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川暮萤

前两天生病就把更新搁下了，补上……

第十二章

“法座……那是……”

“是狮鹫。”

秦牧云用力地吞了一口唾沫，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嘴里也只顾得喃喃自语道：“竟然……真的有……”

“是啊，这世上不仅真的有狮鹫，而且恐怕和大公脱不了干系。”

秦牧云惴惴地点了点头，片刻之后，又摇了摇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法座，您知道事情的始末？”

“不知道，”张新杰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在赶来的途中就见到了狮鹫，可是大公只字未对我提过，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第二次见到它现身。”

“您的意思是……大公有意对您隐瞒？”

“谁知道呢……”张新杰自嘲般轻笑了一声，“咱们的大公可不是有勇无谋之辈。”

“您真是太不容易了，”秦牧云摇着头，没头没尾地吐出了这么一句，眨眼的工夫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眼来，怔怔地直视着张新杰，“我听说……卢旻那边……”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张新杰仿佛已经猜透了他心中所想，用一个苦笑打断了这个问句。

秦牧云一时愣怔，还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帐帘便被撞开了。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仓促撞进来的韩文清，只见他浑身浴血，身上的铁甲也破烂不堪，能看见一条伤口从左肩一下拉到肋下，连胳膊和手上都裹满了血浆。

“您——”

张新杰看到他朝自己跌跌撞撞地迈了过来，连忙张开双臂，朝他伸出了手，指尖刚碰到韩文清的小臂，他便“咣”地一跤摔了下来，一头栽进了张新杰怀里。

“司铎阁下，劳烦您去弄点温水来。”

眼见张新杰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秦牧云便起身灰溜溜地钻出了帐篷，慌张的模样活像一只灰兔子。

“您还好吗？”

“死不了……”

韩文清的呼吸声沉重而黏腻，仿佛喉咙里被血块呛住了一般，张新杰想替他拍一拍胸口，又碍于他身上的伤，无从下手。

“您把铠甲解开，我给您看看伤口？”

韩文清挣扎着将右手挪到了胸前，刚搭上裂开的胸甲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张新杰看得真切，他的手背上再度密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疤，与在霜城初见时别无二致。

但他没有追问的余地。张新杰搭了把手，替他解开了残破不堪的铠甲。韩文清的胸前早已被深深浅浅的伤痕划得一片触目惊心，张新杰轻轻将指尖搭了上去，竟能感觉到他胸腔中蓬勃跳动的韵律。

“我是不是……快死了……”

“您不会有事的。”张新杰取来了一块丝绒软巾，沾上了热水，轻轻地给他擦拭着身上的伤口。

他还是第一次目睹韩文清赤身裸体的模样，倒也没觉得羞耻，这具血淋淋的肉体摆在他眼前时，他只觉得心里惴惴的，莫名地涌上来一股怜惜的冲动。

千载功业，万世霸王，到头来也不过是红尘俗世，肉体凡胎。

他已经忘了什么时候、在哪里的故纸堆里看到过这样一番话，彼时他倒也没什么深刻的体认，只是觉得众生皆苦，彼岸乐土遥不可及。但现在，凡人的苦被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他面前，他陡然意识到，或许伊甸园永远都不会降临，众生还要在苦海里沉沦上万年……

他小心地握起了韩文清的手，帮他擦拭着手背上的血污，伤口裸露了出来，在圣光的抚摩下渐渐愈合……

“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韩文清轻咳了一声，剧烈地喘息着，倒像是在做临死前的忏悔，“我……我是父亲收养的孩子……”

“这我之前有所耳闻，”张新杰牢牢地握着他的手，打断了他的叙述，“您还是先休息吧。”

“不一样……”韩文清竟然固执地摇了摇头，还咳出了一丝淡红的血沫，张新杰想替他擦一擦脸颊上的血迹，却连另一只手也被他陡然攥在了手里。

“我知道，外头都传言，说我杀父篡位……”韩文清终于阖上了眼，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要把什么都一股脑地说给张新杰，“我父亲是病逝的……我答应过他，夺回亚拉斯峡谷以西……和玛尔萨高原以东的领土……”

“您还是先休息吧，”张新杰温柔地将手掌覆在韩文清唇上，捂住了他的嘴，“您不会骗我的，我相信您。”

他看见韩文清撑开了眼睑，疲惫地朝他眨了眨眼，似乎仍想继续说下去。他惊讶地发现，韩文清的睫毛很长，伴随着睫毛的翕动，他干燥地嘴唇也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掌心，弄得张新杰一阵痒痒。

“您的的路还长着呢……您现在独身，没有继承人，更是得好好保重自己。您要是去了，谁来替您完成这份遗志呢？”

韩文清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仍想将身子撑起来，张新杰拿他没办法，只得搀扶着他，让他斜靠在自己怀里，随手扯过他扔在地上的披风，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此时严冬已过，但春风也没能送来多少暖意，反倒让外头回荡的呼啸声听起来愈发凄厉。他这第搂着韩文清坐了一会儿，便听见“哗啦”一声响，秦牧云掀开帐帘，急匆匆地赶了进来，还将一阵清冽的冷风带进了帐子里，吹散了缭绕在张新杰周身的浓郁血腥气。

“法座，您……”

眼前的场面让秦牧云有些措手不及，他怔了好一会，才从张新杰催促的眼神中扯回了一丝神智。

“斐烈那边派来了使者求和……要不要叫醒大公？”

“不用了，”张新杰缓缓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很低，“您陪我去看看吧。”

“这……可以吗？”

“司铎阁下，您别忘了，我手上有霸图一半的治权和法权。”

他这副平静决绝的模样倒让秦牧云放下心来，他们一道将韩文清扶上了床榻，替他掖好了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帐篷。

“大公他……还好吗？”

“他伤得很重。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化险为夷。”

最终，张新杰顶着所有人愤恨的目光见到了斐烈的使者，双方商定以峡谷为界各自退兵。使者前脚刚走，一个骑士便怒不可遏地冲向张新杰面前，却被秦牧云不偏不倚地拦住了去路。

“阁下！这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那也轮不到你们来和斐烈讲和！”

“您想现在去打扰大公吗？”

张新杰站在秦牧云身后，反倒淡然地拍了拍代任司铎的肩，劝他让到一旁，平静地直视着骑士的双眼：“大公现在伤得很重，如果咱们不及时退兵，让他好好休养，大公要是有个好歹，您打算怎么办？”

“你给我闭嘴！”

“我只是提醒您眼下的状况——昨夜的亡灵大军来得蹊跷，显然是有巫师从中作梗，现在大公身受重伤，两军僵持不下，要是现在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就不是咱们能兜得住的了。”

听到“巫师”二字，骑士的脸孔立刻变得煞白，张新杰也没再与他纠缠，将视线转向了他身边的卫兵：“请这位骑士阁下回去先休息吧。其余人先整顿行伍，等大公醒了，咱们就退回亚拉斯峡谷以东。”

聚在营地门口的骑士陆续散去，张新杰却仍站在原地，秦牧云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也只是叹了口气，身形依旧岿然不动。

“司铎阁下，你有没有注意到，刚刚我提到巫师时，那位骑士的脸色有些不大自然？”

“会不会是……刚被亡灵军折腾惨了？”

“恐怕没那么简单。”

“那我再去问问？”

“算了吧。你现在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出乎张新杰意料的是，醒来的韩文清并没有暴跳如雷，他平静地听完张新杰的叙述，向他点了点头，再度闭上了眼。

“退兵吧……你去安排，先不退回霜城，把军队驻扎在亚拉斯峡谷和库克斯冈的边缘……”

“您是想防范勒冈来横插一脚？”

“现在霸图已经腹背受敌了，要是那个疯女人再来添乱……”

“但咱们要是离库克斯冈太近，反倒让希林女大公师出有名了。”

“那你说怎么办？”

“咱们就撤到亚林山麓，那儿离峡谷和库克斯冈都不远，要回霜城也方便，近可攻退可守……”

“就这么办吧。”

不知是不是张新杰的错觉，他竟觉得韩文清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怅惘的味道，或许是伤势所迫，或许是他心里确实不踏实。张新杰缓缓地点了点头，正要退出去，却被韩文清陡然捉住了右手。

“陪我待一会儿。”

“好。”张新杰顺从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将掌心贴在韩文清额头上，“您发烧了吗？”

“是吗？我都没什么感觉……”

“您需要休息，”张新杰耐心地劝道，像哄一个孩子入睡一般，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睡眠能缓和伤痛，您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

“嗯……”

韩文清囫囵应着，没过多久便堕入了沉眠中。张新杰的手仍被他攥着，挣脱不得，也只好继续坐在床边，耐心地端详着面前的脸孔，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轻轻地抿了抿韩文清乱蓬蓬的眉毛。

营地外的亚拉斯峡谷并没有恢复宁静。一团红黑交错的影子在林间盘旋着，所过之处，都是凄厉的风声与阵阵尖啸。

“真没劲……这两个老冤家竟然愿意退兵，唉……”

张佳乐刚刚显出他的身形，肩上的猫头鹰便扑扇着翅膀，掠过林梢，朝密林深处飞去。

“喂！百花，你去哪儿！”

百花缭乱没有给他迟疑的机会，仍旧振翅在峡谷间穿行着，张佳乐只得一跃而起，重新化为一团红雾，紧随着百花的身影，没入了鬼影迷瘴一般的枝叶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