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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切]-薤上露(八)

依旧在北京浪着,趁早上发一发更新……



赖光在箱根住到春天结束、樱花凋落的时节,他必须得回到东京了。

或许是因为天气干燥,或许是另有原因,船坞的仓库突然起了火,不仅整个仓库毁于一炬,还烧伤了数名工人。原本赖光已经嘱托鬼切与金时抚恤工人,仁藤氏却借口仓库损毁、需要修葺,扣下了抚恤金,还与金时起了冲突,险些酿成私斗。

来接赖光的鬼切穿着纯黑的上衣和袴,套了一件市松纹样的黑色外褂,看起来一副严肃的模样。他告诉赖光,激愤的工人们已经包围了船坞,与仁藤家人对峙着,渡边纲与金时正轮番劝说工人先回去,等主上回来,必定给大家一个交待。

“我就知道……仁藤家的人不会这么安分守己。他们真的缺这点钱么?恐怕是冲着我来的吧。”

“船坞的账目,已经是一笔坏账了。”鬼切顿了顿,硬着头皮吐出些连自己都不懂的话,“金时大人说,现在日本的外贸逆差太大,船坞连年亏空……主上,逆差是什么意思?”

“就是入不敷出了呗。日本只是个弹丸大的岛国,很多东西依赖进口,在出口方面却讨不到什么便宜。前些年还能趁乱发一发战争财,现在也没这门路了……”

在火车上,赖光仍旧咳得厉害,鬼切惴惴地给他递了手帕,万幸的是,赖光没再咯血,只是气还有些虚,话说得多了,便是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我父亲有没有和你讲过源氏过去的事情?”

“没有。”

“源氏,原本也不姓源。”赖光紧紧地攥着那条手帕,帕子的边缘,绣着一团小小的龙胆纹,被他苍白、细长的手指攥得变了形,“这么说也不对,源氏原本确实是姓源的,出身是平安时期的贵族,只是到了镰仓时,以苗字代姓,‘源’这个旧姓就渐渐被人遗忘了。到了江户时期……咳咳……祖上成了鹰司关白的御家人,也还算是有些权势吧。‘大政复还’之后,鹰司家失了势,我家也就跟着没落了。不过谁知道呢?几家关白、连同他们的家臣,到现在也是华族的身份,就这一家沦落了……”

“您还是歇一会吧?”

“不碍事……”赖光摆了摆手,却也没把手帕还给鬼切,“不过呢,祖上到底还是有些心气的,搬出了‘源’的旧姓,标榜自己是皇裔之后。到了我祖父这一辈,他不甘心留在京都,便带着家臣手下,跑到东京来了——就是那十六个老东西喽。我父亲没和你提过过去的事,恐怕也是因为觉得羞愧吧——源氏发家的经过实在不光彩。我祖父最早是给没落的华族公卿放债的,手里握着不少政要的把柄,到我父亲这一辈,稻垣家手眼通天,竟然让我父亲娶了华族的女儿……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吧?你在源家,也住了十多年了……你今年几岁?”

“十八岁。”

“这么快……你的生日已经过了吗?”

“我不记得生日,所以都是按元月元日来算年纪的,过一年就长一岁。”

“不不不……”赖光摇着头,眉头紧锁,神色看起来十分严肃,“我记得很清楚,你到我家来时是冬天,当时你只有两个月大,我还以为我母亲给我生了个弟弟呢。也就是说,你的生日应该在九月。”

“是吗……”鬼切的瞳中流露出惊喜的神采,不过,赖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您都记得吗?”

“是啊。我记得很清楚,你小时候不哭也不闹,我母亲还说,你要是像我小时候一样整夜整夜地哭,就把你扔出去……”赖光忆起往事,一副很开心的模样,甚至还搓了搓手,搓得掌心里透出了红润的光泽,“幸好,我们两个都没被扔。”

鬼切垂下头,偷偷地笑了。他觉得他和赖光像是封在琥珀里的一对小虫,缩在火车的一隅,回味着昔日的无忧时光,车窗外飞驰而过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哪怕荒川之水倒流、海浪吞没东京湾,都与他们无关。


主上似乎已经忘了箱根的风波,这样也好,免得彼此都尴尬。


火车停在东京车站时,外头竟下起了小雨。源家的汽车已在站外待命,但赖光的头发和羽织外套还是被淋湿了。汽车驶进家门时,渡边纲已经撑着伞,等候在庭院中了。他刚下了车,便撞见泉夫人撑着伞出了家门,她穿着紫藤纹的友禅染苏方色平纹丝绸和服,衣袖浆得十分硬挺,腰间系着浮华的西阵织腰带,浓妆艳抹的模样让鬼切和渡边纲都吃了一惊。

赖光的好心情还未消退,甚至还主动朝她点了点头。泉夫人立刻像见了鬼一般,惊恐地瞥了赖光一眼,立刻转头出了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看起来有这么吓人么?她不会以为我已经死了吧?”

“估计是还在为雪枝小姐的事心有余悸吧。”

“小惊小怪,不识抬举。”

“夫人最近……经常独自外出,说是去看歌舞剧……”

“由她去吧。”

赖光摇着头,自己独自进了屋,吩咐鬼切和渡边纲在外稍候片刻。

他原本穿的是在箱根时托人做的鼠灰色麻料和服,外头只披了件薄薄的白色羽织。如今淋了雨,棉麻料子立刻皱成了一团,看起来狼狈至极。在他换衣服的空当里,渡边纲把鬼切拉到了一边,对他说起了船坞的近况。

“在船坞外静坐的人工越来越多了,都快波及到港口了。但仁藤俊那边死活就是不松口,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金时……”

“让金时来见我。”屋内的赖光突然出了声,吓得渡边纲立刻松开了鬼切的手,转头朝门口望去,赖光已经推开了门,他换上了豆绿色的上衣、黑色的袴,披着件朽叶色的外套,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和我说的?非要在背后嘀咕。”

渡边纲一时愕然,望向鬼切时,才发现对方垂着头,并不打算搭理他。

“主上,这次的事,恐怕并不能怪到金时头上……”

“我知道。但我总得先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吧?你难道指望仁藤俊跟我说真话?”

“是……”

渡边纲转身离去后,赖光瞥着鬼切,蓦地轻笑了一声,露出了玩味的神色:“你可够狡猾的。没看到渡边纲向你求助吗?你就这么埋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主上自有决断,我——”

“行了,别说这些了。你替我去一趟仁藤家,看看那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准备玩什么花招。我先去看看弟弟妹妹,有什么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是。”


鬼切的登门拜访似乎让仁藤父子十分意外。两人都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模样,鬼切的举止越是谦卑守礼,在他们眼中就越是耀武扬威。他们不明白,这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是如何在事奉满仲十年之后,仍能得到赖光的信任——除了某种无法言明的“特殊关系”之外,他们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

仁藤家的会客厅修得富丽而气派,西式玻璃吊灯像瀑布一样倾泄而下,压得鬼切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正坐在仁藤家父子的对面,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仁藤恭一的眼神如同老练的狐狸,不动声色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你不是去接赖光了吗?怎么有空过来?”恭一终于开了口,老气横秋的声音倒像是故意拿腔拿调,有意刁难鬼切。

“主上已经回来了,只是一路舟车劳顿,需要稍作歇息,便吩咐我来问候大人。”

“哦,那真是有劳了。很不巧,我这两天也抱恙在家,等什么时候康复了,再去看望赖光吧。”

“是。”面对恭一的逐客令,鬼切微微鞠躬,却仍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

“怎么,还有事?”恭一斜睨着他,从鼻孔里挤出了一声闷哼。

“我想,您应该明白。”

恭一长叹了一声,双手用力地拍着膝盖,神色嘲弄地冷笑了一声。

“真是世道变了呀……毛都没长齐的野小子,也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您这是何必呢?您再怎么逞口舌之快,对于事态的解决也没有任何助益。”

“你到是会说。”恭一幽幽地望着他,语气如同慈父,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阴森,“赖光盼着事态尽早解决,为什么不亲自来见我呢?”

“不是应该您亲自去见主上吗?恭一大人,您究竟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上了?”

恭一霎时脸色一变,一旁的儿子俊“呯”地一掌拍在了案上,眼见鬼切仍是那副岿然不动的模样,他“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攥住了鬼切的衣襟,将他拽向了自己。

“真是一条好狗……都跑到我家里来狂吠了!”

鬼切平静地凝视着仁藤俊那张咬牙切齿的脸,竟扬起嘴角,露出一抹轻笑——他想起在无名寺中,稻垣家人对他说的话。

即使他只是源氏的一条狗,也能以最锋利的獠牙,捍卫自己的主君。

“您离得这么近,就不怕被狗咬吗?”

“你——”

“俊大人,望您三思而行。现在只有源氏上下一体同心,才能渡过难关;若是对眼前的事态置之不理,任由事情恶化下去,对您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

眼见仁藤俊的脸孔扭曲起来,恭一突然拍了拍儿子的肩,让他松开了手,自己仍带着那副阴恻恻的笑,斜睨着鬼切,似乎并未将他与儿子的争执放在心上:“真是笑话……连你都知道的道理,赖光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呢?”

他的脸突然凑得很近,鬼切挺直脊背,想要把头扭开,但恭一逼视的眼神如蛆附骨,怎么也甩不掉。

“你能想明白吗?”恭一肆意地嘲笑着,甚至还用力地拍了拍鬼切的肩,“不明白的话,回去问问你的主人吧!”

说着,他将视线转向了儿子,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看来狗太忠心也不是什么好事呀!赖光真的需要这么蠢的一条狗吗?”

鬼切仍平静地正坐着,脸上看不出任何神情——这样的羞辱他早已司空见惯,只是这一回,他还是不动声色地、紧紧地攥住了袖边,手心里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薄汗。


但事到如今,鬼切也只能空手而返。

在返回源氏宅第的路上,他始终被一种诡异的无力感萦绕着。他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或是已经给赖光惹了什么麻烦——他对恭一的话始终耿耿于怀。鬼切是个极重名誉的人,面对那十六人的羞辱,他从来不惮于反唇相讥,但若是事关主上的荣辱,自己的名誉便不值一提。

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一贯的行事作风心生动摇。他似乎应该更隐忍、更耐心,如果主上都能容易这些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兴风作浪,自己又有什么理由置大局于不顾?

鬼切的脑子里绕成了一团乱麻,一些画面却蓦地愈发清晰起来——那个箱根的雨夜里,他与赖光并肩躺在冰冷的榻上,听着窗外越来越响的雨声,赖光突然叫他转过身来,然后……

主上到底是在做什么?他想要什么?只是在捉弄自己吗?还是……

鬼切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突然,他听到一声轰然巨响,如同平地惊雷一般,震得他立刻顿住了脚步,下意识四下张望着,片刻之后才想起,这只不过是东京的午炮而已。他定了定神,正准备继续往回走时,却陡然想起,赖光刚刚归家的那天,也是无端地被午炮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声音?”记忆里赖光惊魂未定的模样实在有些陌生。那是鬼切最后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

“是午炮,少主。”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有炮弹扔下来了呢。”

“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是啊……不过谁知道呢?”

赖光喃喃地应了一句,收回了四处张望的视线。

鬼切觉得自己简直幸运到了极点,他见过主上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见过他孤独的模样、流泪的模样、害怕的模样。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份运气有什么用,但它是独一无二的,这就够了。

但鬼切仍觉得惴惴不安,他预感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即将发生,却也说不上这种诡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只得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起来。恍惚之间,他远远地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他奔来。

是渡边纲。

糟了……

鬼切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停下了脚步,渡边纲气喘吁吁地奔到他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快……跟我去码头……”

“怎么回事?”

“主上被金时拉去码头了!”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神色也格外焦灼,“我根本拦不住,只能让勇太跟着去了……可是,我担心,勇太这孩子心性浮躁……只能来叫你了……”

“我这就去!”

鬼切向他鞠了一躬,转头便朝船坞所在的码头奔去。渡边纲只一怔,立刻拔腿跟上,二人沿着街道飞奔着,如同在追逐着什么,又像是被看不见的魑魅魍魉驱赶着,穿过城市、奔向海边的码头。

主上,不管发生什么,请一定要等我赶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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