳罗希努士兵聚了过来,伫立在篝火边围了一个圈,静静听着这支陌生的歌谣。他们当然听不懂古艾尔迪亚语,也不知道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到底在唱些什么——他们甚至不敢确定,眼前的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女人,她个头很高,紧身的皮甲、马裤勾勒出非常健壮的身形,随身还带着佩剑、长弓、箭袋,在从斯托黑斯总督那儿得到了一支火枪之后,她飞快地学会了瞄准、射击,而且准头极好。她嗓门很大、举止粗鲁,在摄政王和使徒面前大呼小叫,此刻却又显得温柔、多愁善感。她的歌声苍凉,仿佛正诉说着一个古老、悲伤的故事,尽管一句也听不懂,士兵们仍觉得鼻梁发酸,眼眶里涌动着泪水,仿佛随时都会跟着这悲歌放声痛哭。

这些迷惘的士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不知道自己将踏上什么样的战场、面临什么样的敌人。“想家”是所有人类的本能,他们和眼前的艾尔迪亚人一样,思念着亲人、朋友、妻子、儿女……

“你能不能……唱个别的?”

艾伦突然开了口。他的嗓子很哑,像是被火烧过,短短一句话,听起来竟然像乌鸦的哀鸣一般凄楚、悲凉:“你能不能唱那个……愿你在此……”

韩吉怔了怔,犹豫了片刻,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艾伦没有注意到,她抬手飞快地掀起了眼镜,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顺手抹掉了眼角的泪痕。她的声音同样沙哑,将歌声晕染得像烟一样,苍茫、迷离,余韵袅袅。

“我们启程的时候,愿你在此。我们策马的时候,愿你在此。我们战斗的时候,愿你在此。我们流血的时候,愿你在此。我们归家的时候,愿你在此。我们孤独的时候,愿你在此。我们老去的时候,愿你在此。我们躺进坟墓的时候,愿你在此……雪化的时候,月圆的时候,大雁飞过耶弗露山的时候,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愿你在此……”

“我的兄弟,我的姐妹,愿你在此……”

奈尔站在人群之后,远远地望着这三个艾尔迪亚人,长叹了一声。他也开始想家了——说来也怪,远在帕拉迪时候、父亲妻儿沦为“叛国者”的时候,他也从未有过这种肝肠寸断、五内俱焚的感觉。如今内战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他反倒近乡情怯,站在祖国与他乡的交界处举目四顾,心内茫然。

突然,寂静的篝火旁荡起了一圈涟漪——几个少年模样的士兵拨开人群、挤进了火堆旁。打头的是两个高挑、挺拔的小伙子,身后跟个三四个女兵——这些小丫头不是护送着“公主”去总督府了吗?怎么又突然折返?奈尔再定睛看时,才发现其中一个女兵格外眼熟,一头金发,圆圆的脸盘,白皙得几乎没有半点血色的皮肤,大得几乎占了半张脸的双眸……不就是赫里斯塔吗!

她不动身色地往阿尔敏身边一坐,和这个同样长着一头金发的男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纳罗希努的普通士兵从没见过他们的“公主”,自然也认不出一身戎装的赫里斯塔,却依旧按捺不住好奇心,伸长脖子、探着脑袋,胆怯而又贪婪地打量着这几个稀罕的女兵。

不过,士兵们没看几眼,视线便被与公主同行的两个少年挡了个严严实实——两个男孩的个头都在六尺以上,一个黑发,身形瘦一些,却格外高挑、利落;一个金发,比同伴略矮几分,但长得结实、魁梧,肩膀宽得能跑马。紧接着,奈尔也赶了过来,暴躁地轰走了围观的士兵们,也打断了韩吉的歌声。

“瞎凑什么热闹!都给我散了!该巡逻的巡逻、该睡觉的睡觉,别一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的德行,丢人!”

人群作鸟兽散之后,韩吉这才惊讶地发现,赫里斯塔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正坐在阿尔敏身边,也托着腮,歪着脑袋听她唱歌呢。明亮的月光洒在她的金发上,泛起了一圈圈细碎的清辉,宛如粼粼的波光,美丽却又晃得人眼晕。

“你不是……”

“你们对我有恩,有件事情……我不能瞒着你们。”赫里斯塔紧紧咬着下唇,似乎费了好些力气,才终于鼓起了勇气、下定了决心,“我父亲——我是说罗德·雷伊斯,他想要夺走帕拉迪、把那片土地全部据为己有。”

韩吉怔了怔,还没张开嘴,站在她身后的奈尔便冷不丁地叹了口气,将围在韩吉身旁的几个纳罗希努少年少女都吓了一大跳。

“唉……我说,姑娘,这种事情……我们都猜得到。”奈尔耸了耸肩,坦然迎向几双惊愕、惶恐、惴惴不安,却又充满好奇的眼睛,“罗德·雷伊斯是什么好人吗?他会这么好心、出兵帮艾尔迪亚人?要是他心里没鬼,那才是咄咄怪事——小姑娘,你别怪我说话难听,我在王都生活了三十几年,比你更了解你那个父亲。”

闻言,赫里斯塔的瞳孔闪烁着,她咬了咬下唇,垂下了脸,就像在啜泣似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我……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你什么都不用做。”韩吉平静地摇了摇头,甚至伸出了手,温柔地将她略显凌乱的额发捋到了耳后,“艾尔迪亚人哪有这么好欺负?你等着看吧,罗德·雷伊斯很快就会见识到,什么叫全民皆兵,什么叫众志成城……”

赫里斯塔沉默着,犹豫了许久,才再度开了口:“还有一件事情……我、我偷听到,那个老爷爷说……有一场流星雨落在帕拉迪的北方,好像……有很多人死了……”

“是……”

艾伦突然开了口。他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双眸中像蒙着一层薄雾似的,看不出半点悲喜波澜。他的嘴唇像搁浅的鱼一样张了张,吐出些干巴巴的字眼:“死了好多人……数不清的人……韩吉将军,我不明白,这场战争……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韩吉坦率地耸了耸肩,一抹悲伤的神色从她眼中飞快地闪过,她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犹豫和脆弱,索性垂下了头,摆弄起了放在身侧的剑和火枪,将它们并排摆在一起,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它们,“我从生下来就是个士兵,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

“艾尔迪亚人……为这片大陆,付出了那么多,为什么……会被仇恨、被厌恶、被驱逐……”

他这直白的质问让篝火畔的所有人一时哑然,尤其是赫里斯塔和她的同伴们,要么垂着头、一言不发,要么面面相觑,交换着惭愧、惊恐的眼神。但艾伦仍不罢休,吐字断断续续、轻飘飘的,却掷地有声:“为什么……艾尔迪亚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艾尔迪亚人……必须活在恐惧之中?为什么……我们不能创造一个……只有艾尔迪亚人的世界?”

此言一出,篝火畔顿时鸦雀无声,纳罗希努少年们屏住呼吸,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男孩。韩吉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了下去,“啪”地落在了艾伦的脑门上:“你在说什么梦话?我们在和魔族打仗呢!魔族面前,所有人类都是一体的,我们的心必须要齐,力量都得使到一块去——”

“那……战争结束之后呢?”

韩吉的巴掌没能打醒他,艾伦依旧迷惘,如坠迷雾之中。他的嘴唇依旧无力地蠕动着,吐出些微弱的气息、破碎的字眼:“等打败了魔族,艾尔迪亚人……又会沦为奴隶……一切都会被夺走,我们手中……一无所有……凭什么?我们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们的心。”

韩吉缓缓地、悠悠地长叹了一声,呼出的热气袅袅升起,在她眼前织成了一片朦胧的雾。在迷雾中,她隐约看见莫布里特在注视着她,伊尔泽在注视着她,杰拉尔丁和佩特拉在注视着她……所有死去的人,都在雾中注视着她。

“我们拼尽一切生存过、勇敢地战斗过,所有艾尔迪亚人……问心无愧。我们的命运,一直都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啊……我们不是命运的奴隶、不是任何人的奴隶——艾尔迪亚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是吗……”

艾伦只是喃喃地应着,瞳中仍是一片虚无、没有半点波澜。韩吉低头注视着他,不再说话,阿尔敏也往他身边挪了挪,用力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他知道艾伦失去了多少,他知道艾伦的心是何等地千疮百孔、濒临破碎,他想要给艾伦勇气、希望,至少让他知道,自己会永远在他身边。

片刻之后,赫里斯塔也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艾伦身边,伸出纤细、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左手。

这是艾伦第一次被一个纳罗希努人握住了手。

“谢谢你,艾伦……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愿意为我们而战。”


在这片荒芜、寂静的原野上,少年少女们围坐在篝火旁,听韩吉用歌声给他们讲述帕拉迪和过去与现在。

韩吉的巴掌拍不醒艾伦,她的忠告也收效甚微,艾伦仍是一副心如死灰、暮气沉沉的模样。但他不想让阿尔敏忧心、难过,仍旧强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接纳了眼前的新朋友——纳罗希努“摄政王”的女儿赫里斯塔,她现在有了新的名字,叫做希斯特里亚·雷伊斯。摆脱了鹰钩鼻的追杀后,她变得爽朗、活泼,像个百灵鸟一样问东问西,总能逗得韩吉咯咯直笑。

“为什么艾尔迪亚人住在离魔族那么近的地方?”

“大小姐,你去叫你爸爸给我们一块新的地好不好?要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谁愿意费那么大劲、赤着脚穿过半个大陆,从北方迁徙到帕拉迪这种穷山恶水!”

希斯特里亚面颊发烫,没敢多问,只得垂着脑袋,继续听韩吉唱歌。可没听几句,她又忍不住插嘴问道:“国王为什么要收养别人的孩子?他自己没有孩子吗?”

“因为他是个变态!他喜欢男人!”

韩吉突然发疯似的大吼着,把一肚子闷气一股脑地全撒了出来。希斯特里亚和同伴们面面盯觑,交换着讶异的神情,韩吉这副浮夸的举止、脸红脖子粗的模样让他们根本不敢相信,只当是自己的蠢问题冒犯了艾尔迪亚人的国王,韩吉将军才会用这种笑话来搪塞他们。只有奈尔心酸地捂住了脸——可怜的埃尔文……人都死了,韩吉还生着他的气呢!

比起自己听得耳朵长茧的故事和歌谣,奈尔显然对“公主”的同伴们更感兴趣——与她同行的两个男伴是莱纳·布朗、贝尔托特·胡佛,奈尔猜他们来自北方、或许是巴托雷亚人,因为布朗、胡佛都是北方姓氏,在巴托雷亚以南的地方十分少见。

“莱纳,你是巴托雷亚人吗?”

“是,阁下,我来自巴托雷亚的安德沃城。”

女兵亚妮·莱昂哈特似乎是他们的同乡,三人形影不离的模样,总让艾伦和阿尔敏情不自禁地想念留在帕拉迪的米卡莎。这个金发女孩和米卡莎一样沉默寡言,却比米卡莎更加冷若冰霜。她似乎不喜欢韩吉的故事,尤其讨厌韩吉那别扭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曼兰语,韩吉唱一句,她皱一次眉,眉头都快拧成绳结了——不愧是罗德·雷伊斯特地为女儿征召的贵族小姐!

可奈尔总感觉有点不大对劲,按理说,和亚妮交好的莱纳、贝尔托特也该是出身显赫的世家子弟,但他俩身上却带着一股子与酸腐贵族格格不入的耿直气息,仿佛歪七扭八的藤蔓和灌木丛中突然长出了两棵挺拔、刚正的白杨树。

“我没听说过巴托雷亚有姓布朗的贵族。”

“阁下,我不是贵族。我父亲是往德洛戈跑铁矿、石材生意的商人,他想出人头地,就花三千个金币给我捐了个军职。贝尔托特也是,他父亲是做皮毛、药材生意的。”

“哦。”

奈尔点了点头,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在纳罗希努这个腐朽的国家,爵位、官职都能买卖,商人花钱送儿子当兵,自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还有一个女兵叫希琪·德雷瑟,长着一头浅灰金色的短发,口音更偏南方,性格随和、没什么架子,却总是懒懒散散地耷拉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她和奈尔的侍从马尔洛很合得来,也愿意和奈尔说话,她告诉奈尔,公主身边的这些女兵,无一例外都是私生女,才没有哪个贵族舍得把正妻生的掌上明珠送到军队呢!

“原来如此……”

“是啊,这些糟老头子可会算计,嫡生的宝贝女儿都要留着跟贵族大官联姻呢!私生女不值钱,只能嫁给想樊龙附凤的商人、没钱没权的小官,还得倒贴一笔嫁妆钱,还不如送到公主身边当差,还能给家里挣点面子……咱们真死在外头,也没人心疼,反正老头子身边不缺女人,私生女更是想生几个生几个,生了也都不用养——还算有点良心的,就给女人家一笔钱,让他们自己把孩子带大;没良心的,就开始装聋作哑,甚至把女人一家扫地出门……”

希琪自己就是希甘希纳总兵坎特里尔·巴雷耶夫的私生女,德雷瑟是母亲那边的姓氏。外祖父是给总兵养马的低级武官,俸禄很低,冬天给想外孙女买件棉袄,都得冒着大雪去求孩子的亲生父亲施舍点钱,在总兵府门外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膝盖都冻得打不直了,临了还要被坎特里尔的正妻羞辱一顿。

“那个女人可凶啦,跟个母老虎一样,骂我外公没教养,生的女儿是狐狸精,孙女长大了也只会勾引男人。嘁……她也不看看她那个老公,肥头大耳,脑袋像被马蹄踩过一样,脸歪眼斜,鼻子像猪、嘴唇像驴,哪个女人稀罕去勾引!”

奈尔再次捂住了脸,拼命憋着笑——这个坎特里尔总兵他见过,确实很丑,希琪描述得十分传神——鼻子像猪、嘴唇像驴。不光丑,举止也很粗鲁、下流,没有一点贵族的风度。但希琪很漂亮,鹅蛋脸、大眼睛,马尔洛这小子看得眼神都发直了——不难想象,她的母亲一定是个美人。

“这个臭男人霸占我妈、欺负我外公,听说摄政王要找女兵,火急火燎地来认女儿了……我呸!我当兵是为了挣点钱给外公养老,才不是为了他的面子呢……”

不爱说话的亚妮则是巴托雷亚总兵鲍里斯·莱昂哈特的私生女,她的运气要好一些,四五岁就被接回了总兵府,一直待在父亲身边。只是鲍里斯总兵脾气坏得很,又爱喝酒,遇上不顺心的事便把自己灌得烂醉,回家打骂亚妮出气。“亚妮不爱说话、不搭理人,都是那个混蛋总兵害的,亚妮自己可不是坏人!”

希斯特里亚身边还有一个怪人——女兵尤弥尔,没有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父母是谁,她是被使徒圣教的祭司养大的,送她来当兵的也是王都教会,希琪只能推测她是大祭司的私生女。奈尔顿时一阵恶寒,大祭司那副慈眉善目、满口仁义道德的嘴脸浮现在他眼前,令他寒毛倒竖、直泛恶心。

尤弥尔相貌平平、肤色偏黑,脸颊上还长着许多雀斑,这也让她在女兵中显得格格不入——奈尔太了解那些贵族男人了,他们会娶家世显赫的妻子,再去找年轻貌美的情妇,所以私生女往往要比嫡女漂亮得多。而尤弥尔不仅不漂亮,性子也很闷,谁问话也不搭腔,只能委屈希琪当她的传声筒——

“尤弥尔很厉害哦!她练过武,能把男兵打得嗷嗷叫……莱纳,你能打得过她吗?”

突然被点名的莱纳怔了怔,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坦然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尤弥尔,要比试一下吗?”

“不要。”尤弥尔一口回绝。她的声音很粗,听上去还有点沙沙的,完全不像少女的嗓子,倒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兵。


在这些年轻人里,奈尔最喜欢的男孩子就是莱纳——他正直、坦率,在长官面前不卑不亢,对待战友耐心、温和,像个负责任的兄长,在女孩面前谦逊有礼又不失风度,没有丝毫好色、油腻的气息。面对着韩吉、艾伦、阿尔敏这三个艾尔迪亚人,他谈吐自若,没有半点看不起“蛮族”的意思……奈尔越看他越觉得喜欢,在心中暗自发誓,要把儿子也栽培成这样的可用之才,绝不能让他沾染半点贵族的迂腐之气。

最受他青睐的女孩则是希琪,虽然懒散了点、话多了点,但这个姑娘诚实、善良、热心,这都是奈尔喜欢的品质,更不用说,马尔洛似乎很喜欢她。等这两个孩子再大点,奈尔可以替他们说媒,要是弗雷登堡家嫌姑娘出身不好,他也可以收养这个女孩,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

另一头,韩吉的故事终于讲完了。阿尔敏把随身的水壶递给了她,让她赶紧喝些水润润嗓子,自己则扭头望着希斯特里亚,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殿下,你知道摄政王为什么非得带你一块儿来帕拉迪吗?是担心你留在凯尔洛,会……有人行刺你吗?”

阿尔敏是所有少年唯一规规矩矩叫她“殿下”的,照理说,摄政王的女儿只能称“郡主”,但傻子都知道,罗德·雷伊斯离王座只剩一步之遥,他唯一的女儿自然也是金枝玉叶,要是哪个纳罗希努人还装模作样地叫郡主,那就有些迂腐过头、且不识相了。可这个尊称却像是陡然刺痛了她,原本笑嘻嘻的希斯特里亚突然凝固了神色,瞳中涌动着惊恐、悲伤、无可奈何的神色。阿尔敏也大惊失色,屏住了呼吸,惴惴地注视着希斯特里亚的双眸,生怕她会哭出来。

“我、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父亲他、他说……要让我和帕拉迪的贵族结婚……这样一来,帕拉迪掌权的人成为了纳罗希努的驸马,帕拉迪……就会成为纳罗希努的属国……”

“噗——”

韩吉口中的水全喷了出来,溅得自己满脸水花,甚至离她最近的艾伦和阿尔敏也被波及,细碎的水珠落在他们的额发上,宛如细雨、晨露。韩吉被呛得狂咳不止,手忙脚乱地用袖边抹着脸上的水渍,她身后的奈尔也翻起了白眼——罗德·雷伊斯这个狗东西,还真是贼心不死!

“他是不是疯了?想要帕拉迪的土地,有本事光明正大来抢!居然想卖女儿?帕拉迪哪有什么贵族!国王死了、宰相早订婚了,如果他说的是国王的养子,那小子才七岁!”

“难怪你想要阻止他……”阿尔敏擦着湿发,稚嫩的脸孔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神情,他蹙着眉,喃喃自语道,“我想,摄政王肯定知道,现在和帕拉迪开战,对他没有半点好处……他大概觉得,艾尔迪亚人刚没了国王,肯定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时候他出兵相助,艾尔迪亚人一定会感激涕零,对他的要求言听计从……在他的眼里,蛮族小国能攀上高枝、娶他的女儿,简直就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他这就是狗眼看人低!”

韩吉终于喘匀了气,轻哼了一声——此时,她才明白,刚刚她打趣让罗德·雷伊斯给艾尔迪亚人一块新地,简直正中那老东西下怀:“恕我直言,整个帕拉迪……大概没人想当他的女婿。不,希斯特里亚,你别紧张,不是说你不好,是大伙都知道你爹居心不良。你要是真看上了哪个艾尔迪亚小伙,你来跟我说,别让你爹知道,我会帮你想办法——结婚讲究个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才好过日子,要不然,你得守着一个讨厌的男人过一辈子,你熬不下去的!”

“我、我没想那么多……”

希斯特里亚的脸红了个透,磕磕巴巴、期期艾艾地解释着。韩吉无奈地摇着头,神情突然变得强硬,瞳中灼灼的光芒像一粒火种、刹那间便点燃了整个荒原:“傻丫头,你不想也得想!你又不是雷伊斯家养的鸟儿,又不是一个物件……你是人!你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你必须决定自己的命运!”

“都到这时候了……我……决定自己的命运,有什么意义呢?”眼前的“公主”神色躲闪,不愿直视韩吉的双眼。

“别犯傻了。你以为我只是让你挑个好夫婿、幸福快乐地过一辈子吗?不,你的意志、你的选择,将决定这片大陆上所有人类的存亡,将扭转精灵、矮人乃至一草一木、所有生灵的命运!”

“什么……”

“你不明白吗?来,我问你,罗德·雷伊斯如今多大年纪了?”

“大概……五十多吧……我、我其实也不太清楚……”

“五十岁,算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了。我就当他能再活三十年吧!三十年后,你就是纳罗希努王国的女王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我……我不……”

“你要如何统治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国家?你想让你的臣民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们不能在今天战胜魔族,你打算怎么面对这场永无止境的战争?如果我们赢了,世上不再有魔族,但人类又开始彼此为敌,纳罗希努得接着和艾尔迪亚人、埃索尔人打仗,你准备如何统率军队、筹措粮草,让百姓休养生息?凯尔洛的贵族看你不顺眼,想要架空你、摆布你,像如今你父亲所做的那样,把权力从你手中夺走,甚至不惜发动内战,你打算怎么应对?纳罗希努这么多的贪官、酷吏,欺上瞒下、鱼肉百姓,你要怎么处置他们?你遇上了洪水、地震、蝗灾……国内闹了饥荒,百姓吃不上饭了,你要怎么救济他们?你嫁了一个无能的男人,他帮不上半点忙,只知道对你指手画脚、挥霍国库的钱财,甚至勾结外人干坏事,你能把他怎么样?你生了一堆儿女,没一个成器的,只知道花天酒地虚度光阴,你要怎么管教他们?你也会老、会死,你想选谁当你的继承人?你死之后,纳罗希努四分五裂、互相残杀,你在九泉之下能瞑目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番话将火堆边的所有纳罗希努少年少女都砸懵了。短暂的迟疑后,希斯特里亚开始颤抖、哽咽。这一连串尖锐的问题像恶魔一样疯狂撕扯着她,眼前的韩吉就像一团火焰化成的怪物,尖叫着、咆哮着、嘶吼着,点燃大地后,又开始灼烧着长空,炙烤着天穹之下的每一个人。

“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女王、什么战争……我不要……”

她突然抱住了脑袋,痛苦地尖叫着,整个身子都蜷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犰狳。与她同行的孩子们都被吓坏了,一个个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手足无措、呆若木鸡。希琪手忙脚乱地扶住了她,阿尔敏也吓坏了,连忙挪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想让她冷静下来。

“不要自怨自艾了!这是你的使命,你逃避也没用的!”

“喂!外乡人,你给我闭嘴——”

尤弥尔愤怒地一跃而起,一把攥住了韩吉的衣襟,但下一刻,韩吉的手掌像一道闪电般凌厉地劈出,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一拧,只一招就将她的右臂反剪在身后,把她整个人按倒在地,死死地压制着。韩吉的动作是那么快,少年少女们只看到一阵急促、凛冽的风从他们眼前刮过,紧接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女战士尤弥尔便已经输了,狼狈地被按在杂草和尘土中,动弹不得。

莱纳和贝尔托特立刻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握紧了手中的枪,亚妮已经怒气冲冲地站起了身,朝着韩吉迈出了一步,希琪连忙拼命拉住了她,将她硬生生拽回了自己身边。

“这就是你的心腹?就这点本事?”韩吉轻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瞪着惊恐万状的希斯特里亚,“要是有人想害你、想杀你,你要怎么自保?好好想想吧,你以为三十年的时间很长吗?要让士兵信赖你、百官服从你、百姓拥戴你,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果你一直是这副弱不经风、胆小怕事的德行,给你六十年都未必够用!”

“那个……韩吉将军,你别怪我多嘴……”希琪撅着嘴,嘟嘟囔囔地插了一句,“摄政王肯定还会再生好些个孩子的,未来的国王……未必就是公主殿下。”

“是啊!”沉默了许久的奈尔实在看不下去了,拍了拍韩吉的肩,让她赶紧松手,“罗德·雷伊斯那个老狐狸,舍得让自己的继承人远嫁他乡?你想把注都压在这个小姑娘身上,未免对她太残忍了。”

“那她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韩吉摇了摇头,依旧死死地盯着希斯特里亚,对奈尔的劝阻充耳不闻,“你们动动脑子、想一想,弗里茨王的儿女们,现在怎么样了?”

此言一出,篝火旁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莱纳和贝尔托特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他们放下了手中的枪,各自扭头叹息着,亚妮也垂下了头,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希琪撇了撇嘴,低声咕哝着:“还能怎么样了?要么死了,要么疯了……摄政王绝不会留着他们……”

“事实上,在内战开始之前,那些孩子已经开始勾心斗角、自相残杀了。”奈尔叹息着,强硬地抓住了韩吉的手肘,将她的手臂拽开,让尤弥尔能从她手中挣脱,“王家的孩子,哪怕是一母同胞的亲骨肉,也不可能毫无嫌隙,更何况,弗里茨王有几十个情妇,个个都梦想着母凭子贵,都在挑唆儿女相争……”

说着,他的视线缓缓移向了希斯特里亚,年轻的公主正手忙脚乱地扶起尤弥尔,替她掸了掸额发和衣襟上的灰。觉察到奈尔的注视,她紧张地抬起头,从奈尔冷若冰霜的双瞳中,她照见了自己可悲的命运。

“小姑娘,你恐怕已经没得选了——就算只是为了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你也得抗争到底,和你那个毫无人性的父亲斗、和你未来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斗、和你的命运斗。”

“我做不到。”

希斯特里亚恢复了平静,她叹息着,黯然摇了摇头,神色忧伤、语气悲凉:“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我从塞尔提斯庄园逃了出来,想要从此远走高飞,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可那根本没用,不是吗?我被中央宪兵团的人抓了回来,还……害死了你们的朋友……”

“如果你说的是莫布里特,放心吧,他没有白白牺牲。”

韩吉甩开了奈尔的手,耸了耸肩,神情十分平静——她已经坦然接受了莫布里特的离去,她能做的,只有继续走他未走完的路、做他未完成的事。

“迄今为止,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我们的抗争还没有结束,我们还要对抗魔族、对抗罗德·雷伊斯的阴谋、对抗艾塔洛希山西边的敌人——如果我们现在就认输,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类同胞、我们的国王……才是真的白死了。”

在她眼前,希斯特里亚依旧沉默着,低垂着脑袋,也不知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片刻之后,尤弥尔拍干净了胸前的尘土和草屑,把瘦小、柔弱的公主搂进了自己怀中,一双狭长的凤眼依旧充满敌意地怒视着韩吉。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永远无法驯服的烈马,有专挑悬崖绝壁落脚的山羊,有自由自在翱翔天际的苍鹰,还有扑火的飞蛾……人若不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岂不是连这些飞禽走兽都不如!人……绝不能沦为命运的奴隶……”

说着,韩吉缓缓站起了身,注视着眼前的熊熊篝火,又慢慢仰起脑袋,望着漫天繁星,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那个使徒老头还预言过,艾尔迪亚人最终会走向毁灭呢……那又怎样?艾尔迪亚人已经和魔族战斗了一百多年,正因为我们百年来的抗争,大陆上的其他人类才有一百多年的和平,数以千万计的人类、矮人、精灵能够繁衍生息,延续他们的种族。飞鸟能够自由翱翔,野兽游荡在荒野和密林中……就连虫子、草木,也能代代繁衍、生生不息。如果艾尔迪亚人屈服于命运,这片大陆……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毁灭了——你看,就算天上的神明早已决定了我们的结局,我们也能自己决定如何走到那个终点……”

说罢,韩吉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仰望星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篝火旁只剩下柴火燃烧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有阵阵呜咽的晚风,宛如幽幽的、低哑的哭声。闪烁的火光中,莱纳和贝尔托特无言相对,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在四目之间流转。希琪好像有点怕冷,缩了缩脖子,整个人蜷成一团,拼命往亚妮身边挤着。奈尔只顾着叹息,马尔洛走到他身边,用眼神询问着眼下该如何是好。阿尔敏托着腮,沉默地思索着,倒是艾伦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到韩吉身边,像她一样仰起了头,望着闪烁的星斗,无声地表明了自己的决意——

我会继续战斗,直到人类胜利的那一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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