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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耶弗露的悲歌-40

埃尔文:吓你们一跳,嘿嘿

下周不一定有更新,最近毕业季,六个学生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等着我指导他们论文,还有别的系的同学因为导师没有空而来找我……



四十


天亮之后,接连飘了不知多少天的鹅毛大雪终于停了。艳阳照在希甘希纳区南境的皑皑雪原上,折射着刺眼的灼灼白光,晃得人心烦意乱,晃得战马裹足不前。

“你在数什么?”

奈尔一恍神的工夫,便发现身边的马尔洛正掰着指头数数,便随口问道。马尔洛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缓缓扭头望着长官,神情仍有些愣怔:“阁下,我在算日子——咱们上次来这儿,是十八天前。”

“才十八天……”奈尔苦笑一声,叹息声宛如一缕晨雾幽幽飘散,“我还以为已经过了一百年了。”

“是啊……”马尔洛闷闷地扭回了头,抬眼望着远方云遮雾罩、若隐若现的耶弗露山,小心翼翼地说道,“阁下,我……有点想家。”

“我也是。”

此刻,这支足足六千人的军队正迤逦朝着国境线推进,杂沓的马蹄声回响在旷野之中,如雷鸣、如骤雨,搅得人心乱如麻,久久无法平静。开拔之时,摄政王传来命令,让曾去过帕拉迪的奈尔和韩吉一道为大军带路。奈尔本以为韩吉思乡心切,必定会打马疾驰,恨不得插翅飞回帕拉迪,没承想,她竟然特地绕远路,去了一趟灰岩村的废墟,让艾伦和阿尔敏能看一眼早已化为断壁残垣的故乡。

“那边……朝南的山坡上,有几个小土包,看见了吗?我和莫布里特来这儿调查的时候,挖出了废墟下边所有的人类尸骸,埋在了那儿。艾伦,你的妈妈……还有阿尔敏的爷爷,应该都在那儿。”

“谢谢你……”

这一回,艾伦和阿尔敏怎么也不肯和使徒同车,非要和韩吉一块骑马走,老爷子只好悻悻地坐进了摄政王父女的马车。罗德·雷伊斯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看着比实际年纪要显小些,不像五十多,倒像四十岁上下的模样。他穿着一件绛色绸缎对襟长袄,外边罩着黑色小羊皮半袖褂子,皮面软得像生绢一样,却被他的大肚腩撑得满满当当。褂子的领襟和袖边用金线纕了花边,像浓金色的葵花瓣似的,把他圆滚滚的脑袋、短粗的胳膊衬得愈发肥了,好似他流出来的汗都是黄澄澄的油。他的肩上还裹着不带一丝杂毛的纯白狐裘,厚厚的毛像蒲公英一样朝四面绽开,几乎把他的女儿挤到了半尺开外。

相比之下,希斯特里亚看起来要飒爽得多——她穿着白衬衫、褐色的长裤、皮甲和长筒马靴,肩上披着一件暗红色的丝绒大氅,血浆一样的浓红压住了里层厚实的白狐皮毛,却将她的脸孔衬得愈发苍白,就像窗外映着朝霞的积雪一样。她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和她父亲说话,也不肯正眼看使徒,只顾着将车窗帘拨起一角,探着脑袋,朝队伍前方张望着。

“外边雪很大吗?”

“嗯。”

“能看到耶弗露山了吗?”

“嗯。”

“应该快到了吧?”

“嗯。”

这对父女的对话简直比雪还要寒冷、比冰还要僵硬,令使徒如坐针毡。他挪到另一侧的车窗边,刚把帘子挑起一角,脑袋刚探出去一半,马车骤然停了,使徒的脑门“砰”地撞到了窗框上,疼得他直呲牙,还没来得及把脑袋缩回来,帘外支着的窗框“扑通”掉了下来,“咣”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嘶……”

使徒倒吸了一口凉气,讪讪地缩回了脑袋,正撞上了罗德·雷伊斯诧异的眼神:“怎么停了?”

“前头好像碰上什么人了。”希斯特里亚依旧探着脑袋,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气息,“有一支陌生的军队,拦在国境线上……看着也不像艾尔迪亚人。”

“哦!”使徒揉着脑门和后脑勺,如梦初醒地点了点头,“尼尔瓦斯的精灵已经到了啊……”

“精灵?”


国境线上,奈尔铁青着脸,正与眼前的陌生精灵大眼瞪小眼,尴尬的视线交错间,空气都几乎凝结成了冰。

奈尔当然认得这些精灵。他们个个身材修长,皮肤像雪一样白皙,眉毛像海鸥双翼一样舒展着,长长地延伸到了鬓角,双瞳宛如湛蓝、翠绿的湖水一样清澈。不知怎地,望着这一张张俊秀、灵动、仙气飘飘的脸孔,奈尔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是紧贴着肌肤结了一层薄冰,迅速地蔓延至四肢百骸,将他禁锢在一个透明的、紧挨皮肉的牢笼之中,就连发根也被细碎的冰棱刺着。薄冰之下,他浑身的寒毛都站了起来,尖叫着、呐喊着,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身边的韩吉脸色就更差了,她还记着离开铁堡前利威尔对她说过的话,对这些“天父的宠儿”没有半点好感,白眼都快翻到了天灵盖上——她知道精灵愿意发兵、知道他们早晚会出现在帕拉迪,可亲眼见到了,心中又是另一番况味了。因为愤怒和疑虑,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猛烈,呼出的热气在眼镜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将她的视线晕得一片模糊。

“呃……两位阁下,吾知道汝等在想什么。”

为首的精灵挑起半边眉梢,清了清嗓子,文绉绉地说道。他的神情骄矜、从容,又带着一丝促狭——这些人类恐怕想不到,尼尔瓦斯的精灵能将人心洞察得细致入微,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挑眉、一撇嘴,呼吸节奏的一点点变化,也足以暴露心底的蛛丝马迹……

“哦。”

奈尔尴尬地点了点头,万语千言都哽在了喉咙里,不知该从何说起。眼前的精灵穿着一身银甲,腰带上缀着一颗颗闪闪发光的宝石,像把银河悬在了腰间,晃得人头晕目眩。肩甲下延伸出来的绿绸缎袖子如同修长、柔软的藤蔓,被雪光映着,折射出星星点点的绿光。他还有着一头浅金的长发,编成了一绺绺的细辫子,不知道洗起来会不会很费劲……

“咳咳,其实……鄙人的头发也不需要每天都洗。尼尔瓦斯山清水秀,空气中一尘不染,吾等的衣裳、发丝并不易脏,自然也无需每日花上两三个时辰来洗……”

话音刚落,奈尔立刻捂着脸,尴尬地垂下了头。韩吉则瞪大了双眼,诧异地打量着眼前的精灵,又侧过脑袋,恶狠狠地瞪了奈尔一眼——什么衣裳、头发……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精灵眼神诚恳、神色一本正经,韩吉却怀疑他在嘲讽自己,毕竟,她认识的某个半精灵,就成天挖苦她不洗头、不洗澡,张口闭口都是“你脏死了”、“你臭得活像刚在粪坑里涮过”……

“我说……没人在乎你们的头发。”韩吉迅速冷静了下来,摆了摆手,冷冷地逼视着精灵的首领,淡淡问道,“我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挡在大马路中央、拦着我们前进?这是要干什么?”

“阁下,若是尼尔瓦斯的军队贸然闯进帕拉迪国门,汝等岂不是要将吾辈当作入侵者,以刀剑、枪炮相迎?”

韩吉被噎得哑口无言。眼前的精灵语气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神情却格外倨傲、令人厌恶。他昂首挺胸,眼睑微垂,居高临下地瞥着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对方挑着眉、撇着嘴,神情好像有些生气,似乎是在指责精灵竟然这时候才来支援;又仿佛颇为不屑,就像是在说:呵,帕拉迪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兵马!

真是个别扭的女人啊……

双方僵持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从韩吉身后传来,精灵们那一张张像珍珠一样光滑、舒展的脸孔瞬间皱成了一团,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厌恶的神色在一双双清澈的眼眸中流转、蔓延着。韩吉回头一瞥,这才发现三匹骏马正朝这边扬蹄狂奔,冲在最前头的是希斯特里亚的马儿,凛冽的寒风拂过马背,她那件猩红的披风被掀得迎风飘扬,像一团火焰、一面旗帜,在雪原中奔放地跃动着。

“赶上了……赶上了……”

希斯特里亚勒马之后,使徒也气喘吁吁地攥紧了缰绳,他苍老、佝偻的身躯在马背上剧烈地前后摇晃着,像一根烟囱似的,呼出一团团绵绵不绝的白雾,飘飘渺渺、扶摇直上:“老夫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哈……精灵、矮人、人类……为这片大陆并肩而战……”

罗德·雷伊斯是最后赶到的。显然,他并不擅长骑马,马背上的颠簸让他浑身的肥肉都颤抖了起来,活像把一堆肥腻腻的肉块直接堆在了马背上,上下一哆嗦,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渗着油珠。精灵首领刚刚皮笑肉不笑地和使徒打了个照面,余光瞥见了罗德·雷伊斯正颤颤崴崴地从怀中掏出手绢,哆哆嗦嗦地揩着脖子上的热汗,上扬的唇角立刻垮了下去,眼眼眯成了一条缝,渗出一抹鄙夷的神色。

“有劳诸位……远度关山,赶赴战场……感激不尽……”

这家伙喘得比使徒那个糟老头子还要凶,几乎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奈尔不禁扭头一瞥——摄政王的马车离这儿分明还不到百尺!这也太丢人了……奈尔只觉得双颊火辣辣的,不难想象,罗德·雷伊斯年少时一定也曾和他一样学过骑射、剑术,据父亲说,雷伊斯家族有着整个王都、乃至整个纳罗希努最好的骑师、最矫健的骏马,怎么就把罗德·雷伊斯教养成了这副德行!

而此刻,韩吉正冷冷地打量着眼前各怀鬼胎的精灵们,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对人心的洞察同样细致入微,看着眼前百般别扭的精灵、使徒、“摄政王”,她已将教会、纳罗希努与尼尔瓦斯的微妙关系捋了个七七八八——

作为天父的奴仆、使者,使徒在人间早已失去了威严,万千年来,人类、精灵、矮人只敬各自的王,谁也不想理会将他们残忍抛弃的“天父”。可当着外人的面,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给这老头儿几分薄面……为首的精灵对着使徒,尚且能捏着鼻子、报以优雅而虚伪的笑脸,对着罗德·雷伊斯这个“窃国者”,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罗德·雷伊斯则恰恰相反,不大乐意搭理使徒,对精灵却热情得活像见到了失散三十年的同胞兄弟,迎着对方的冷眼,依旧笑得像一朵腐烂的向日葵。使徒夹在中间、左右逢源,看上去疲惫而笨拙,韩吉看得乐呵,心底一阵幸灾乐祸,又不免有些怅然若失——要是埃尔文能活着看到这一幕,他得乐成什么样!

“阁下谬赞了。大陆存亡已在此旦夕,吾辈身为天父的长子,自然义不容辞,愿为重振天父的荣耀效犬马之力。”精灵首领微微颔首,神情坦荡、从容得就像为大陆守了一百多年“南门”的是他自己一样。他不愿称罗德·雷伊斯为“殿下”,显然,压根没把这个“摄政王”放在眼里。

“他是谁呀?”希斯特里亚骑马来到韩吉身侧,压低了声音,怯怯地问道。

“不认识。”

韩吉耸了耸肩,撇了撇嘴,双眼仍直勾勾地盯着那精灵。果不其然,他听到了希斯特里亚与韩吉的窃窃私语,也猜透了俩人的心思,便朝着希斯特里亚那一袭红艳艳的披风微微颔首,高声说道:“吾乃尼尔瓦斯领主阿喀波尼乌斯·阿克曼座下亲卫团长、尼尔瓦斯圣林守卫者、‘驭龙骑士’、‘疾风使者’阿克利奇·狄克罗尼耶,奉吾主殿下之命,前来支援人类与艾尔迪亚同胞。”

“同胞”这个字眼,他几乎是捏着鼻子说出来的,仿佛艾尔迪亚人是飞进他嘴里的苍蝇,他急不可耐地要吐出去,再啐两口唾沫。不过,阿克利奇似乎很喜欢希斯特里亚,见她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又抬手指向了自己的同伴们——

“此乃领主座下精锐之师、忠诚的圣林亲卫团八百骁骑,愿为小姐略尽绵力。”

话音刚落,精灵们齐刷刷地将左手搭在右胸上,朝希斯特里亚行了个礼——阿尔敏愕然发现,他们敬礼的动作和艾尔迪亚人是相反的!他刚被阿克利奇那一长串头衔砸得头晕眼花,一抬眼瞥见他们朝希斯特里亚行礼,又犯了迷糊——艾尔迪亚人将右拳按在左胸上,是“我愿为祖国献出心脏”的意思,难不成……精灵的心脏长在右边?

在他们还是“童子军”时,康尼和萨莎都犯过同样的错,为此,这俩倒霉蛋没少挨基斯团长的训——“蠢货!你们俩的心脏长在右边吗?还是说,你们要为帕拉迪献出你们的肺?把左手撒开!放下去!换右手!这都要我教?”

这么想着,阿尔敏在心底轻叹一声,绵绵不绝的思念让他不禁扭头打量着沉默不语的艾伦,却见他也怔怔地望着南方,嘴唇无力地翕张着,喃喃地倾诉着什么:“不知道……米卡莎怎么样了……”

罗德·雷伊斯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被女儿抢了风头,憋了一肚子恶气,却又没处撒,只得陪着笑脸、清了清嗓子,生硬地打岔道:“犬子何德何能……咳咳……阿克利奇阁下,吾感念阿喀波尼乌斯领主殿下的恩泽,无以为报……”

“不必。吾主洪恩,从不求回报。”

嘁……说得好听!我还以为你们打算在尼尔瓦斯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呢——韩吉明知道精灵能看穿她的心思,便故意嚣张地斜睨着他们,在心里挨个不落地将他们骂了个遍。养尊处优、骄矜自持的精灵哪见过这样的野蛮女人!被他瞪得面面相觑,又忍不住争相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艾尔迪亚女人——

她那头乱蓬蓬的褐发像一个鸟窝,被北风吹得摇摇晃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出几个鸟蛋、飘落几根鸟毛。她的皮肤还算白皙,却显得格外粗糙,密布着裂纹与皮屑,像是本就粗砺的石灰岩,被风霜雨雪打磨了不知多少年,光看着都觉得硌眼睛。她的嗓门很大、声音又粗,嚎起来像乌鸦一样,着实不招人喜欢;身上的衬衫、皮甲都脏兮兮的,像一只野猫刚在泥地里打完滚,怒气冲冲地瞪着把它从淤泥里拔出来的人……

“走吧,贵人们!你们即将踏上蛮族的土地,很不习惯吧?看好脚下,前边山脚下的路陡峭得很,坐稳、抓好缰绳,不然屁股都给你颠碎咯!”

“野猫”韩吉打了个呼哨,径直打马奔向故乡。寒风呼啸着,狂乱地拂过她的耳畔——这是故乡的声音,温柔而急促地呼唤着她,催促她快些归来……

埃尔文,对不起……我还是没能赶上……见你最后一面。


“咱们也走吧!”

阿尔敏和艾伦立刻打马追上,向着他们真正的故土疾驰而去。片刻之后,希斯特里亚也追了上来,渐渐赶上了艾伦的马儿。

她简直是个骑术天才,这匹红褐色的战马在她胯下疾驰、奔腾,和她默契得就像是从小陪她一同长大的一样。可艾伦、阿尔敏、韩吉都知道,这匹马是斯托黑斯总督兰诺送给她的“见面礼”,它叫做“维多利亚”,上一个主人是斯托黑斯猎场主管的儿子贾维斯·拜厄姆。不知怎地,维多利亚很喜欢这个新主人,总是用额头亲昵地蹭着希斯特里亚的颈间。和马交朋友似乎是一件很古怪的事,可只有和维多利亚在一起时,希斯特里亚才觉得心安,好歹有了那么一点点勇气,去面对她从未谋面的“父亲”、面对无常的命运。

她和维多利亚就像一团炽红的火焰,在皑皑白雪中、在越来越陡峭的山路上跃动、燃烧,向着自由盲目而狂热地疾驰着。她大声呼唤着韩吉,急切地问道:“我们……快到了吧?帕拉迪……就在前面,对吧!”

“傻丫头,我们已经踏上帕拉迪的土地了。”

韩吉淡淡地应道。前方的山谷中,已经隐约浮现了一个个黑点,像无数蚂蚁一样,浩浩荡荡、不疾不徐地朝这边挪了过来。在他们的身后,眼睛、耳朵都格外灵敏的精灵也注意到了山谷中的人影——那是一支军队,宛如黑色的飞瀑,穿过银色的山脉,缓缓涌向他们。

艾尔迪亚人来迎接他们了。

“那儿是青溪谷!”阿尔敏兴奋地惊呼起来,“我们回来了!艾伦……你还记得吧?我们在这儿见到了国王、认识了基斯团长……我们加入了‘童子军’、成为了一名战士……我们在这儿战斗过!艾伦,我记得你还上了战场……你平平安安地活着回来了……我还记得,当时兵长和你说了话……艾伦,其实我们都很羡慕你,因为兵长从来不搭理我们……”

“我记得……”

艾伦终于喃喃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幽咽,宛如风的低吟,阿尔敏得艰难地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他在说些什么:“我记得奥恩……记得佩特拉,记得所有人……我记得国王,我记得兵长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从不后悔……为帕拉迪而战……可是,我真的不明白,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牺牲的一切……真的有意义吗?”

“谁知道呢!”韩吉的声音变得轻快,在她的视线尽头,士兵和战马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和脸孔。“你想要答案的话,就好好看着吧——答案也许明天就有了,也许还得等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


“韩吉将军!韩吉将军——”

最先清晰地浮现在漫天飞雪中的,是冲在最前头的米卡莎,她直接举起了手中的“棘刺”剑,朝这边用力挥了挥。紧接着,阿尔敏雀跃的欢呼声便像春雷般从韩吉身后响起:“米卡莎!是米卡莎!艾伦,快看哪……是米卡莎来接我们了!”

“米卡莎……”

艾伦死水一般的双瞳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在雪光的映衬下,这一抹思念宛如泪光,闪耀着温柔而留恋的光泽。听到阿尔敏的呼声,希斯特里亚也好奇地探着脑袋,拼命往前张望着,她看到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一头黑发剪到齐肩的长度,穿着银光闪闪的轻便锁子甲,外头又套了一件紧身的无袖皮甲,蹬着一双过膝长靴,骑马的姿势娴熟得像一个打了五十年仗的老将。她的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淡,只在看清了艾伦和阿尔敏后,瞳中才绽出了喜悦的神色,扬起的手臂也微微战栗,将手中的剑挥得像风车一样飞转着。

“艾伦!阿尔敏!”

“米卡莎!我们回来啦!米卡莎——”

阿尔敏兴奋的呼喊着,韩吉的视线却已越过了小小的米卡莎,飘向了她的身后——那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穿着紧身的皮甲、蹬着长靴,黑发削得很短,额发却有些凌乱,挡住了大半双眼。但韩吉依旧认得他,她兴奋地举起了右臂,拼命挥舞着、呼唤着——

“利威尔!利威尔……利威尔——”

她的呼声像咆哮的飓风,席卷了耶弗露山下的莽莽雪原。在她身后,几乎所有纳罗希努人,从摄政王、将军到普通士兵,都伸长了脖子,卖力地朝南张望着——他们都知道帕拉迪的“国王之剑”,一些人甚至还曾和他打过仗,听到“里维”这个名字,顿时浑身寒毛倒竖、双腿发紧,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

这个可怕的男人,让他们吃了七次败仗。

希斯特里亚也听过里维这个名字,她愈发好奇了,视线立刻飘向了黑发女孩身后,可她只看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骑着一匹和他身形极不相称的白马。直到两军相遇于青溪谷口,众人纷纷勒马,她才看清了那个“男孩”的脸,一张很小、下巴很尖的脸,皮肤异常白皙,右半边脸上却盘踞着一条长长的伤疤,将这张精致、小巧的脸孔劈成了两半。希斯特里亚被这张疤脸吓了一跳,就连她的维多利亚也焦躁地踱了起来,马蹄噼噼啪啪地原地踏步,踩得雪沫四溅。

“艾伦!”

在希斯特里亚发愣的间隙,米卡莎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背,冲向她朝思暮想的同伴。阿尔敏也跟着纵身跃下马,欢呼着扑向了米卡莎,直到俩人紧紧相拥,艾伦才慢吞吞地滑下了马背,一瘸一拐地走向他们,木讷地张开了双臂,将两人都揽进了自己怀中。

“太好了……艾伦,你们都回来了……阿尔敏……你们……都还好吗?”

“嗯……我们都回来了!米卡莎,太好了……终于见到你了……”

此刻,韩吉的心思全在利威尔身上。她也注意到了利威尔脸上的疤痕,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蚕食了他英俊的脸庞、吞噬了他的右眼——他右边的上下眼睑紧紧黏在一起,没办法睁开,也许已经瞎了,也许里面根本没有眼珠……这道伤疤还贯穿了他的嘴唇,在他尖尖的下巴上烙下了永久的痕迹,韩吉定睛细看,才发现这伤口压根没有认真缝合过,才会结出这么歪歪扭扭的疤,几乎将他整张脸扯得变了形。

“利威尔……利威尔……”韩吉的声音不知不觉便带上了哭腔,她哽咽着,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不断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了那条粗犷、扭曲的疤,“别嫌我脏……我就想摸摸看,我得确认,在我面前的是个活人……不是鬼……”

“我没事,我活得好好的。”

利威尔淡淡地答道,他的疤摸起来很结实,像长了蜗牛似的硬壳,又像是久经风霜的茧子,十分粗糙。韩吉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像瀑布一样在她的脸上疯狂奔涌,她竭力压抑着哭声,将自己的嗓音挤得尖锐又沙哑,如同穿过峡谷的寒风:“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我会失去埃尔文……三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想过这种事!我还以为……他就是帕拉迪的铜墙铁壁,比铁堡还要坚不可摧……我知道、我知道人都会死,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他会离我们而去……”

“喂……差不多得了,这么多人看着,你也不嫌丢人。”

利威尔悲伤地望着她,眉头都攒成了一团乱麻,却只能抬起手,在她肩上用力地攥了一把。毕竟,他向埃尔文承诺过,在纳罗希努人抵达陨星台之前,绝口不提他还活着的事。直到这时,韩吉才注意到他的断指和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寸好皮的手背,不由得张大了嘴,呼吸全哽在喉头,半响也没敢喘上一口气。

在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帕拉迪到底遭遇了什么?她的同胞到底经历了什么?

此时,利威尔已经将视线移向了陆续驻足于他们跟前的纳罗希努人——除了他认识的奈尔、马尔洛,还有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一个和米卡莎年纪相仿的女孩、几个随从模样的少年少女。使徒也在,几天不见,他还是那副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模样,利威尔多看他一眼,都觉得自己仅剩的一只眼睛快被熏瞎了。当然,最令他意外的,还是那一个个衣着华美、举止从容精灵们,他们的金发和银甲晃得利威尔眼晕,翠绿的衣袖被白雪映着,愈发闪烁着刺眼的辉光。

但他没有看到莫布里特。

青溪谷外人头攒动,精灵和纳罗希努的军队挤在一起,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乱哄哄地挤进了利威尔的视线。但无论他如何环视四周、遍地搜寻,都没有找到莫布里特的身影。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开了口、低声问道:“莫布里特呢?”

“他……不在了。已经死了。”

韩吉好不容易才把脸上的泪水抹干净,听到莫布里特的名字,泪水再度夺眶而出。但她还是竭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咬紧牙关,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了几个字。

纳罗希努人和精灵自然听不懂他们的言语,此刻正用一种怪异、粗鲁、残忍的眼神打量着利威尔——一个矮子,脸上有着丑陋的疤,神情冷淡而又嚣张。阿克利奇·狄克罗尼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残破的脸,总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可还不等他捋出点头绪,心思便被部下的惊呼扯了回来——矮人也来了!此刻,他的老对头杜尔巴正骑着一头毛茸茸的大角羊,晃晃悠悠来到他跟前,轻嗤了一声:“哟嚯,什么风把尼尔瓦斯的老爷们给吹来了!”


杜尔巴嗓门很大,这一吆喝,利威尔身后顿时嘘声四起。紧接着,罗德·雷伊斯也瞥见了埃索尔的一面面旌旗,陆陆续续涌出了谷口,纯白的旗面宛如流淌的雪,赤红的蔷薇眨眼便开遍了青溪谷外的雪坡,队伍正中央的大纛绣着金边、底角挂着金坠子,穿过山谷的瑟瑟狂风也无法将这面笨重的旗帜卷起来——这是摄政王的旗帜!皮克希斯那个老狐狸……他居然也来掺和艾尔迪亚人和魔族的战争!

“奈尔阁下,别来无恙。”罗波夫不敢和罗德·雷伊斯搭话,便径直打马来到奈尔跟前,跟他打了个照面,“贵国的内战已经解决了?”

罗波夫问得诚恳,奈尔的脸上却霎时红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徒劳地张了半天嘴,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见他这副窘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杜尔巴也加入了挤兑纳罗希努人的阵营:“嗨,要我说,这破仗有什么可打的?谁当国王不都一样吗?弗里茨也好、雷伊斯也好,都是一群蠢笨如驴的家伙,你们还非要挑个不那么蠢的来当国王,这不是为难人嘛!”

“你——”

罗德·雷伊斯被气得不轻,腮帮子像蛤蟆一样鼓了起来,双眼中迸射出熊熊怒火。可还不等他的侍从跳出来维护主君,杜尔巴便将手上硕大无朋的铜锤一抡、往肩上重重一扛,掀起的扑面寒风让所有纳罗希努人噤若寒蝉。希斯特里亚也不禁缩了缩脖子,这凛冽的狂风险些把她掀下了马背,不料,原本看罗德·雷伊斯横竖不顺眼的阿克利奇团长竟主动帮起了腔,与杜尔巴针锋相对:“呵呵,此言差矣!千万年来,凡人之历史,不就是成王败寇吗?能得天下,便能聚人心,谁又会在乎主君蠢得像驴还是像猪?”

“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片刻的沉默之后,青溪谷外的矮人和埃索尔人终于嚼出了这话里头的讽刺意味,纷纷捧腹大笑,豪爽的笑声在谷内激起阵阵回响,震得两侧的山岳都在微微发颤抖。韩吉终于破涕为笑,她双手紧紧攥着缰绳,双肩像鸽子翅膀一样耸动着,咯咯的笑声活像一只孵蛋的母鸡。就连使徒也捂住了脸,嗤嗤的笑声却不住地从指缝里溜了出来,如同越想忍住、就越是不受控制的屁声。

欢声笑语中,利威尔冷眼觑着眼前的胖子——他怎么看都不像奈尔的父亲,奈尔的马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人也不肯正眼看他。这就是罗德·雷伊斯吧,埃尔文口中“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的野心家,杜尔巴和那精灵云淡风轻的几句嘲讽,就将他激得气喘如牛、满头热汗,看来也是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家伙。而此刻,阿克利奇也正冷眼打量着利威尔——这张脸实在太熟悉了,他一定曾经见过,可是,为什么死活就是想不起来呢……

“我说……你们都给我收敛着点吧!”奈尔被这阵阵嘲笑气得脸色发白,浑身的血都往脑门上涌,不由得开口打岔道,“咱们现在是同伴!是战友!我们要团结、抛弃仇恨,才能和魔族战斗!像现在这样吵闹不休,你看不起我、我瞧不上他,军心不齐,这仗还怎么打!”

可惜,他的怒吼并未换得理想的结果,青溪谷外依旧闹哄哄的,嬉笑声、吵嚷声宛如山洪与海潮,彼此冲击、互不相让。杜尔巴才懒得约束自己的同胞呢,扛着铜锤、玩儿似的吹着自己的胡子,一心只顾看热闹;罗波夫倒是让部下摇了摇旗,敕令全军肃静,止住了洪流般的笑声,却挡不住埃索尔人与矮人、艾尔迪亚人窃窃私语;精灵全然一派置身事外的懒散模样,就连自己的同胞、纳罗希努的“摄政王”,也只顾着吹胡子瞪眼,毫无主持局面的心思……

奈尔忍无可忍,举起了手中的火枪,朝天连开了三枪——

砰!砰!砰!

枪响过后,青溪谷外一片死寂,就连使徒与罗德·雷伊斯都被吓得脸色煞白,生怕他下一秒就将枪口对准自己。艾伦、米卡莎和阿尔敏同样心头一惊,思绪回到了那个灰岩村被巨魔摧毁,他们三人越过国境线、逃到耶弗露山下的夜晚。

“连彼此信赖、彼此尊重都做不到,我们拿什么去对抗魔族!你们以为战争是开玩笑吗!”

“你得习惯,奈尔。”利威尔淡淡地耸了耸肩,“咱们以前可都是敌人——艾尔迪亚人和纳罗希努人、纳罗希努人和埃索尔人、精灵和矮人,还有刚刚打完内战的纳罗希努人,成百上千年的仇恨,哪有这么容易烟消云散?”

“利威尔……”

奈尔被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牙痒痒——他实在是太冷静了,似乎丝毫不为埃尔文的死而伤心,甚至还嫌弃韩吉悲伤落泪!奈尔在帕拉迪待的时候不长,却也知道,埃尔文有多爱他。奈尔见识过埃尔文对他无底限的包容,知道埃尔文为了他,不愿意娶任何女人、也没有自己的子嗣。他甚至还清晰地记得,帕拉迪南军一行离开陨星台、往铁堡赶路时,埃尔文曾对他说,“我爱的人不愿意嫁给我”。当时埃尔文那副惆怅、悲伤,乃至有些委屈的模样,奈尔能记一辈子。

可现在,利威尔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失去埃尔文对他来说,似乎压根不是什么大事。也许他根本就不爱埃尔文,如今回忆起来,他和埃尔文在一起时,总是耷拉着脸、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哪怕埃尔文从来不会强迫他,他那满腹愁肠的嘴脸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奈尔也曾经见过他温柔的一面,在铁堡时,面对着卢伊彻和他的母亲,利威尔很有耐心,柔声细语地和孩子说话,卢伊彻给他的佩剑起俩幼稚到了家的名字,他也视若珍宝。奈尔也曾以为,利威尔和别的精灵不一样,他本性不坏,也愿意真心待人,可现在,奈尔只觉得失望透顶,他错看了利威尔,这家伙和他认识的所有精灵都没什么两样,冷血、无情、虚伪……

“行了,动身吧。等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们见识过真正的战场,就知道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了。”

利威尔迎着奈尔愤怒的眼神,只是淡淡地一瞥,便朝着艾伦三人招了招手,又朝着韩吉抬了抬下巴,催促她赶紧和自己一起返回陨星台:“韩吉,现在整个南国、甚至整个帕拉迪,都只能交给你来打点了。振作一点,你可是我们的内务大臣啊。”

“哦,好……等等!什么叫……帕拉迪都得由我打点?北国呢?北国怎么样了?你不是去支援北国了吗?米克他——”

“已经死了。”

利威尔轻叹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青溪谷外呜咽的风声淹没了。

韩吉的呼吸全哽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比马脖子上的铃铛还要大,瞳中的神色渐渐涣散开来。她突然“啊——”地惨叫了一声,抬起双手,拼命抓挠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恐惧的神情、疯狂的举止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利威尔张了张口,刚要唤她,她便骤然恢复了平静,双臂缓缓垂了下来,攥住了缰绳,神色如常地望着利威尔:“我们明了……我们真的失去了很多,但是,希望的火种还在,对吧?”

不等利威尔应她,她便打了个呼哨,猛地催马向青溪谷北狂奔而去。罗波夫和杜尔巴不约而同地被吓了一跳,连忙攥紧缰绳和羊脖子上的长毛,吆喝部下给她让路。韩吉和她的马儿就像一把利剑,劈开了绵延挤在青溪谷口的军队,撕开了一条通往西北方向的狭路。

“调头!都调头!我是帕拉迪内务大臣、骁骑将军韩吉·佐耶,无论是埃索尔的同胞、还是德洛戈的兄弟,都听我的!咱们回头赶路,返回陨星台!找魔族报仇去!”

在她的呐喊声中,利威尔也紧跟着打马冲进了青溪谷,艾伦、米卡莎和阿尔敏娴熟地飞身上马,紧随其后。在传令兵的调度下,艾尔迪亚人、埃索尔人与矮人仅有三百人的联军像泥鳅一样灵活地在青溪谷外调了头,踏上归程。纳罗希努人与精灵的大部队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笨拙地挤进了耶弗露山与河流的夹缝中,向西北迤逦而行。

异乡的每一寸土地,都散发着冰雪一般陌生、冷寂、令人心悸的味道。


“奈尔阁下……阁下!”

奈尔攥着枪,仍在原地愣怔着,双臂不由自主地哆嗦个不停。直到马尔洛轻唤了他两声,他才猛地回过了神、收起了枪,打马紧跟在使徒身侧,不情不愿地给摄政王父女和精灵说着这片土地上曾发生过的一切。

“这儿是青溪谷……谷里有一条四季清澈的小溪,水草丰茂,艾尔迪亚人的国王冬天会在这儿驻扎……”

“看着不过是一片废墟嘛。”

“它被巨魔袭击过。您看那边的山,半边都塌了,就是被巨魔砸的。这边的山石……要是细看的话,上头还有很多血,那一战,艾尔迪亚人死伤很多……”

“啧……”

他们的队伍实在是太长了。奔在最前的韩吉、利威尔、艾伦等人已经望见了陨星台下零零星星的帐篷,夹在队伍中间的罗德·雷伊斯、阿克利奇·狄克罗尼耶、希斯特里亚仍在举目四望,好奇地打量着险峻、连绵、威严的耶弗露山。

“这山里……有人吗?”希斯特里亚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

“以前有。山里有寨子,住着游击士。他们就像猎人一样,靠打猎为生,衣食住行都在山里,还得在山中巡逻,提防着魔族来袭……不过,现在,南国的游击士应该都从山里撤出来了——这一整片山脉都失守了。如今的耶弗露山里,应该只有魔兽和地精在游荡,搞不好还有巨魔……”

此言一出,罗德·雷伊斯不禁打了个寒战、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第一次有了魔族近在咫尺的实感,心底的恐惧向他伸出了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脚踝,用力地拽着、沿着他的小腿往上攀爬……这诡异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蜷起了腿,脚后跟踢到了马肚子,战马受了惊,猛地一挺身,差点儿将他掀下了马背。

“吾已望见开阔的河谷。”

阿克利奇冷不丁地开了口,吐出的气息依旧冷若冰霜。奈尔似乎是将他对利威尔的愤恨、怨怼都迁怒到了所有精灵头上,只是懒洋洋地点了点头,随口应道:“是啊,陨星台快到了。”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希斯特里亚十分好奇,这一回,她发觉奈尔对自己十分和善,胆子也大了几分。

“据说,帕拉迪有很多个国王战死在这里。”

一想到埃尔文,奈尔便觉得心酸——他还很年轻,英俊、勇敢、有才学,又怜爱自己的子民和士兵。他应该好好地活着,让纳罗希努的“摄政王”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王者之姿……这么想着,他只短促地应了希斯特里亚一声,便举目向北方望去——陨星台下,河水泛着粼粼波光,而打头的韩吉和利威尔,似乎已经和那儿的驻军接上头了。

“韩吉将军,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这一路上很辛劳吧?”

迎接他们的竟然是多特·皮克希斯。他将铁堡的事务交给了基斯打理,自己动身南下,来到前线“督战”,顺便为北方来客们“接风”。这老爷子似乎在铁堡吃得不大好,比韩吉离开前瘦了一大圈,看上去愈发枯瘦、清癯,脸上的皱纹深深地陷了下去,将他的眼窝挤得比塔卡深渊还要深。但他依旧满脸堆笑,端坐在马背上,脊背挺得笔直,双眸灼灼,平静而从容地注视着韩吉。

“确实挺累的。”

韩吉气喘吁吁地下了马,呼唤着妮法的名字。“妮法!妮法!”片刻之后,红发的少女拨开人群,兴奋地扑向了韩吉,一把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喜极而泣:“韩吉将军……您可总算回来啦!您累不累?饿不饿?我让阿贝尔去给您拿吃的!”

“不饿,不饿……”韩吉连忙摆了摆手,用力地拍着姑娘的肩和背,“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利威尔说你受伤了,把我给吓得……”

“一点小伤!前天和昨天还在发烧,昨晚吃了埃索尔的大夫带来的药,今早就没事了!阿贝尔本来也要去接您呢,兵长说他会亲自跑一趟,阿贝尔就留下来,给摄政王跑腿了!”

“啧,老爷子,你不容易啊!帕拉迪这一堆烂摊子,够你受的吧?”

闻言,韩吉苦笑着瞥向了埃索尔的摄政王。他仍端坐马背之上,正沉稳、老练地吩咐内务兵团给韩吉等人牵马、倒水、备饭……还不忘招呼埃索尔骑兵赶紧持枪、上马、列阵,矮人们把火炮都拾掇干净、推出来,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韩吉原本可讨厌这狐狸眼老头子了,可不知怎地,见识过纳罗希努那些令人作呕的贵族、将军之后,她再看皮克希斯那张老树皮般皱巴巴的脸孔,竟觉得格外亲切。

“托国王陛下的福,一切都好。”

此言一出,韩吉的鼻梁蓦地一酸、心头再度升腾起一团悲伤的阴云,泪水在眼眶边上打着转,费了好些力气才将它们给憋回去:“老爷子,事情不大妙……纳罗希努人来者不善、居心不良,你可得……站在我们这边。”

“哦?”

韩吉话说得恳切,却并不卑微,她依旧昂首挺胸,一副“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的架势——

“罗德·雷伊斯那个狗东西,他……勾结了艾塔洛希山西边的艾尔迪亚人、那些人又勾结了纳提特……哼……纳罗希努人才不是诚心来帮我们打仗的呢!他们这是趁火打劫,盯上了咱们的土地……”

“唔……恐怕不止如此。”皮克希斯摸着自己干瘦、粗糙的下巴,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以老夫对他的了解,他会先利用艾尔迪亚人来对抗魔族,先榨干你们身上最后一滴油,再把千疮百孔的帕拉迪一口吞下。”

“呸!想得可真美!”

韩吉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扭头向身后望去。此刻,艾尔迪亚人、埃索尔人、矮人都已回到了营地,唧唧喳喳地呼唤同袍,将他们奔波了一路的战马牵去河边饮。内务兵团像工蚁一样忙碌不休,打桩拴马、搬运草料,凿开河畔薄薄的冰面,让马儿们能低头喝水。眨眼的工夫,纳罗希努人和精灵也抵达了陨星台下,士兵们好奇地仰头张望着陨星台——那山尖就像被刀斧劈过一样平坦,山的背后,天穹布满漆黑的浓云,挡住了一切日光,只有云缝里涌动着晦暗、猩红的光,如闪电,又像滚烫的岩浆翻涌着,看得人心惊肉跳。

那就是……魔族的世界吗?

“呵呵呵……皮克希斯阁下,许久不见,您看起来精神不错啊!”

罗德·雷伊斯刚瞥见皮克希斯,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两腮的肥肉都坠到了下巴上,嘴巴像驴唇一样蠕动着,挤出几缕沙哑的干笑。

“不敢当。”埃索尔的摄政王敛起了笑容,双眸中迸出的精光宛如剑锋上灼灼的寒芒,“老夫驻守铁堡九日,吃不好、睡不香,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日夜提防着魔族来犯,比不上雷伊斯阁下,在凯尔洛好吃好喝,无忧无虑,这都胖得快看不见脖子了。”

“哦?您老爷子手伸这么长,帕拉迪的事也归您管?”

“哈哈,老夫是受国王陛下所托,替他照料些琐事罢了,不像阁下这般高风亮节、不请自来。莫非……纳罗希努千里江山不够您享受,还惦记上了帕拉迪这山野荒地、瘦马肥羊?”

“啧……看您这架势,是瞧不上我这六千兵马?就连尼尔瓦斯领主座下八百位尊贵、忠诚、勇猛的精灵骑士,也入不了您的眼?”

罗德·雷伊斯活像一只受惊的豪猪,浑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瞪着皮克希斯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皮克希斯倒是云淡风轻,狐狸眼一眯、一挑,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微笑:“这误会可大了!老夫只是劝阁下守规矩,您离开了凯尔洛,就如同虎落平阳,艾尔迪亚人可不是任您鱼肉的羔羊,他们的爪牙可锋利着呢!”

“规矩?你这口气可真不小啊!”罗德·雷伊斯终于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咆哮道,“埃索尔不过是受封于纳罗希努的公国,就算罗斯曼大公还在世,也轮不到他来为这蛮夷之地立规矩,何况是你这老东西!如今凡间三族结为一体,共抗魔族,纳罗希努既蒙天父恩泽,又受使徒与阿克曼领主祝福,理应为人族之首,执大纛、掌帅印,统率全军……轮得到你这老头指手画脚、狺狺狂吠?”

这番话就像一粒火种,点燃了所有埃索尔人心头的怒火。霎时间,愤怒像飓风一般席卷了营地,上到将军、骑士长,下到普通士兵、杂役伙夫,全都乌泱乌泱地叫骂着,嘈杂的声浪直冲云霄。不料,皮克希斯神色如常,依旧轻蔑地冷笑着,淡淡答道:“这话您得让弗里茨王亲自来跟我说。”

“你——”

“老夫比您虚长几岁,不敢自夸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却也知道高低贵贱、尊卑有序。天父赐福、使徒祝祷的是弗里茨王室,和雷伊斯一族有什么关系?见了弗里茨王,老夫自然会称臣行礼,至于您嘛……呵呵,窃国的奸佞小人,名不正、言不顺,还在老夫面前口出狂言,真是恬不知耻!”

“你——你你……”

罗德·雷伊斯被呛得哑口无言,一身肥腻腻的肉因为愤怒而不住颤抖,手中的缰绳险些被他给拽断了。他的随从、纳罗希努的将军们纷纷举起了枪,对准了皮克希斯。这下子,埃索尔这一边亦是不甘示弱,早已列阵完毕的埃索尔将士齐刷刷地举起了枪,就连一直坐壁上观的精灵也暴露在他们漆黑的枪口下。

在纳罗希努、埃索尔两国的“摄政王”吵架的档口,阿克利奇却一直聚精会神地凝望着陨星台下的河流,它与两岸相接的河面都结了薄薄的冰层,此刻,十来个艾尔迪亚老兵正零星散落河边,凿开冰面饮马、取水。听到喧哗,他这才悠悠地回过神来,见两军举枪相向,他神色一凛、右手一抬,八百个精灵士兵立刻张弓搭箭,寒光闪闪的箭锋直指皮克希斯和他麾下的将士。

“把枪给我放下!”

有了精灵撑腰,罗德·雷伊斯顿时趾高气昂,鼻孔朝天地喝令道。但埃索尔人压根不为所动——巨魔的大脚板他们都见识过了,谁会怕这区区几百支箭!双方就这么针尖对麦芒地对峙着、僵持着,倒把使徒给震懵了,晃着脑袋举目四望,一时竟不知该先劝谁。看热闹的杜尔巴也攥紧了羊脖子上的卷毛,一会看看皮克希斯老头儿,一会瞅瞅雷伊斯大胖子和精灵瘦麻杆,竟忘了从羊背上下来,被暴躁的大角羊驮着,在两军之间来回逛荡,活像是故意来找茬的。

“诸位,在帕拉迪的土地上动刀动枪,好歹也要先问过我答不答应吧?”


一个浑厚、有力的男声突然从东边传来,宛如平地一声惊雷,将僵持的众人惊得浑身一颤。韩吉猛地一怔,紧接着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泪水哗啦啦地涌出了眼眶。她张了张口,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身子,缓缓扭头向东边望去。

营地东边背靠着陨星台,耶弗露山后炽红的幽光穿透云层,投下一束束灼眼的红光,宛如星星点点的火花,闪烁着、跃动着,几乎要点燃东边的所有帐篷,将火光燃遍整个营地、整个河谷。而在这烈火一般的霞光中,埃索尔人的阵列如门扉般徐徐向两侧分开,一个男人正朝他们缓步走来。

那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崭新的银色板甲,在霞光的映衬下,他浑身散射着金色、红色的光芒,恍如天神下凡。他就像一粒扔进平湖的石子,在营地中激起了一圈圈喧哗的涟漪。埃索尔人这边,僵持的气氛略有松动,士兵们昂首挺胸,得意的笑容像拂面的春风一样徐徐蔓延开来;对面的纳罗希努人则个个呆若木鸡,像大鹅一样伸长脖子,想要看清那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韩吉仍僵立在原地,瞳孔涣散、浑身颤抖,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似的。奈尔则像胸口挨了一记重拳,急促地喘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他难以置信地望着缓缓走近他们的男人,不知愣了多久,才如梦初醒,扭头一脸惊恐地望向了利威尔。那家伙……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模样!他又扭头盯着身侧的使徒,却发现这老头儿咬着指甲、歪着脑袋、蹙着眉头,也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阿尔敏也愣住了,微张着嘴,瞳中跃动的不知是震惊还是狂喜。米卡莎倒是显得十分镇定,甚至隐隐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在二人身边,艾伦沉默着,神色复杂——他似乎早有预料似的,毫不惊讶,也没有丝毫喜悦,只是这么淡淡地瞥着来人,视线中似乎蕴着万语千言。

“哈哈!”在一阵野蜂般嘈杂的窃窃私语中,杜尔巴豪迈大笑,将手中巨大的铜锤举过头顶,兴奋地挥舞着,“国王来喽!”

国王?

这一回,阿克利奇也蹙起了眉,屏气凝神,盯着朝他们迎面而来的男人。这时,韩吉突然回过了神,“啊——”地怪叫一声,撒开腿奔向东方,猛地扑向了那个男人。

“埃尔文……”

她紧紧地抱着对方,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涌着,仿佛要将她一生的眼泪都流空似的。她的声音嘶哑,越是压抑着哭腔,喉咙里就越是涌出呕哑、凄凉的呜咽,断断续续,活像一只哀嚎的乌鸦。

“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这是真的吗……我不会……在做梦吧……”

“韩吉,我没事。”

埃尔文的胸膛被她勒得生疼,刚刚愈合的肋骨被她挤得几乎快要再断一次了,可他依旧笑着,平静、温柔地安抚着韩吉的情绪。他知道,韩吉一定曾为他担忧、为他牵肠挂肚,看到南方黑色的烽火时,她一定比任何人都悲伤:“你没有做梦,没有出现幻觉,你看到的我就是我,是人,不是鬼。”

“你、你……”韩吉哽咽着,突然推开了埃尔文,紧接一拳猛地砸在他胸口上,“你还好意思说!莫不是……在故意耍我吗!装死很有趣吗!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她这一拳揍得结实,埃尔文几乎被她推了个趔趄——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上半身很难维持平衡。可韩吉也吃了大亏——埃尔文这身新铠是矮人工匠连夜为他铸造的,用的是比熟铁还要坚硬、有韧性的精钢,护心镜被别出心裁地镌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狮头,狮子的鬃毛弯曲而舒展地延伸到双肩与腰腹,再从锁骨上方伸展出双翼模样的肩甲。韩吉的拳头正好砸在了怒吼的狮口上,骨节撞得喀啦作响,疼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她没心思心疼自己的手,她已经看见了埃尔文右边空荡荡的袖管,像柳树孱弱的枝条一样摆荡在寒风中。

“你、你这是……你的手……”

“如你所见。”

韩吉就这么茫然无措地盯着那截空袖管,愣了半晌,竟扭头朝着利威尔怒吼起来:“利威尔!你在帕拉迪都干了些什么!米克死了、埃尔文没了一条胳膊……你这个废物!蠢货!没用的东西……”

“别怪他——”

韩吉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前后摇晃着,埃尔文只得拉住了她的胳膊,免得她一头栽进被人们踩得泥泞不堪的雪地里。

“我就骂他!利威尔,你这‘国王之剑’到底有什么用?啊?你有什么用!你就不能……就不能好好看着埃尔文吗!米克没了,纳拿巴没了……莫布里特也没了……我就剩……埃尔文,我就剩你这一个朋友了……你可不能……”

利威尔难得没有回嘴,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任她骂,神情依旧淡淡的,谈不上生气,自然也没有半点羞愧的意思。另一头,马背上的奈尔终于喘匀了气,望着活生生的埃尔文,眼泪不争气地涌出了眼眶。

埃尔文……太好了,你还活着,我还能与你再相见……


眨眼的工夫,奈尔便已泪流满面。他不知道,他的“主君”罗德·雷伊斯正用一种见了鬼的眼神觑着他,就连对方怒气冲冲地朝他嚷嚷了两句,也没能让奈尔回过神来。

“喂!你在哭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说话啊!”

“殿下,那个……”马尔洛小心翼翼地替他回了话,“那就是……帕拉迪的国王。”

“什么!”

这回轮到罗德·雷伊斯呆若木鸡了,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似的,他眼睛瞪得巨大,眼珠子像蛤蟆似的向外鼓着,脸色先是憋得发红,紧接着又发白、发青,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抽搐着,看上去更像驴唇了。他将惊恐的视线投向了使徒,从牙缝里磕磕巴巴地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是说……”

使徒没有吭声,他敛起了嬉皮笑脸的神色,慢悠悠地下了马,径直朝国王的方向走去,昂首阔步、气势汹汹,哪还有半点平日里老态龙钟、佝腰驼背的模样!阿克利奇也摆了摆手,吩咐部下收起弓箭,跟着使徒手灵巧地跳下马背。罗德·雷伊斯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笨手笨脚、战战兢兢地挪下了马,撵在阿克利奇屁股后头,亦步亦趋地走向艾尔迪亚人的国王。

“埃尔文·史密斯,你的生命力真是令人惊叹!”

使徒冷冷地逼视着“死而复生”国王,语气也是一派咄咄逼人。国王湛蓝的双眸中闪烁着狡黠、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神情,他泰然自若地环视着怒发冲冠、脏兮兮的长髯几乎倒竖起来的使徒,不请自来、一头柔顺的金发辫在霞光中金辉灼灼的精灵,还有又矮又胖、一身软塌塌的肥肉几乎能从骨架上淌下来的纳罗希努贵族——这就是罗德·雷伊斯吧。国王微微颔首,气定神闲的笑容愈发让这三人气不打一处来:“劳您记挂,我只是运气好罢了。”

“哼……”

几人就这么僵持在营地中央,尴尬、僵硬的气息氤氲成一团冷雾,笼罩着整个河谷,令人寒毛倒竖、如坐针毡。

罗德·雷伊斯瞪着他那双蛤蟆眼,死死地盯着帕拉迪之王,贫瘠的脑子费劲地转了半晌,才回想起自己曾见过这个人——约摸三十年前,弗里茨王室的内阁里确实有那么一个蛮族的王子,一头金发、水汪汪的蓝眼,长得十分秀气可爱,就是为人过于拘谨,每次看见罗德·雷伊斯,远远地便鞠躬行礼,从不抬头与他对视。不过,内阁的公卿、大学士没有一个人喜欢这个孩子,他实在太聪明了,不管是历史、星象、算术这些学问,还是粮田、税赋、治水、邮驿这些齐民之术,这孩子一教就会、一点就通,将三个王子、无数贵胄子弟衬得像猪一样蠢。就算是大学士藏着掖着,不肯教他正经学问,他也能自己在藏书阁里泡上一整天,如饥似渴地读书,还把德克家的小子也给带歪了,天天缠着人问东问西……

而如今,瘦弱、羞怯的王子长大成人,身高将近七尺,那一头金发被耶弗露山下狂乱的寒风摧残了二十多年,居然没有谢顶。他的皮肤比年轻时粗糙了不少,但五官长得愈发棱角分明,虽不似年少时秀美,却也多了几分沉稳、坚毅,看起来不仅不像国王,也不像任何养尊处优的贵族,倒像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打了几十年仗,淬炼得格外勇猛、霸气。罗德·雷伊斯也曾怀疑过,帕拉迪找了个冒牌货来唬他,可眼前的男人昂首挺胸,岿然立于使徒、精灵骑士团长、纳罗希努摄政王面前,浑身散发着雄狮般的威严,这股惊人的气魄不逊于任何人,甚至将倨傲不驯的阿克利奇都压过了一头——毫无疑问,他就是帕拉迪货真价实的国王。

“啧,大国贵客可真有礼貌!当了几十年公卿、宰相的人,连行礼都不会吗?”

韩吉终于把自己从悲伤的泥沼里拔了出来,她冷冷地瞥着罗德·雷伊斯,把自己这一路上受的闷气都一股脑地撒了出来。罗德·雷伊斯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刻朝她怒目而视,恶狠狠的言辞从牙缝里溢了出来:“呵,亏你还有脸说,从斯托黑斯这一路行来,你向我行过一次礼吗?”

“哈?贵国难道有人臣互相跪拜之礼?我称你一声摄政王都算给你脸了!”

“你——”

二人剑拔弩张之际,奈尔一声不吭地下了马,缓步走到埃尔文跟前,向他屈膝行礼。

韩吉说得没错,埃尔文是这片营地里、乃至整个大陆上唯一的国王,罗德·雷伊斯也好、多特·皮克希斯也罢,他们都未曾正式称王,在埃尔文面前,都该规规矩矩行人臣之礼。只是,正如罗德·雷伊斯所言,纳罗希努立国之初,天父曾派使徒向弗里茨王室传来福音,令德奈尔尼亚姆大陆人族以纳罗希努为正统,罗德·雷伊斯自然瞧不上自立为王的史密斯一族,也绝不可能向他行礼。

“奈尔,你在干什么!”

罗德·雷伊斯顿时暴跳如雷,恨不得立刻把奈尔从地上拽起来,但此时,皮克希斯也施施然下了马,慢悠悠走到埃尔文面前,同样单膝跪地,向他行礼。

皮克希斯一跪,罗波夫和埃索尔其他将军、骑士自然也不能傻站着。艾尔迪亚人这边,韩吉和利威尔也大大方方带头行了跪拜之礼。杜尔巴从羊背上跳了下来,牵着自己心爱的大角羊一块行了礼,这头羊刚笨乎乎地屈下前腿,便被脑袋上笨重的角坠着往下摔去,险些跌了个大跟头。整个营地自此被一分而二,东边的艾尔迪亚人、埃索尔人、矮人像南风吹过的麦子一样纷纷屈膝跪地,西边的纳罗希努人和精灵仍呆坐在马背上,面面相觑。

此刻,罗德·雷伊斯仿佛被架在了火上烤着,五内俱焚,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额头渗出,油漉漉地顺着两腮和脖颈往下滚,他僵硬地扭动着脖子,徐徐望向了阿克利奇,盼着精灵能替自己说两句话,却没想到阿克利奇已经将左手搭在右胸上,向帕拉迪国王微微鞠了一躬。

这是“天生尊贵”的精灵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阿克利奇行礼后,八百名精灵骑士也纷纷下马、行礼。罗德·雷伊斯这下终于别无选择,只好颤颤崴崴单膝下跪,不情不愿地行了一礼。

纳罗希努人最后的“铜墙铁壁”也崩塌了。士兵们只得不情不愿地陆续下马、行礼,眨眼的工夫,整个河谷只剩下埃尔文一人还站着,宛如擎天的巨柱,撑住了德奈尔尼亚姆大陆摇摇欲坠的天穹。

“各位,请起吧。”

埃尔文的神色与语气中依旧没有一丝波澜——眼前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就是帕拉迪的王、这片大陆上唯一的王。他将肩负起所有人类的存亡,就连精灵与矮人的未来,也从此与他的命运相连。被天父厌弃的“恶魔之子”承担起了拯救这个世界的责任,遭世人排挤的蛮族之王成了凡间三族的领袖,将率领人类、精灵、矮人迈向最终的战场。

众人陆续起身后,林迦吹起了牛角号,埃索尔骑兵也以铜号相和,昭示着人类自此团结为一体,共抗魔族。紧接着,矮人点燃了架在营地东侧的火炮,朝着陨星台的方向连开十二炮——这是宣战的炮声,精灵与矮人也加入了人类的阵营,为了正义与希望而战,誓要将魔族全部驱逐出去。

内务兵团也忙碌了起来。基斯返回铁堡后,勤快、能干的米涅娃替他代管内务兵团,此刻正率着老兵们为纳罗希努和精灵骑兵牵马、搬运辎重,送上温热的水和酒。精灵高大、灵巧的骏马和矮人矮壮、墩实的大角羊挤在同一片河滩上喝水,纳罗希努人和埃索尔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第一次以战友的身份举杯,喝下了盟约之酒。


“诸位,德奈尔尼亚姆大陆的存亡在此一战。无论艾尔迪亚人、纳罗希努人、埃索尔人,皆是骨肉同胞,无论精灵、矮人,都是这片大陆上平等的生灵。为了生存,我们绝不能让大陆落于魔族之手!只有战斗,才能活下去,只有战斗,才能守住我们的家园,只有战斗,三族才有胜利!”

“我们曾为陌路、为仇雠,此刻必须尽弃前嫌、并肩而战。诸位,我们今日共饮这一碗酒,无论长幼尊卑、贫贱富贵,从此俱为兄弟姐妹;无论何时何地、不论生死祸福,我等将永远同心同德、不离不弃!”

说罢,埃尔文率先将碗中的浊酒一饮而尽。环绕在他身边众人纷纷举杯,却各怀心事——使徒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乱麻,仍对这和盘散沙般的“联盟”忧心忡忡;皮克希斯挑起了他那双狐狸眼,悄悄觑着罗德·雷伊斯,后者垂着头,面如死灰,一双眼却不安分地骨碌碌转着,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希斯特里亚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行色匆匆的艾尔迪亚女兵们,阿克利奇的目光仍旧牢牢黏在利威尔身上,这个矮小、瘦削的“国王之剑”正愁容满面地向陨星台上眺望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阿尔敏和米卡莎正手拉着手,述说着各自一行的经历。在他们身后,艾伦迟迟没有喝下盟酒,他正死死地盯着浑浊的酒浆,碗中映出了他的脸孔,那双迷惘、无神的眼中,倏地泛起了一抹异样的精光。

战斗……必须战斗……

战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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