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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耶弗露的悲歌-41

周末赶上学院本科毕业论文答辩,所以延到今晚更新,抱歉



四十一


河谷里的风,总是比耶弗露山麓别的地方更加急促、凛冽。

北方来客们在陨星台下忙碌到了傍晚,终于在这河谷里安定了下来,五颜六色的帐篷将银妆素裹的河谷挤成了一片花海,看上去生气勃勃,而又分外嘈杂。吃了香喷喷的烤羊腿、喝了热腾腾的烧麦酒,国王、使徒、两个摄政王和精灵阿克利奇去大帐里聊正事了,营地里只剩无数士兵在四处晃荡。延续了数百年的仇恨哪有那么容易烟消云散?精灵们在河畔歇脚,矮人们便远远地跑到了耶弗露山脚下;纳罗希努的士兵们像落单的鸟儿一样盘桓在营地中,没人愿意搭理他们,这些年轻男人茫然抬着头,怔怔打量着陨星台下满营伤兵,他们痛苦的呻吟像一团潮湿的浓雾,笼罩在营地上空,在河畔缓缓飘散、蔓延,令北方来客如芒刺在背,心里头没来由地发怵——

或许要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变得像他们一样,缺胳膊断腿,甚至命丧于此、埋骨他乡……

与他们的消沉、落寞不同,艾尔迪亚人与埃索尔人那边一派热热闹闹。河边饮马的平地上摆起了擂台,米涅娃·因弗莱高声吆喝着,撺掇埃索尔人来挑战艾尔迪亚女兵。

“妮娜!妮娜!妮娜!”

米卡莎不消看,就知道妮娜、莉娜姐妹们正在擂台上大出风头,她现在不想掺和这无聊的比武,在营地西北角的篝火旁,阿尔敏正在给她介绍纳罗希努的新朋友们——莱纳·布朗和贝尔托特·胡佛看起来非常可靠,两个大小伙子手脚麻利地帮米卡莎劈着木柴,一点一点细心地添进火堆里。热心肠的希琪·德雷瑟想来搭把手,被莱纳拦住了,这姑娘毛手毛脚的,性子又急,让米卡莎想起了留在北国的萨莎。那个叫尤弥尔的姑娘怪里怪气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艾伦,令米卡莎不禁脊背发麻、浑身寒毛倒竖。亚妮·莱昂哈特就更讨人厌了,米卡莎不喜欢脸比自己还臭、脾气比自己还大的女人,希斯特里亚倒是挺可爱的,可当米卡莎听说她是罗德·雷伊斯的女儿,心里也不禁犯起了嘀咕——这个“小公主”居然一直黏着艾伦和阿尔敏,莫非有什么企图?

“米卡莎,我们……找到了格里沙叔叔。可是……他已经……死了。”

阿尔敏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双眼还小心翼翼地往艾伦那边觑着。艾伦就坐在米卡莎的身边,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直到再度从阿尔敏口中听到父亲的死讯,他才缓缓叹了一口气,身子像融化的雪人一样瘫软下来,索性把脑袋靠在了米卡莎的肩头,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什么……”

米卡莎拿着木柴的手猛地一松,险些被莱纳的斧头劈中了手指。她惊讶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艾伦。火堆的另一侧,希斯特里亚缩在尤弥尔身边,蜷成了一团,双手抱着膝,半张脸藏在臂弯里,喃喃地说道:“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

“我们不怪你,希斯特里亚。”

阿尔敏连忙说道。米卡莎扭头疑惑地朝希斯特里亚那边望去,却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尤弥尔阴沉的眼神,两个女孩视线交错宛如黑压压的乌云相接,霎时迸出了雷霆电光。直到艾伦喃喃地开了口,米卡莎才连忙扯回了视线,怜惜地注视着这个向来要强的男孩。

“是啊……这事怪不得任何人……”嘴上这么说着,艾伦却往米卡莎的身边凑得更近了,几乎把整张脸都埋在她的颈窝里,泪水在眼眶边打着转,米卡莎几乎已经感觉到了星星点点的濡湿感,“是命运吧……这就是我的命运。或许我……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艾伦——”

“你不用安慰我。米卡莎,我不会再犹豫不决了……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我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得不惜一切去战斗,就算……成为真正的恶魔……”

“你不是恶魔。”米卡莎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想用掌心焐热他冰冷的手背和十指,“你是我们的伙伴。”

此时此刻,除了艾伦和米卡莎自己,几乎所有的少年少女都在熊熊篝火、袅袅轻烟中嗅到了情窦初开的味道。尤其是聪明的阿尔敏,已经有些害羞地别开了脑袋,不愿再看这对亲密无间的青梅竹马。希斯特里亚眨了眨眼,想起韩吉曾对她说过的话——“结婚讲究个你情我愿,两情相悦才好过日子”,不禁脸颊发烫,慌忙垂下了脑袋,想用额发挡住羞怯的双眼。她没有发现,莱纳正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而他身边的贝尔托特看上去闷闷的,一双眼不安分地偷偷朝亚妮那边觑着。只有马尔洛开窍最早,他鼓起勇气,约希琪一块在营地外逛逛。

“我带你去看花儿……那种花只有耶弗露山下才有。”

“这冰天雪地的……哪有花?”

“山脚下有!”马尔洛已经站起了身,兴冲冲地抬手指着西北边山脚下的羊肠小道,“花瓣就像冰做的,天越冷开得越漂亮,晚上开,早上就谢了!”

“尤弥尔,我们也去吧!”希斯特里亚吃了不少苦头,仍不改天真烂漫的本性,一听说还有寒冬腊月也能绽放、天越冷就越美的奇花,立刻两眼放光,雀跃地拽起了尤弥尔的袖子,“去看看,去看看!”

“你们路上小心,山上也许还有地精、魔兽——”

米卡莎慎重地嘱咐了一句,马尔洛立刻拍着胸脯、勇敢而真诚地应道:“我会保护好姑娘们的!”

谁要你管……尤弥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拉着希斯特里亚站起了身,抢在前头,头也不回地朝耶弗露山脚下走去。马尔洛和希琪也撒开了腿,欢快地追了上去,他们就像四只年轻、灵巧的鸟儿,张开了稚嫩的翅膀,在这河谷里上下翩飞,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

“哦哦哦!”

擂台那边的欢呼声打断了众人的思绪——终于有一个埃索尔骑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败了妮娜。她的姐妹莉娜赶紧给米涅娃递了个眼色,米涅娃便直接将求助的视线抛到了米卡莎这边。可米卡莎此时哪有心思理会这些,拼命地摆着手,这时,一直冷冷瞥着她的亚妮突然挑起眉梢,慢悠悠地站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迈向了擂台。

“我来陪你们玩玩。”

篝火旁顿时鸦雀无声。米卡莎有些不大开心,她可没答应这个家伙在她的地盘上大出风头!莱纳和贝尔托特面面相觑,也不知该不该劝阻亚妮。阿尔敏张大了嘴,呆若木鸡地望着亚妮的背影。火焰从亚妮身后照过去,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也将她的身躯衬得格外高大——这真的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吗?她看上去……比艾伦还要高一些呢……


“喂喂喂你你你……干什么……”

主帐里,皮克希斯已经提前为不习惯席地而坐的“北方佬”准备了长长的议事桌、行军椅,只要找几根平整的木条,用圆榫钉上腿儿,上头绷上兽皮,就成了轻便、灵活、能在开拔时随拿随走的椅子。肥胖的罗德·雷伊斯当然坐不惯这种晃晃荡荡的折叠椅,时刻提心吊胆,生怕那薄如蝉翼的木腿儿被他一屁股压塌了。最惨的莫过于杜尔巴、还有他那特地从铁堡赶来的同胞兄弟巴尔杜,他们根本爬不上行军椅,笨手笨脚地攀了半天,最后是利威尔揪着俩人的后领,一前一后地将他俩拎到了椅子上。

“吓死俺了……俺可没叫你帮忙!”

“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省时间。”

利威尔淡淡地耸了耸肩,完全无视了杜尔巴和巴尔杜的抱怨。精灵阿克利奇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对活宝兄弟,片刻后又将视线缓缓挪向了抱臂站着的利威尔——这家伙,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矮人兄弟虽然个头不大,浑身的筋肉少说也有一百八十斤,这个矮小的男人居然能轻而易举地单手将他们提溜起来,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劲!

他比矮人高、比人类矮,面容精致、秀美如精灵——如果没有那道贯穿脸孔的伤疤的话——莫非人类诞生之后,天父又在世间造了什么新奇的生灵吗?还有,众人进帐之前,都解下了武器,将剑、枪、弓都交与国王卫队保管,只有他,佩着剑大剌剌地进了帐,目中无人、嚣张得很,阿克利奇觑着艾尔迪亚人的国王,也不像是能把臣子纵容得无法无天的昏君啊……

罗德·雷伊斯也惴惴地打量着两个矮人将军。他本能地害怕着满脸胡须、豹眼灼灼的矮人,何况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矮壮大汉!眨眼的工夫,杜尔巴已经觉察到他那老鼠一样圆溜溜的眼睛、贼兮兮的眼神,立刻扭头瞪着他,鼻孔像钢炉一样喷出滚滚白汽,唾沫星子像火花般四处飞溅:“喂!胖子,你瞅啥呢!俺问你,你能分清咱兄弟俩谁是谁吗!”

“你……谁管你们谁是谁!”

“嘁,太笨了!太笨了!”巴尔杜用力拍着双掌,毫不留情地嗤笑着,“帕拉迪的国王陛下,可是一眼就认出了咱哥俩谁是谁!你都盯了这半晌了,咋,眼睛不好使?”

“巴尔杜将军,你可别为难雷伊斯卿了!”皮克希斯满脸堆笑,阴阳怪气地给矮人兄弟帮起了腔,“人家眼里装的是江山社稷、黎民苍生,自然没有咱们的容身之地!”

“哼,皮克希斯阁下可真会奉承!要不是纳罗希努与贵国世代为敌,我都快信了你的花言巧语了……”

在两位“摄政王”和矮人将军们赌气、斗嘴时,阿克利奇仍在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利威尔的耳朵尖。不过,他的头发削得很短,一双耳朵明晃晃地露在外头,看上去和普通人类别无二致。

“你看什么?”阿克利奇的眼神活像一只秃鹫锁定了猎物,立刻引起了利威尔的警觉。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精灵骑士团长语惊四座——他居然会说古艾尔迪亚语!虽然发音古怪、还有点儿大舌头,口齿却非常伶俐,条理清晰,显然,他在动身前特地学过艾尔迪亚人的语言,而且头脑聪慧、一点就通,只是没什么机会跟人交谈、练习,才会透着一股子怪异的口音。

终于,一直坐壁上观的埃尔文挑起眉梢,朝他投去一个略显严厉的眼神——国难关头,他并不想让阿克利奇掺和利威尔的私事。他知道利威尔有多恨这些自私、冷血的精灵,却也隐隐担忧,阿克利奇会说出些什么令利威尔为难的话来。不过,阿克利奇并不打算给这个东道主半点面子,只是死死地盯着利威尔,眼神显得咄咄逼人。

“你认错人了。”利威尔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你。”

但阿克利奇仍不罢休,赤裸裸地凝视着这个叫利威尔的男人——他的黑发、狭长的眼睛、微垂的眼角,都是那么熟悉。仅剩的左眼中似乎蒙着一层薄雾,将他的神色晕得悲伤而晦暗,就算是能洞察人心的精灵也看不真切。他的鼻梁很窄,侧面几乎透着光,鼻尖很小巧,可被薄到近乎锋利的嘴唇一衬,又显得棱角分明、格外突出。他的下巴看上去有点歪,或许是被脸上的疤给拖累了,要是没有这道丑陋的疤痕……

“啊?你们不是亲戚吗?”

这时,杜尔巴突然扭过头,双目炯炯地盯着利威尔,粗着嗓门问道。

这话让针尖对麦芒的两位摄政王立刻偃旗息鼓,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了站在国王身后的利威尔。阿克利奇也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杜尔巴,又扭头怔怔地打量着利威尔。可利威尔依旧冷冷地、淡淡的,不咸不淡地朝杜尔巴翻了个白眼,轻哼了一声:“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是吗?你们不都姓那什么阿克——”

话音未落,利威尔突然变了脸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杜尔巴便吓得把剩下的话全咽回了肚子里,牙关一哆嗦便咬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吐着舌头、“嘶嘶”地吸着冷气。阿克利奇愈发目瞪口呆、茫然无措,他本想指责矮人弄混了他的姓和名,可朦胧的记忆却在一瞬间倏地冲破心门、涌进了脑海之中——他终于回想起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这张脸……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是一张女子的脸孔,一头柔顺的黑发有些微卷,披散在瘦弱的肩上,宛如潺潺的瀑布,却缺乏光泽,看上去有些枯槁。她的眉、眼、鼻、唇都很纤细,和眼前的利威尔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最相似的是那双眼眸,总是蕴着一抹悲伤的神色,永远藏着一团温柔的雾,那是无尽的思念,仿佛仍在固执地思念着什么人、怀念着什么事。

“你叫里维——”阿克利奇的眉头皱成了一团,瞳中闪烁的寒光像一把刀,恨不得能剖开利威尔的皮肉,把他的心掏出来看看,“所以……你是库谢尔殿下的儿子吗?”

“啊……”

主帐里顿时鸦雀无声。杜尔巴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去,巴尔杜则怔怔地瞪着利威尔,嘴唇像搁浅的鱼似的一翕一张,口中喃喃地念叨着:“啥?什么殿下?那是谁?”

就连水火不容的罗德·雷伊斯和皮克希斯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阿克利奇对罗德·雷伊斯和皮克希斯的称呼都是“阁下”,从没叫过一声“殿下”;对希斯特里亚的称呼则是“小姐”,压根不认她是“公主”或者“郡主”。更不用说“蛮族国王”埃尔文,到现在为止,阿克利奇还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能被他称作“殿下”的,只有精灵领主阿喀波尼乌斯·阿克曼的亲生子女。

那眼前这个矮子里维,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中,利威尔看起来依旧平静如常。他的瞳孔像一粒冰球,结着一层厚厚的硬壳,隔绝了他的心事,也隔绝了阿克利奇粗鲁的窥探。

“我是说……你的母亲……”

利威尔的瞳孔猛地一震,阿克利奇能觉察到,那层“冰壳”被击裂了,绽开了一条缝隙。在裂纹之后,饱满的情绪汹涌澎湃,像海啸一样咆哮着、怒吼着——除了狂涌的悲伤,还有无穷无尽、源源不绝的愤怒。

“母亲”是他的软肋——阿克利奇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开始肆无忌惮地窥视他的内心世界。一百五十多年的岁月如同白驹过隙,飞快地掠过他的眼前、灌入他的脑海,他在一瞬之间就见证了利威尔的一生。

“你是个苦命的人,在巴托雷亚区的猎场长大,在那儿给总督当了十年养马的奴隶……猎场主管几乎天天都打你,把你打得遍体鳞伤,因为你总想着从猎场逃出去,十后间逃了一百七十多次……”

这段经历埃尔文早已听过,他不是没起过疑心,只是不忍盘问、不想去揭他伤疤,不料如今却在阿克利奇这儿得到了验证。而主帐中其余人早已听得啧啧称奇——到底是怎样的硬骨头,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足足逃了一百七十多次,就算一次又一次遭到毒打,也不肯罢休……

“谁允许你打探我的心思?”

阿克利奇肆无忌惮的窥探激怒了利威尔,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瞳中迸出熊熊怒火,从牙缝里生硬地挤出了几个冰冷的字眼。埃尔文立刻扭头,严厉地瞥了他一眼,利威尔这才松开了握剑的手,恶狠狠地瞪了阿克利奇一眼。没想到,对方得寸进尺,立刻话锋一转,改口问道:“凯尼殿下在猎场找到了你,对吧?他照顾了你六年,之后就离开了巴托雷亚……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什么凯尼殿下?”

“你的舅舅、库谢尔殿下的哥哥——”

“你认错人了,我没有什么舅舅。”

利威尔再度冷酷地关闭了心扉,阿克利奇无法再窥见任何秘密,却依旧不肯罢休,语气也愈发严厉:“要是没有凯尼殿下保护你、教你武艺,你早被活活打死了。你如今便丝毫都不关心他吗?”

此时,利威尔已经铁了心不再搭理他,他昂着头、将脸别到了一边,连看都懒得看阿克利奇一眼。阿克利奇瞥着铜墙铁壁般密不透风的利威尔,终于失去了耐心,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如此说来,你连你的母亲也不关心咯?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


利威尔缓缓地转回了脸,无声地注视着阿克利奇。他的嘴唇微张着,仿佛想喊“妈妈”,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瞳孔融化了,悲伤的神色如春水般涓涓流淌,没掉一滴泪,神情却比哭泣更加痛彻心扉。

“想起来了吗?”

阿克利奇冷酷地瞥着他,细细打量着他那张疤脸,倨傲地开了口:“凯尼殿下——你的舅舅,在哪儿?”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鹰钩鼻的话……我不知道。他离开巴托雷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利威尔强忍着心头的怒火,苦笑了一声。他蹙着眉尖,目不转睛地注释着阿克利奇,等他开口。埃尔文和站在他身后另一侧的韩吉几乎同时扭头瞥向了利威尔,埃尔文的眼中是怜惜、是担忧,甚至想阻止利威尔问下去;韩吉却挑着眉梢、瞪大了眼,眼中全是惊讶、若有所思——鹰钩鼻……莫非……

“当真?”

“骗你做什么?”

利威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那晚,埃尔文曾问过他,巴托雷亚猎场那个男人是不是他的父亲,利威尔嘴上不承认,心中却隐隐存着一丝希冀。如今,他从阿克利奇这儿确认了,那人是他的舅舅,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可不知怎地,心里却空落落的,怎么也不踏实:“你们领主老头想找儿子,自己找去,问我有什么用?”

此言一出,罗德·雷伊斯和皮克希斯的眼底再度涌起了一抹惊疑交加的神情——如此说来,里维竟是精灵领主的外孙!可他怎么会跑来为艾尔迪亚人打仗呢……阿克利奇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一口恶气噎在喉咙里半晌,才勉强咽了下去:“我们找了有些年头了。北到德洛戈以北的群山,南到希甘希纳区的海岸,东到塔卡深渊和拉提帕克湖,甚至是最西边的艾塔洛希山……”

“你们不妨去妓馆找找。”利威尔知道精灵对他母亲的遭遇心存芥蒂,便故意拿捏阿克利奇的痛脚,“那家伙风流成性,花心得很,最爱流连花街柳巷,带着一群莺莺燕燕,喝得醉醺醺的。”

话音刚落,阿克利奇果然像吞了只苍蝇似的,白皙的脸孔霎时黑得如同烧了十年的锅底,眉头也攒成了一团皱巴巴、脏兮兮的抹布。瞧着他这副哑巴吃黄连的窘态,利威尔心里头舒坦多了,似笑非笑地瞥着阿克利奇,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该说的都说了,轮到你了。”

阿克利奇怔了怔,眨眼之间,脸色便已百转千回——从愤怒、到惊愕,再到忧愁与惋惜。见他这副模样,利威尔那一抹轻笑僵在了唇角,心头已经明白了七七八八,却仍旧不肯死心,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盯着阿克利奇,催促他快些开口。

“库谢尔殿下……已经仙逝了。”

“你说什么……”

利威尔浑身一震,霎时面如死灰,双瞳不住地颤抖着,宛如一对风中摇曳的火苗,嘴唇也哆嗦个不停,牙关咯咯打战,牙缝里喃喃渗出几个破碎的字眼:“我不信……精灵不老不死,她怎么可能……走在我前面……你骗我……你骗我!”

埃尔文也吃了一惊,再度扭头望向了利威尔,却发现他正浑身颤抖,下唇、舌尖都被咬破了,殷红的血珠从嘴角徐徐滑落,在他好那张如雪般苍白的脸孔上烙下了一条猩红的痕迹。埃尔文想阻止阿克利奇说下去,却为时已晚,利威尔的心已经被伤透了,再难挽回。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就算是精灵,也会因为痛苦和悲伤而离世——”阿克利奇似乎是被他这副茫然无措、悲痛欲绝的模样吓着了,语气也不似刚刚那般绝情,“她回到尼尔瓦斯之后,思念成疾,每日以泪洗面,只撑了半年就撒手人寰了……”

“果然……”利威尔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汨汨滑落,瞳中那一点点渺茫的希冀也熄灭了,被泪水浸得灰濛濛的,如同一潭死水,“我早就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再见到她了……只是……我还以为,她好歹回了家,好歹也是……阿喀波尼乌斯老头的亲生女儿……你们能照顾好她……”

“害死她的是你自己。”阿克利奇淡淡地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反驳道,“若不是你天生遭了诅咒,也不必远离开尼尔瓦斯、离开库谢尔殿下。若你能陪在殿下身边,她又何至于此?”

“你还好意思说!”

利威尔怒吼着,颤抖的右手终于抓住了剑柄、拔出了佩剑,哆哆嗦嗦地指着阿克利奇。他的“玫瑰之棘”历经陨石灼烧,被烫得变了形,弯弯曲曲活像一条蛇,愤怒地朝阿克利奇吐着信子:“我身负诅咒,谁在害怕?生生拆散我们母子,还不是阿喀波尼乌斯那个老东西自己怕了!我母亲又有何辜?但凡这老头疼过她、爱过她,她怎么会日日以泪洗面!是你们逼死了她……你们竟然毫无悔意……一口一个‘殿下’叫得好听,你们何时在意过她的心!”

“利威尔!把剑放下!”

埃尔文厉声喝令道。韩吉也抓住了他的胳膊,紧紧地握着,手心里全是热汗——利威尔这副泪流满面、崩溃怒吼的模样,韩吉从未见过。她心头酸楚,把利威尔用力拉向自己,低声劝道:“你节哀……利威尔,别动气,咱不稀罕那混账外公……帕拉迪才是你的家,尼尔瓦斯那破地方,咱也瞧不上。”

“哼,好不要脸!”耿直又热心的杜尔巴将利威尔的身世、遭遇听了个七七八八,便迫不及待地替他帮腔,气呼呼地冲着阿克利奇大吼道,“你们没有爹娘生养吗!居然拆散人家母子骨肉,害死人家妈妈……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就是!”巴尔杜也摇头晃脑地附和着,他在铁堡时,从那狐狸眼老头身上学了好些阴阳怪气的本事,如今一股脑地全使上了,“老子心肠狠毒、儿子吃喝嫖赌,这叫什么?癞蛤蟆不长毛——祖传的德行!”

阿克利奇对矮人兄弟的指责充耳不闻,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利威尔那双黑瞳——库谢尔殿下也有着一模一样的黑瞳,那么温柔,又那么哀伤……可如今,这张酷似库谢尔殿下的脸孔上盘距着一条丑陋、狰狞的疤,阿克利奇恨这条疤、恨她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他们毁了阿克利奇视若珍宝的回忆,将他拽回了残酷的现实中——库谢尔殿下已经死了……她生前宁愿和一个凡人私奔、宁愿沦落风尘,也不肯让自己照顾她余生,死后又留下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就像一根尖刺,扎进了阿克利奇心头。

“你觉得这不是你的错,那为什么要东躲西藏?一会儿在埃索尔当兵,一会儿又帮着纳罗希努打仗,如今更是跑到帕拉迪这不毛之地来……你的耳朵尖是你自己削掉的吧?为了看起来更像人类?为了混进埃索尔野战骑兵团?你憎恨自己的血统,一心想当个凡人,上战场也只是为了早点死,对吧?你自己不惜命,不爱惜你母亲留给你的身体发肤,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够了!给我闭嘴!”

韩吉忍无可忍,突然把利威尔拽到自己身后,劈手夺下他的剑,目露凶光地瞪着阿克利奇——她能感觉到,利威尔正在剧烈地颤抖着,他的胳膊哆嗦得宛如狂风中纤细的柳条,肌肉不断抽搐着,肘关节能把韩吉的手掌硌疼。

暴怒的韩吉宛如教会壁画里的雷霆女神,乱蓬蓬的头发竖了起来,发丝间、双眸里、呼出的热气中都涌动着银光灼灼的闪电,震得主帐中鸦雀无声。在铁堡见识过韩吉发飙的矮人兄弟更是噤若寒蝉,罗德·雷伊斯惴惴地瞥着这个疯女人,又小心翼翼地觑着面色铁青的阿克利奇,无声地张了张口,似乎想替精灵说两句话,话到嘴边却又被韩吉凶悍的气势震住了,他猛地吞了口唾沫,扭头瞥向了皮克希斯,却见对方眼睑低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对眼下这场纠纷毫不在意。

“韩吉。”

埃尔文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不再言语。韩吉只好收起了怒目圆睁的神情,翻了个白眼,转身把剑塞回了利威尔手中,暴躁又温柔地将他推出了帐外。

“好了,各位老爷们,我们可以开始聊正事了。”


“哦哦哦!米卡莎!干得漂亮——”

“揍他!揍他!”

“米卡莎,快住手!”

“孩子,你……你冷静点……”

河畔的擂台上,米卡莎正赤手空拳、将一个纳罗希努军官揍得满地打滚。起初,她只是架不住莱纳和贝尔托特一个劲地撺掇、起哄,也看不惯亚妮大出风头,打算玩一玩就收手。不料,她的对手武艺不怎么样,心眼却小得惊人,在他手中的长剑被米卡莎打飞之后,他便用曼兰语嘟嘟囔囔地辱骂这个半精灵女孩是“杂种”。不料,米卡莎听懂了这肮脏的字眼,顿时怒火中烧,索性将自己的剑扔给了阿尔敏,赤手空拳把那军官打得口吐鲜血。

她回想起父母悲惨而短暂的一生,她的母亲是一个柔弱的美人,以至于会被山贼垂涎三尺,她的父亲有着精灵的血脉,却依旧无法保护爱妻、保护家人……都说精灵血统生而高贵,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她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的血统,是因为艾伦的父母给了她足够多的爱,可在就不到一个月之前,她失去了卡露拉阿姨,如今,格里沙叔叔也不在了——失去亲人的“新仇旧恨”霎时涌上心头,将她变成了一头失控的猛兽。

“都给我闭嘴!别起哄了!”米涅娃吓得双腿发软、两股战战,被幸灾乐祸的同胞们急得直跺脚。奈尔也慌忙跑向擂台——挨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大舅子的同僚、斯托黑斯总兵瓦伦泰·希茨。阿尔敏同样急得冷汗涔涔,他茫然无措地攥着米卡莎的“棘刺”剑,却不合时宜地听到了主帐中国王的怒吼声,他情不自禁地分神扭头望去,却发现兵长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他那双闪烁着怒火的眼眸好巧不巧地对上了阿尔敏惊慌的视线,紧接着,他便大步流星地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你在乱来些什么?”

利威尔拨开人群,冲上擂台,抓住了米卡莎的皮甲后领,将她整个人提溜了起来。奈尔紧随其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扶起了瓦伦泰,但下一秒,利威尔已经问清了米卡莎动手的缘由,二话不说便扬起了拳头,狠狠砸向了那个男人的脸。

“呃啊——”

“利威尔!怎么连你也——”

奈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瓦伦泰那张青一块、红一块的肿脸被揍得更歪了,整个下巴扭朝一边,像一张丑陋的马脸。利威尔把米卡莎放回了地上,往她后背推了一把,将她“驱赶”到了阿尔敏身边,扭头轻蔑地瞥着奈尔和瓦伦泰·希茨,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帕拉迪的地盘上,就要守帕拉迪的规矩——恶语伤人活该挨揍。”

“那你们也不用下手这么重吧!”

“嘁,我都没用什么力。”

“你……”

奈尔被噎得哑口无言,只能呆若木鸡地目送他领着孩子们施施然离去。他知道米卡莎性子冲动,像火药似的一点就着,可利威尔并不是恃强凌弱的人,他分明就是逮着瓦伦泰泄愤——主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能把利威尔气成这副模样?

大帐内,诡异的气息仍在蔓延着。杜尔巴、巴尔杜面面相觑,眉来眼去的,不知在琢磨些什么。罗德·雷伊斯垂着头,不住地抠着拇指指甲旁的死皮,眼神却狡黠地左右飘着。皮克希斯蹙着眉,觉察到了老对头的窥视,却依旧神情自若,狐狸眼中迸出了精明算计的光。被人遗忘许久的使徒托着腮,五指插进了乱蓬蓬的胡子里,肥硕的跳蚤在脏兮兮的胡须里钻来钻去,看上去恶心透了。他的双眼始终盯着坐在主帐中央的埃尔文,历经骚乱后,国王和精灵团长的脸色都不大好看,一边是沉闷、极具压迫感的黑云,一边是冰冷、锋利的冰棱,谁也不是好惹的主。

“您知道里维为何而来吗?”

在里维与他争吵时,阿克利奇便已留意到,帕拉迪的国王竟回头看了里维四次!不知为何,阿克利奇对埃尔文那双湛蓝的眼睛很有好感,这双瞳中有着海一样澄澈、广博、澎湃,映出了他那刚强不屈的意志和无比温柔的胸怀——国王必须知情,他必须知道那个里维有多危险,必须对那个诅咒有所戒备……

“我知道。”

国王平静地答道。

“那您……”

阿克利奇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他不是没试过窥探国王的内心,可国王的意志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不容侵犯,他什么都看不见。

“利威尔在我身边待了四年,我比您更了解他,比你们任何人都更了解他。”

阿克利奇讨了个没趣,索性闭了嘴,沉默地注视着国王的蓝眼睛。他实在太好奇了,越是触不可及,就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探索那片“海”。主帐中再次陷入死寂,皮克希斯眼瞅着精灵已经偃旗息鼓,便抬眼瞥向了国王,幽幽地长叹一声:“唉……请恕老夫无礼,为了人类的未来,老夫必须当一个恶人。”

这是一声不祥的号角,令帐中众人浑身寒毛倒竖、鸡皮疙瘩噼噼啪啪地从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望向皮克希斯的眼神像划过天穹的流星,明灭不定。皮克希斯坐得笔挺,目光炯炯地巡视着各怀鬼胎的三族代表,视线最终落在了罗德·雷伊斯脸上:“老夫听说,有的人包藏祸心,与艾塔洛希山西边的人暗通款曲,甘当纳提特的走狗……”

“你……你说什么……”

罗德·雷伊斯不禁浑身一震,牙关咯咯地打起了颤,嘴唇也哆哆嗦嗦地蠕动着,磕磕巴巴地反问道。

“怎么,您不知道?”

皮克希斯瞥着他这副心虚的模样,冷笑了一声,明知故问。而在他的斜对面,阿克利奇惊怒交加,“砰”地一掌拍在桌面上,“腾”地站起了身,整个人宛如一座着火的高塔,顶着一身高傲而灼热的气焰,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众人,瞳中更是涌动着熊熊怒火,怒吼声宛如万钧雷霆:“谁!谁这么胆大包天,竟然背叛天父、背叛吾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皮克希斯依旧冷冷瞥着罗德·雷伊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紧接着,矮人兄弟也开始火上浇油,杜尔巴吹着胡须、嘬着牙花,粗声粗气地嚷嚷着:“老头儿,你可别冤枉了人家,这胖子忙着搞内战、残杀自己的同胞呢!哪有空去给什么纳提特当什么走狗、走猪、走驴……”

“就是,就是!”巴尔杜也乐得拱火,“大胖子刚把那个笨蛋弗里茨王拉下马,自己屁股还没挨着王座呢,就敢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俺看他呀,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脑子!喂,那边的精灵,你说是不是?”

“是么?”皮克希斯笑盈盈地觑着矮人兄弟,不紧不慢地逼问道,“那雷伊斯卿是不是该解释一下,贵国的巴布罗商会和艾塔洛希山的‘生意’是怎么回事?人迹罕至、百鸟飞绝的‘不可能之山’,有什么生意,值得您手下的商队千里迢迢赶过去?”

“卿”这个称呼听着客气,实际上却是傲慢到了极点——在弗里茨王室的“正统”之下,国王、亲王可将家臣称为“卿”,其余官僚、权贵只能互称“阁下”。皮克希斯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可不认这个“摄政王”!

“啊?敝国的贸易,何时轮到埃索尔的摄政王来管了?”

罗德·雷伊斯的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心眼也转得飞快,一个老谋深算的权臣、枭雄,哪有这么容易被拿捏住——“我若不广开商路、聚八方之财,如今哪有粮草银钱与魔族开战?难不成,敝国的军费,全都由国王陛下来掏吗?”

说着,他斜眼觑向了埃尔文,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烫手的山芋扔到了帕拉迪这边。但艾尔迪亚人的国王依旧沉默着,铁了心要看罗德·雷伊斯与皮克希斯鹬蚌相争。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皮克希斯这老东西竟然甘愿为帕拉迪冲锋陷阵:“那贵国的中央宪兵团,为什么要抢夺艾伦呢?”

“艾伦三人本来就是纳罗希努的子民。”

罗德·雷伊斯愈发理直气壮了。他昂首挺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帕拉迪的国王,脸上的汗珠都干透了,只剩下一层厚厚的油渍,整颗脑袋被帐内的火盆映得闪闪发光,一双鼠眼更是炯炯有神——他的眼睛并不小,只是被满脸肥肉挤成了两条细细的缝,配上他那死气沉沉、总是耷拉着眼角的神情,就显得格外空洞、无神。此刻,他眼中的疲态一扫而光,总算有了点“摄政王”精明、蛮横的气势,语气也变得咄咄逼人:“倦鸟总要归巢。我不曾追究贵国擅自扣留那三个孩子,怎么皮克希斯卿反倒拿这事向我发难?”

“少装蒜了。”沉默不语的韩吉突然插了嘴,嗓子嘶哑得像一口破锣,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你们抢夺艾伦,是因为这孩子拥有‘坐标’之力,能够号令所有魔族。这份力量若是落到纳提特手中,祂便能轻而易举地征服整片大陆!若是到了别有用心之人手里,谁将成为这片大陆新的主宰,也就不言而喻了——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我隔着八百里地都能听到,就别在这儿装傻充愣了。”

“什么……”

阿克利奇脸色骤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真有如此恐怖的力量么!使徒的脸色同样一沉,枯槁的双眸中闪烁起了狐疑的萤光,似乎对雷伊斯家族的阴谋一无所知。杜尔巴却猛地一拍大腿,激动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吓得罗德·雷伊斯险些从行军椅上摔下来——“俺想起来啦!在铁堡那晚上,艾伦嚎了一声,巨魔突然就开始自相残杀……”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罗德·雷伊斯咬紧牙关,愤恨地凝视着韩吉,双手却偷偷抓住了行军椅的两侧木腿,翘起的木屑扎起了她的指甲缝中,殷红的血珠渗出了甲缘,在椅子腿上晕出了一团团淡红的污渍。

“我有证人。”韩吉的神情出奇地平静,淡淡地耸了耸肩,一字一顿地答道,“艾伦的父亲格里沙·耶格尔,就是艾塔洛希山以西、亚尔拉姆王国的艾尔迪亚人。他都告诉我了——你的阴谋、灰岩村惨案的真相、让艾尔迪亚人变成泰坦的奇怪粉末……还有坐标之力,他全都告诉我了。”

说着,她扭头瞥向了阿克利奇,语出惊人:“抢夺艾伦的主谋、那个纳罗希努中央宪兵,长得很高、很瘦,黑发黑眼,还有个很醒目的鹰钩鼻——搞不好就是你要找的凯尼殿下哦。”

“一派胡言!”

韩吉怎么也想不到,好面子的精灵竟当场暴跳如雷,“砰”的一掌拍在桌上,将结实的橡木长桌拍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痕:“凯尼殿下怎么可能去当什么……当什么中央宪兵!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屈居人下!那个格里沙在哪儿?让他出来……和我当面对质!”

“不行。”

格里沙医生当然不可能出来对质——他已经死了。韩吉隐隐捏了一把冷汗,眼珠子骨碌一转,索性将黑锅全扣在了罗德·雷伊斯身上:“他被中央宪兵团杀害灭口了。”

“嘁,都已经死无对证了,是黑是白还不全凭你一张嘴!”罗德·雷伊斯略略喘匀了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便扭头望着精灵骑士团长与使徒,一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们瞧瞧的模样,“她这是在诬蔑我!纳罗希努是天父最忠实的奴仆、是尼尔瓦斯最坚定的盟友……您切莫被这疯女人给离间了!”

“你要自证清白,不是很容易么?把那位凯尼殿下请出来,给大伙一个交待呗!这里头要是有什么误会,就请他解释清楚,也免得尼尔瓦斯的那位领主大人脸上蒙羞。”

这一招果然奏效,阿克利奇逼视着罗德·雷伊斯的眼神霎时变得异常锋利,蓝绿色的瞳孔像一对宝石,缀在他苍白的脸孔上,显得阴森森的。阿克利奇有着洞察人心的神奇力量,罗德·雷伊斯自知瞒不住,顿时浑身打颤,豆大的汗珠缀满额头,像是长了一个个丑陋的瘤子,噼噼啪啪地在他脑门上爆开,汨汨的汗水和皮脂汇成涓涓的汗流,顺着他的脸颊、下巴淌进了颈窝里,将他层层肥肉堆叠的下巴沤得湿漉漉的。半晌,他终于哆哆嗦嗦地开了口,还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他……他不在这里……”

“哦?那他在哪儿?”

韩吉顺势逼问道,乐得看这趾高气昂的胖子吃瘪。罗德·雷伊斯还未来得及作答,阿克利奇已经“扑通”一声跌坐回行军椅上,苍白的脸孔愈发透出了死尸一般绝望的青灰色。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会是什么“坐标之力”,能号令所有魔族,这份力量居然还落到了肮脏、低贱的艾尔迪亚人手中!一会又是凯尼殿下已经沦为中央宪兵,任凭雷伊斯家族驱使……更不用说,那个库谢尔殿下的儿子……怎么会为艾尔迪亚人的国王效力呢?精灵的骄傲跌落在这藏污纳垢的穷山恶水,摔得粉碎,与帐外的茫茫大雪混为一体,被肉体凡胎的人类和矮人踩在脚下。

“实不相瞒,我这边也有证人。”

帕拉迪的国王并不打算给他喘息的机会,轻描淡写地开了口。在众人或讶异、或好奇、或惊恐万状、或跃跃欲试的目光中,他给自己的卫兵林迦递了个眼色,林迦立刻会意,阔步走到大帐门口,将脑袋探出帐外,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呼哨。紧接着,一个高挑的女兵押着一个伤痕累累、虚弱不堪的男人进来了。杜尔巴“哎呀”了一声,开心地拍起了胸脯,仿佛自己的身躯是一面大鼓——“嘿嘿,俺把他找回来啦!”

帐中众人定睛一瞧,只见那男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起来却很不协调——脸和躯干消瘦得像一架骷髅,四肢却很浮肿,十指乌青,小腿更是几乎拧成了两根扭曲的槁木,压根没法下地走路,女兵几乎是架着他的双腋,把他拖进了帐中。更加骇人的是,他的半张脸都被什么东西砸毁了,糊着血淋淋的疤,一只眼睛已经溃烂,嘴唇也烂了一半,整个人看上去不人不鬼,看得人毛骨悚然。

“啊……”

韩吉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声惊呼脱口而出——这不是雷纳托医生吗?她顿时心如鼓擂,惴惴不安地屏住了呼吸,一种不祥的预感如阴霾般笼在心头,挥之不去。果然,埃尔文淡淡地开了口:“这人叫雷纳托·米兰兹,是艾塔洛希山以西、亚尔拉姆国王来的细作。他在帕拉迪待了两年,其间不知向魔族、亚尔拉姆与纳罗希努传递了不知多少消息——正因他通风报信,中央宪兵团才会动手抢夺艾伦,也正是拜他所赐,我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什么……”韩吉简直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她伸手死死抓着埃尔文的椅背,想从他那儿得到些依靠、汲取些勇气。背叛他们的人,竟然是利威尔的好朋友!这事……利威尔知道吗?

“哼,俺的兄弟们可是把佩德罗峡谷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了这个奸细!他也是自作自受,居然在峡谷里招来了一头长得像猴子的巨魔,想把俺们一网打尽!哼哼,结果他自己也被石头砸了个半死,要不是为了给国王一个交待,俺才懒得把他从石头底下刨出来,就让他冻死在那儿算了!”

这时,雷纳托缓缓地抬起了头,一只眼死死地盯着埃尔文,木然地张开了嘴,却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哈……哈……”的喘息,宛如来自地狱深处、恶魔的低吟。

“他的舌头被冻伤了。”女兵低声解释道。她正是国王卫兵佩涅罗佩,平时话就少,此刻对着背叛同胞的雷纳托,更不愿意吱声了。

“哼……一个毁了容、面目模糊,连话都不会说的人,也能叫证人?”

话音刚落,罗德·雷伊斯便迎来了那男人怨毒的眼神,像狼、像蛇,又像是刚刚从地狱中归来的恶魔。罗德·雷伊斯顿时心慌意乱,想要挪开视线,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任谁都看得出,二人交错的视线中酝酿着微妙的气息,阿克利奇瞥着罗德·雷伊斯,神情愈发阴冷,语气也凶狠得宛如出鞘的利剑:“雷伊斯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

此时,使徒泽塔却缓缓站起了身,脏兮兮的双手撑在桌面上,神色凛然,自愿为罗德·雷伊斯作保——“弗里茨王室乃是天赐正统,不会做这种事的。”


“喂,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吉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使徒——他竟就这么无凭无据、赤裸裸地包庇罗德·雷伊斯。眨眼的工夫,阿克利奇也回过了神——艾尔迪亚人又何尝不是“无凭无据”,他可不能被帕拉迪的国王和那个邋遢的女人牵着鼻子走!他冷静地瞥着国王,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一个死掉的证人、一个哑了的证人,这算什么?您的手上,难道没有更具分量的语气吗?”

有了阿克利奇与使徒撑腰,罗德·雷伊斯的胆子也肥了几分,立刻反咬了埃尔文一口:“哼,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好端端地发兵南下,支援艾尔迪亚人的战争,竟被陷害至此!这个雷纳托,大约是受人指使的吧?我和他无怨无仇,他何苦害我?国王陛下,你可要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我一个公道!”

面对着他惺惺作态的抱怨,埃尔文只是蹙了蹙眉,神色如常地反驳道:“这不是艾尔迪亚人的战争,是所有人类的战争、所有生灵的战争。”

突然,雷纳托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神色,他的瞳中闪烁着冰冷的光,左侧还能动弹的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了一抹怪异的狞笑。罗德·雷伊斯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了雷纳托这个诡异的笑容,一肚子的话全噎在了嗓子眼里,身子也再度僵得无法动弹。下一刻,雷纳托的胳膊猛颤了起来,他挣扎着抬起乌青的双掌,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十指摸进衣襟里,仿佛正摸索着什么。佩涅罗佩发觉了不对劲,却为时已晚,只见雷纳托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奇怪的小物件,颤抖着将它举到了嘴边。

“住手!”

“快拦住他——”

埃尔文和罗德·雷伊斯几乎同时开了口。佩涅罗佩也看清了雷纳托手中的玩意儿,那是一个小小的铜号,长得像一枚海螺。她连忙伸手去拦,韩吉也迈开了一条腿、远远地朝那边伸出了手,想要抓住雷纳托,可她俩都没能拦得住——雷纳托已经吹响了那个号角。“呜……呜……”的声响倏地从铜号里涌出,这怪声宛如海潮,又像是海畔女人的哭号声,一声接一声、一阵接一阵,像浓烟一样在帐中翻涌着,又像晚风一样飘飘荡荡、飘出了帐外。

“你、你在干什么……”

韩吉脸色苍白,直觉告诉她,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她一个箭步冲到雷纳托跟前,“啪”地一巴掌拍掉了他手中的铜号,一脚将它远远踢开。铜号骨碌碌地滚向长桌,“咚”地砸在了桌腿上,佩涅罗佩赶紧拽紧了雷纳托的双肩,将他的两条手臂拧到身后,反剪起来。雷纳托却像疯了似的,死死地盯着罗德·雷伊斯,两边嘴角都高高扬起,无声地狞笑着。

你也是时候尝尝恐惧的滋味了……他疯狂地怪笑着,嘴唇蠕动着,冻坏的舌头发不出半点声音,口形却能依稀辨认出曼兰语的吐字——他在用唇语嘲讽着罗德·雷伊斯。

罗德·雷伊斯愈发慌乱了,汗水奔流宛如瀑布,垂在行军椅边的双腿也不禁战栗起来。雷纳托似乎对他的窘态很是满意,又扭头瞥向了埃尔文,将嘴张得更大了,发出了无声的哀嚎——看哪!你没有同伴、没有盟友,你的战争没有意义……你现在相信了吗!

“林迦,马上集结部队!死守陨星台!让阿贝尔把巡逻的游骑兵团都召回来!快!”

埃尔文才懒得理会雷纳托的恐吓,径直朝林迦喝令道。紧接着,他扭头望向了皮克希斯,神情凝肃:“殿下,我得借罗波夫将军的兵马用用。”

“陛下请随意下令。”

这下子,帐中所有人皆大惊失色、心如鼓擂,罗德·雷伊斯更是面无人色,甚至肥硕的身躯也不住地颤抖着,仿佛一块肥肉生了蛆,腐肉被活蛆拱得摇摇晃晃,煞是恶心。阿克利奇诧异地望了望帕拉迪的国王,又瞥向了埃索尔的摄政王,疑惑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是召唤泰坦的声音。”埃尔文用左手食指指了指自己的断臂,神情冷峻,宛如雪峰上亘古不化的坚冰,“在佩德罗峡谷中,正是他吹响号角、召来了泰坦,害死帕拉迪、埃索尔、德洛戈三族上千名士兵。”

闻言,杜尔巴从行军椅上跳了下来,用力拍着胸脯,大声嚷嚷着:“国王,俺也去帮忙!你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他这副十分恭敬的模样令阿克利奇摸不着头脑——暴躁、不羁的矮人,怎么会那么尊敬帕拉迪的国王?可他也依稀明白了,这片营地即将遭遇强袭。果然,杜尔巴话音刚落,东边就隐隐传来了沉闷的声响——轰隆、轰隆……

“巨魔来了!”

韩吉大吼着,急匆匆地转身奔向帐外,刚迈开一条腿,埃尔文立刻唤住了她:“韩吉,你留下。你是帕拉迪的内务大臣,这儿还有事需要你处理。”

“可是……”

埃尔文并不理会她的辩解,平静地朝杜尔巴恳求道:“耶弗露山需要您的火炮。”

“晓得啦!”

杜尔巴豪迈地点了点头,扭头风风火火地冲出了主帐。被撂在原地的韩吉没有罢休,她紧紧地攥着双拳,怒目圆睁地注视着佩涅罗佩,让她把自己的剑还回来:“我得战斗!就算上了不战场,我也要战斗!快,把我的剑给我!”

“韩吉将军……你……冷静点……”

“请让吾等也加入战斗吧。”

突然,阿克利奇再度站起了身,缓缓将左手搭在右胸口,向埃尔文行了个礼。他面色阴沉,嘴唇紧紧地抿着,抿得两颊都凹陷下去,眉头沉沉地向下压着,将漂亮的凤眼压得像细而锋利的刀刃——他不喜欢艾尔迪亚人、不喜欢这个深不可测的国王,却也对“捍卫天父的荣耀”着有朴素的正义感。不过,埃尔文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回绝了他的好意:“诸位远道而来,尚不了解这场战争,还是不要贸然出手为妙。”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耶弗露山脚下的方向便传来了闷雷般的巨响,轰隆、轰隆……紧接着,杂沓的马蹄声接连响起,士兵的怒吼如潮水般涌起,霎时又被轰隆隆的炮声吞没了。罗德·雷伊斯哪听过这种雷鸣般的恐怖声响,贴身的衬衫都被汗水浸湿了,一头微卷的黑发和唇髭也湿了个透,整个人像是刚从黏稠、灼热的海水里捞上来似的。他大张着嘴,只觉得喘不上气,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手扼紧了他的咽喉,要把他活活掐死——雷纳托仍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之色混合着疯狂、怜悯、狂喜……突然,他雷纳托像发了狂似地扭动着身躯,奋力甩开了佩涅罗佩的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依然咧着嘴、瞪着眼,无言地注视着罗德·雷伊斯——

害怕了吗?后悔了吗?不……你这样的人……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嗷——”

一声凄厉的尖啸骤然响起,回荡在耶弗露山下,震得所有人寒毛倒竖。埃尔文无声地轻叹着,给佩涅罗佩递了个眼神,让她先把雷纳托带下去,不料,雷纳托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在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佩涅罗佩吃痛撒手,雷纳托趁机连滚带爬地逃出了主帐,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佩涅罗佩咬紧牙关,高呼着“给我站住 ——”急忙追了出去。

主帐内恢复了寂静,众人只听得见炮声隆隆、巨魔嘶吼,无数巨响彼此交织着,将帐内的气氛衬得愈发死寂、诡异。阿克利奇正要站起身来,去看看外头的战况,国王却在此刻突然扭头望着罗德·雷伊斯,沉声问道:“您怎么知道刚刚雷纳托想干什么?”

“我……”

罗德·雷伊斯刚张开了嘴,使徒立刻严厉地打断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

阿克利奇顿时明白了,他脸色铁青地逼视着罗德·雷伊斯,碧蓝的双瞳中几乎能喷出火来。埃尔文轻笑了一声,反问道:“追究什么?雷伊斯卿并未亲口承认他的罪行,我有什么可追究的?”

“哈……”罗德·雷伊斯突然冷哼了一声,放弃了狡辩,侧着脑袋冷冷斜睨着帕拉迪的国王,有恃无恐地哂笑着,“你想让我承认什么?抢夺艾伦,还是勾结亚尔拉姆?”

“这两件事有差别吗?”

“没有。”罗德·雷伊斯大言不惭地承认了,“征服艾塔洛希山、一统东西大陆,本就是我身为天父奴仆的职责。为了天父的荣耀,坐标之力必须为我所用,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你——”

韩吉和阿克利奇都被他这副厚颜无耻的行径惊得目瞪口呆,使徒反倒松了口气——打开窗户说亮话也未见得不是件好事:“埃尔文·史密斯,罗德·雷伊斯率领六千精兵来援助你,现在和他闹僵,可不是个聪明的选择。”

埃尔文只是平静地瞥着使徒,待他慢吞吞地说完了话,便扭头吩咐韩吉拿一张地图来。韩吉只得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飞快地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从大帐一角的某只木箱里捧出了一卷长长的地图,“砰”地将它往长桌上一摔。泛黄的羊皮纸扬起了缕缕微尘,“哗啦”地展在长桌上,埃尔文站在桌边,上半身微微侧着、倾向桌面,伸出仅剩的左臂,用食指拄在地图上,用力地磕了两下——

“六千人,恐怕连收复南国剩余的失地都不够!”

他的语气严厉得吓人,韩吉算是同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玩伴、挚友,也从未听过他如此凶神恶煞的声音:“你们了解魔族吗?只消一头巨魔,就能踏平你们立身的这块营地,而我们要杀掉它,死伤决不会下于百人!更何况,眼前的战场只是九牛一毛!诸位,好好看看这地图,帕拉迪的疆土形如一只细长的葫芦,我们如今所在之处,只是葫芦肚子上微不足道的陨星台——我们苦战半月,也只是收复了自陨星台往北、到葫芦腰上托洛斯特隘口的土地!你们知道这代价是什么吗?帕拉迪、埃索尔、德洛戈三国联军,如今还能上战场的,只剩下一千余人了!”

他指腹上粗糙的茧子划过皱巴巴的羊皮纸,摩擦出了沙沙的声响,宛如簌簌的落雪声。

“陨星台向南、直抵与希甘希纳区接壤之处,尚有千余顷土地沦于敌手,诸位一路行来,可曾见过满目疮痍的旧战场?耶弗露山上,如今还盘踞着数不清的地精、魔兽,巨魔不知何时就会卷土重来——战争就是个无底洞,要用无数士兵的性命去填!纳罗希努的六千精兵,也许明天就会变成一地白骨!是谁害了他们?谁包藏祸心、勾结魔族,还在这儿恬不知耻地大放厥词!”

埃尔文的怒吼声中,韩吉却不合时宜地一时失神,她扭头朝帐外瞥去,却发现自己站的位置根本看不见战场,只看得见外头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打着旋儿缓缓飘落,将天地之间晕成了一片朦胧的白。她恍然想起了那个梦——在她濒死之刻,灵魂竟远渡关山,飞回了陨星台下,望见白雪覆盖的耶弗露山、绵延散落的帐篷、亲如兄弟的同胞……梦中,基斯远远地望着她,不言不语,思念的神情却胜过万语千言。

此刻,她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乡。而莫布里特,永远留在了塞尔提斯庄园的废墟里……

“还有北国,那儿的战况比我们这边惨烈百倍!光是夺回狼堡,已让我们折损了数千兵力!我们的宰相战死沙场,利威尔脸上的伤,你们都看到了吧?那是被一头长着狮头、蝠翼、鹰爪、蛇尾的怪兽抓伤的。魔族甚至还有龙,能以雷电、冰雪轻而易举地杀死无数士兵,甚至从天上拽来陨石、摧毁大半个狼堡!我问你们,纳罗希努人都在大陆腹地过了几千年安稳日子了,要怎么对付这些魔物!”

罗德·雷伊斯被骂得不敢吱声,阿克利奇与使徒泽塔也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插嘴,只能垂着头、阴着脸,听着埃尔文雷霆般的怒吼。

“我们死守铁堡、夺回狼堡,是因为这两座堡垒连着玛丽亚要塞,那是捍卫着整片大陆的铁壁!铁堡与玛丽亚要塞若失守,整个帕拉迪将门户大开,没有任何天险抵挡魔族攻势!你们管耶弗露山叫‘墙’,我来告诉你们,大陆的墙不是哪座山、哪条深渊,是艾尔迪亚人的血肉之躯!帕拉迪的土地,几乎寸寸都是残酷战场、尸山血河——诸位,你们踏入的可是地狱!”

“就因为身处地狱之中,所以毫不犹豫地动用恶魔的力量?”使徒叹息着,不死心地反问道,“你比谁都清楚,艾伦的力量有多危险,就连你自己也差点死在艾伦手上!”

“艾伦愿意为帕拉迪而战。”埃尔文毫不示弱地反驳道,“艾尔迪亚人不是你们的奴隶、不是你们的武器。每一个艾尔迪亚人,都有着自由的意志、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谁也不能阻止他、违逆他、强迫他。”

“艾伦本来就是纳罗希努的子民!”

罗德·雷伊斯突然“砰”地一拍桌子,站起了身,还暴躁地踢倒了被他压得摇摇欲坠的行军椅。但埃尔文仍旧昂首挺胸、字字铿锵:“我再说一遍,艾伦是艾尔迪亚人。艾伦、阿尔敏、米卡莎,这三个孩子都是艾尔迪亚人。世上所有艾尔迪亚人,不管身在何方,都受帕拉迪之王的庇护。”

“呵……”罗德·雷伊斯那张肥胖、丑陋的脸上挤出了一缕干笑,图穷匕见的冷笑浮在他的眉眼前,仿佛恶狼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照你这意思,纳罗希努的艾尔迪亚人、埃索尔的艾尔迪亚人,乃至艾塔洛希山以西的艾尔迪亚人,都归你管咯?”

“那是自然。”

帕拉迪国王断了一条胳膊,残缺的身躯却依旧站得笔挺,如同巍峨的雪山,此刻却喷薄着炽热的岩浆。罗德·雷伊斯已经在弗里茨王朝混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君王身上看到如此充沛而澎湃的“王气”——刚毅、正直、威严……就连向来鼻孔朝天的阿克利奇也不禁感叹,这才是真正的王,和他一比,罗德·雷伊斯那个“冒牌货”实在是不堪入目。

“原来如此!”罗德·雷伊斯露出了阴毒的神情,说出的话也令人齿冷,“那国王陛下是不是得解释一下,您的子民招来了巨魔,袭击高贵的天父长子、正义的三族同盟,这又算什么?”

“若不将你们也拉入地狱,只怕你们都将这场战争视作儿戏吧!”

“埃尔文·史密斯!”

使徒严厉地注视着埃尔文,不允许他继续说下去。可埃尔文竟以同样严厉的视线瞪了回去,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帕拉迪并非天父封赐的‘正统’之国,也不信奉贵教宗旨,您无权约束我。”

“老夫只觉得心寒。老夫在北方时,眼见你的生命之火已经熄灭,是这位韩吉小姐一再坚持,老夫才说动雷伊斯卿、将艾伦送还帕拉迪。就算你不给老夫面子,也不顾念韩吉小姐一心救国的情分吗?”

这轻描淡写的一番话,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埃尔文心头的痛处——他愧对韩吉。是他交给韩吉一个她无法拒绝、却又令她无比痛苦的任务,是他害她失去了莫布里特。到头来,韩吉同样身负愧疚的枷锁,为她没有完成任务而觉得愧对自己。而自己“死而复生”的秘密,她也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一刻才知晓真相……

但他知道韩吉永远会无条件地原谅他,永远都会。

“原来如此。雷伊斯卿答应送还艾伦,条件是什么?”

此刻,韩吉就站在他的身后,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不言不语。使徒也沉默了,罗德·雷伊斯开出的条件实在难以启齿。这时,帐帘突然被掀开了,杜尔巴与林迦一前一后地走进主帐,众人这才惊觉,在国王的怒吼停止之时,外头火炮的轰鸣与巨魔的嘶吼也已尘埃落定。杜尔巴扛着铜锤,恶狠狠地盯着罗德·雷伊斯,一副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碎尸万段的架势,林迦则快步走到国王身侧,附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打赢了?巨魔被赶跑了?这么快?”巴尔杜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兄弟,嘴巴张得能把杜尔巴的铜锤塞进去。

“没有巨魔。”

“啥?”

巴尔杜的下巴几乎掉到了长桌上。阿克利奇也瞪大了眼、微张着嘴,这个骄矜、优雅的精灵,这辈子第一次露出这么失态的神情。使徒的眉头拧成了一团,片刻之后,他转头忿忿地逼视着埃尔文,熊熊的怒火快要将他的瞳孔烧成了灰烬:“埃尔文·史密斯,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儿,你听不懂吗?没有巨魔!那嗷嗷的怪叫是艾伦弄出来的,为的是诈一诈这死胖子,不然他怎么会认罪!”

“那……那个雷什么,又是咋回事?”

巴尔杜的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迸出来了。这一回,林迦替他兄弟解释道:“雷纳托医生于心有愧,便答应替咱们演戏了。”

“噢噢……”

罗德·雷伊斯浑身一软,瘫坐在行军椅上,又变回了一滩死气沉沉的腐肉。埃尔文挑起了眉梢,冷冷地瞥着他,云淡风轻地开了口:“好了,危机解除了。雷伊斯卿,现在我们可以来好好聊聊了吧?”

埃尔文没有发现,他身后的韩吉露出了悲伤的神色,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

都到这时候了,你居然……还瞒着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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