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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耶弗露的悲歌-32

不好意思上周咕咕咕了,这周补一章加长的

下一章将迎来收复狼堡的精彩大战,敬请期待(但坏消息是我的工作又忙越来了……



三十二


“韩吉将军……韩吉将军!”

这个声音……是……

“韩吉将军,醒一醒!是我啊!你快……睁开眼,看看我!”

是……莫布里特……吗……

“是我!韩吉将军,我回来了……”

啊……真的吗?你……你回来了……

韩吉疲惫地睁开了眼,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茫茫白雪,纷飞的雪片如同鹅毛,将她的视线染得一片雪白。朦胧之中,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莫布里特裹着旧羊毛袄子,脸被冻得通红,不断地往冻肿的手心里呵着气,嘴唇也被冻得哆哆嗦嗦,脸上却挂着笑,乐呵呵地对她说道:“韩吉将军……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回家?

“对!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走……去哪儿?

“去哪里都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找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分离的地方……韩吉将军,请让我陪伴你、保护你,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家……没有战争的地方……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

“一定会有的!韩吉将军,请和我一起走吧!我不愿再离开你,请让我……永远陪在你身边,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哪怕直到天涯海角,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我们……真的可以吗?离开这里……直到……天涯海角……

“韩吉将军,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我……

这就是莫布里特没来得及对她说的话吗?我明明……已经失去了莫布里特,为什么……要让我听到这些……

韩吉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可是,她是那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莫布里特,我不要再失去你……

对不起……

最终,韩吉还是缓缓地、坚决地摇了摇头——对不起,莫布里特……我还……不能走。

“韩吉将军?”

对不起……我还有……我的使命。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人类的战争,还没有胜利……

“韩吉将军……”

我……我想带着你那份……一直战斗下去!莫布里特,我多想让你亲眼见证……我们的胜利……见证人类战胜魔族,见证艾尔迪亚人的解放和自由……我多想……

“我明白了。”莫布里特仍旧笑着,呼出的白气再度模糊了韩吉的视线,“我会亲眼看着这一切的!我的心……会一直和你同在……”

莫布里特……

“放心吧!韩吉将军,我相信你……想回去的话……就回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会一直看着你、陪着你、等着你……”

谢谢你……莫布里特……

“再见了!韩吉将军……”

再见……莫布里特……你一定……要等我……


韩吉猛地睁开了眼——大雪消失了,莫布里特也消失了,双眼所见之处只剩下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孔,那是一个看起来比自己还邋遢的老头,皱巴巴的脸孔上布满千沟万壑的皱纹,乱蓬蓬、油腻腻的头发打着绺儿,就连胡子也脏兮兮的,跳蚤在上头蹦来蹦去,简直就像林间活蹦乱跳的兔子。

“你、你是……”

“来自耶弗露山下的韩吉·佐耶小姐,你可以坐起来——你身上的伤已经好了。”

“是吗……”

韩吉茫然眨着眼,终于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胸前和脑后挥之不去的剧痛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身体突然变得很轻,关节灵活、筋骨舒畅,四肢百骸都格外通透,呼吸也变得轻柔、平缓。她缓缓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奢华得透着俗气的卧房,墙上涂着名贵的红漆,挂着一张精美的手工毛羊挂毯、四幅惟妙惟肖的美人画像。她身下的红木大床比帕拉迪国王的八角帐还要宽敞,床头的矮柜上点着蜡烛,烛焰中袅袅飘散着玫瑰的香气,床上垫着柔软的天鹅绒垫子,奶白色的丝绸床单和被罩又软又滑,被子松软得像轻柔的雪花,是那么轻薄、却又那么暖和……

是梦吧……梦中才会有这样的世界吧!我的伙伴们……阿尔敏呢?奈尔呢?他们去哪儿了?

还有……艾伦……他好像……被中央宪兵团的人带走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老人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温和地开了口:“这儿是斯托黑斯总督府,兰诺·加尔布雷斯阁下为你们提供了庇护。来自凯尔洛的奈尔·德克阁下和灰岩村的阿尔敏·阿尔莱特乔装打扮、在主城里打探消息,寻找你们的朋友——艾伦·耶格尔和他的父亲。”

不是梦吗?

韩吉低下了头,发现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绸缎睡袍摸上去滑滑的,触感一点儿也不真实。她皱着眉,把手穿过门襟,伸进衣服里一摸,这才发现伤口早已愈合,连一块疤都摸不到了。

“你是——”

“第四使徒——泽塔,正是老夫。”

“使徒……”

韩吉茫然地、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她曾听利威尔隐约提起过这家伙——邋遢、自私、冷血,对大陆的灾祸袖手旁观、对人类的苦难熟视无睹、对艾尔迪亚人的反抗冷嘲热讽……这个家伙……

似乎是觉察到了韩吉心底的鄙夷和敌意,使徒朝她轻笑了一声,露出满口脏兮兮的黄牙:“佐耶小姐,老夫好歹救了你,治好了你的伤——这可是使徒的慈恩,你不打算说声谢谢吗?”

“为什么……”韩吉平静地注视着他,反问道,“你不是不打算帮我们吗?”

“这可误会大了!”

使徒苦笑着,摇了摇头:“使徒有着‘不能直接插手天父造物的纷争’的戒律,不过,老夫可没打算放弃德奈尔尼亚姆大陆——矮人和埃索尔人已经派兵南下了,不是吗?虽然纳罗希努囿于内战、无法出手相助,但精灵领主曼吉维尔·阿克曼殿下已被老夫说服,答应派出尼尔瓦斯的全部兵力,共计三万六千名精灵骑士和射手,前往帕拉迪助战。”

“精灵……出兵了?”

韩吉愣住了,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连瞳孔都在微微颤抖着,呼吸也蓦地急促起来。

“没错,纳提特的意志在帕拉迪上空呐喊之时,领主殿下的部队便已动身南征了——佐耶小姐,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可以安心回家了。”

“完成了……”

韩吉就这么喃喃念叨着,双瞳中交织闪烁的是无奈、痛苦和悔恨——这一切是何其讽刺!为了让精灵出兵,她违背了自己的良心,遵从埃尔文的意志,把艾伦的性命押在了赌桌上。她在斯托黑斯郊外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险,独自一人与魔鬼般的中央宪兵团为敌。她在塞尔提斯庄园失去了莫布里特、弄丢了艾伦……她付出了一切,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精灵出兵了,帕拉迪有救了,可是……这跟韩吉·佐耶有什么关系呢?

“真是了不起啊……使徒大人。”

韩吉冷冷感叹着,绝望的神情在她脸上缓缓浮现。使徒蹙起了眉,意味深长地将韩吉细细打量了一番:“哈……佐耶小姐,你这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好话啊!”

“呵呵……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治好我的伤、能说动精灵出兵,为什么……要对莫布里特见死不救?为什么……他都已经死了,你还要……用他的梦来羞辱我……”

韩吉的鼻梁蓦地发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再也无法克制胸中的哽咽——就在刚刚,她亲口告诉莫布里特,她不能和他一起走,因为……她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她还要……完成埃尔文交给她的任务。可是……当她送走了莫布里特,独自留在这个残酷、冰冷的世界上,她的坚持却失去了意义,她孑然一身、两手空空,活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不,你搞错了——”使徒终于敛起了神色,郑重地摇了摇头,“是他自己想和你好好告别。”

“你说什么……”

韩吉难以置信地颤抖着、哭泣着,她捂住了自己的脸,泪水如同雪崩,从指缝里稀里哗啦地渗出:“你是说……他、他……”

“他的亡魂一直跟在你身边,直到刚刚和你道别之后,才彻底消散,去往另一个世界。”

莫布里特……

这就是命运对她的无情嘲弄吗?真是……够可笑呢……

“不是你自己拒绝他的吗?”使徒仍注视着泣不成声的韩吉,眼中却充满了好奇——人类的情感……还真是难以理解啊!“情感”这种东西,除了给人带来痛苦和折磨,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你想和他一起走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拦着你的。

“不。”韩吉突然抬起了头,用袖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平静地长舒了一口气,“我的任务还没有结束——我得找到艾伦、带他回家。”

“唉……你们还真是固执啊!”使徒苦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佐耶小姐,老夫奉劝你一句,如果你真的希望纳罗希努能帮艾尔迪亚人一把,还是把那个孩子交给中央宪兵团为妙。”


“你说什么?”

韩吉瞪大了双眼,瞳中迸发出冰冷的警惕与炽热的愤怒,这种复杂而激烈的眼神盯得使徒浑身不自在,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罗德·雷伊斯心意已决,不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绝不会让内战结束,也绝不会参与人类和魔族的战争。”

“这算什么理由……”韩吉冷冷地瞥着使徒,牙关咯咯地打着颤,“他……想要什么?”

“坐标之力——他想要成为这片大陆的主宰,就必须得到那个孩子、夺取坐标之力;而我们也可以利用他的野心,以坐标之力对抗纳提特的侵袭——”

“我不同意。”

韩吉想都没想便打断了他的话,她昂首挺胸,满脸都是身为艾尔迪亚骁骑将军的骄傲与坚决。使徒的神情愈发困惑了,语气也逐渐变得严厉、冰冷:“为什么?”

“为什么?保护自己的同胞,需要问为什么吗?艾伦是艾尔迪亚人,他的命运……由帕拉迪的国王来庇护!老头儿,你不愿帮我们就算了,但……你要是敢站在罗德·雷伊斯那边、与艾伦为敌,我就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这可不是什么划算的方案!如果内战不能尽快终结,就会有无数的士兵、平民死在这场战争里,这种牺牲……相比于拯救整个大陆来说,毫无价值!”

“那你得去怪罗德·雷伊斯!”韩吉的咆哮声震得使徒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明明是他的野心酿成了这场战争,为什么要艾伦为之牺牲!艾尔迪亚人……已经在耶弗露山下、赫洛乌冰原上、古雷亚丘陵里苦苦撑了一百年……我们拼死战斗的时候……雷伊斯家族在做什么?弗里茨王室和尼尔瓦斯的精灵在做什么?你这个使徒又在做什么!”

“我在等待。”

“什么?”韩吉再次愣住了,这个荒诞的答案让她不禁冷笑了起来,“等?等什么?有什么可等的?”

“万年之前,德奈尔尼亚姆大陆一片蛮荒、冰冷,无论是精灵、矮人还是人类,天父的造物只知道茹毛饮血,以单薄的身躯承受纳提特降下的严寒、霜雪,不通文墨、不会耕种、不懂工匠技艺、不知礼义廉耻,没有历法、没有城池,也没有如今的枪炮刀兵、车马房屋、锅碗瓢盆……为了散播天父的慈恩,第二使徒德拉创造了火焰,准备将用火的技艺传授给最聪慧的精灵,再由精灵传授给矮人和人类。没想到,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从德拉那儿偷走了火种,分给了大陆上所有智慧生灵。”

说着,使徒望向了床头闪烁的烛火,缓缓长叹了一声。

“有了火,人类学会了把生肉烤熟了吃,能在极寒的隆冬生火取暖、在极暗的深夜点火照明。在篝火旁,人们打磨石器、做成工具,用它来打猎、耕种、筑房、挖渠、碾米、磨面……慢慢地,人们还学会了用火冶炼铜铁、提炼黄金,兵器出现了,钱币出现了,人类学会了战争、学会了贸易,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智慧——不是来自天父的传承,而是自火中生发、由人类自己代代传承的智慧,也就是……你们口中的‘知识’。”

“了不起……”

韩吉由衷地感慨着,生而为“人”的骄傲使她胸中热血沸腾,却不知道使徒为什么要给她讲这个故事。

“天父最弱小的造物,最终成了这片大陆上数量最多、分布最广,也最具有活力的生灵——而那个盗火的人类,德拉找到他时,他早已耗尽了有限的生命、默默无闻地老死了。他的族人点燃篝火、烧掉了他的尸体,以熊熊火光铭记他为这个世界带来的光明。德拉气极了,却也不能拿死人怎么样,只能给他的后人降下了诅咒,这一族的男人,全都活不过四十岁,女人则将失去她们最爱的人,在漫漫无尽的孤独和悔恨中终其一生。”

“你是说——”

“想必你已经猜到了吧?那个盗火的人类,名叫‘布雷弗’,千年之后,他的后人学会了铸铁,便以‘铁匠’史密斯为姓……德拉陨落之后,我替他在大陆上守候了上万年,亲眼见证一代又一代史密斯族人身负诅咒,却依旧愿意燃尽自己,为人类驱散黑暗、带来曙光……时至今日,新的‘盗火者’埃尔文·史密斯在耶弗露山下点燃了反抗之火,指引着埃索尔人、矮人,踏上命运的道路……”

韩吉沉默了片刻,眼中难得划过一抹疑惑:“埃尔文和其他的史密斯族人……有什么不一样?”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宿命和诅咒,却仍然傻乎乎地想要为这片即将坠入永夜的大陆盗取火种——我不明白,他这股子奋不顾身的勇气是从何而来,哪怕曾经亲自到帕拉迪拜会过这个人,我也依旧弄不明白……我很想亲眼见证,他将如何面对自己的命运,哪怕这样做毫无意义,他也会一直这么奋不顾身吗?”

“哈……”韩吉哂笑了一声,斜睨着使徒冰冷的脸孔,轻蔑地摇了摇头,“看来你这几万年还是活得太无聊了,居然拿人类的命运当戏看!”

这回轮到使徒沉默了——韩吉没有说错,人类漫漫几万年的历史,对于永生不死的使徒来说,只是一幕又一幕的戏罢了,花好月圆的喜剧、生离死别的悲剧、勾心斗角的滑稽剧、自取灭亡的荒诞剧……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你理解不了的埃尔文,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人类的伟大,不在于‘火种’,而在于‘盗火’,不在于天父或者使徒的恩赐,而在于做出选择的决心,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在于把火种分给所有同胞的仁爱和智慧……听着,所谓的‘盗火者’,不是你们眼中命运的囚徒、不是身背诅咒的罪人、不是一意孤行的愚者,就算埃尔文不是布雷弗·史密斯的后人、他的身体里没有流着受诅咒的血,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了一个目的,奋不顾身,将坚不可摧的意志和信念贯穿始终,这是埃尔文这个人的伟大品格,是他生而为人的纯粹品格,才不是因为什么诅咒!”

“真是出人意料……”使徒挑起了眉梢,促狭地轻笑了一声,“我以为你会求我解除这个诅咒。”

韩吉愣住了。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低声下气地求什么人,可当使徒主动向她抛出了这个选择,她心动了——她希望埃尔文一直活着,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我求你,你就会答应吗?”

“诅咒只有施咒者本人才能解除。”使徒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只得老实地耸了耸肩,“德拉已经陨落,祂种下的诅咒,恐怕直到天荒地老,也无法消除了。”

“那你还跟我说这种屁话!拿我寻开心吗?”

“我只是好奇罢了——要是我真的给了你那样的机会,你会怎么做呢?”

“那我心甘情愿跪下来求你。”韩吉没好气地瞪着他,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字来,“可你居然敢拿这件事来戏耍我……老头,要不是看你年纪大了,我绝对揍得你鼻青脸肿、门牙掉光!”

“哈哈……”瞥着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韩吉,不知怎地,使徒竟忍俊不禁,“艾尔迪亚人都像你这么爱记仇吗?”

“哼,也不知道是哪个老东西,火种被偷了,居然给人家世世代代降下诅咒——还好意思说别人爱记仇!”

“德拉是德拉,我是我。”使徒耐心地纠正道。

不料,韩吉突然敛起了神色,话锋骤然一转:“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为什么要站在罗德·雷伊斯那边?你觉得他是比埃尔文更好的领袖?还是说,你觉得龟缩在大陆腹地一百年、从没直面过魔族的纳罗希努,比帕拉迪更能担得起拯救这片大陆的责任?”

“唉……”

使徒幽幽地叹息着,缓缓站起了身,走向朝南的窗边,推开了那扇华丽而沉重的花窗。

“看来你压根就没把我的话听进去啊!”

“哈?”

“我早就说过,使徒不得插手天父的造物与魔族的纷争。我只是一个见证者和倾听着——上万年来,我一直倾听着人世间的一切声音,注视着大陆上的每一次战火、灾变、兴衰更替,我期待着大陆出现一个新的‘盗火者’,挣脱被诅咒的血脉,砸碎囚禁这片‘神弃之地’的牢笼,让世间万物重沐天父的慈恩……我曾以为埃尔文·史密斯就是那个人,他拥有你口中的决心、勇气、仁爱和智慧,曾令我刮目相看。我曾信心满满地去见他,为他游说北方诸国和矮人、精灵参战,可现在,我从他的身上已经听不到任何希望了。”

“什么……”

韩吉顺着他的视线向窗外望去,视线越过纳罗希努的茫茫平原,望向大陆尽头的地平线。她看见了赤红的朝霞,将天与地都染成了浓烈的血红,可朝阳却迟迟没有露头,红霞之中似乎夹杂着一抹黑云,如同伤口上凝结的血渍般死气沉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是说,埃尔文·史密斯的生命之火,已经快要熄灭了。”

“你说……什么……”

韩吉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突然,一阵冷风撞进屋里,“呼”的一声吹灭了她床头的烛火。


“现在去哪儿?所有出城的路都被封死,你要是想硬闯的话——”

格里沙医生紧紧地攥着缰绳,提心吊胆地驾着一辆马车,疾驰在寂静的街头,车轮轧过青石板路面,颠簸着发出了嘎吱嘎吱的轻响。坐在他身边的,赫然就是那个可怕的鹰钩鼻,他脱掉了那身染满血污的灰袍,只穿着一件薄衫、一件皮甲,紧身的马裤更是把他的身形勾勒得更加削瘦。此刻,他正冷冷地斜睨着格里沙医生,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

“缰绳在你手里,你说该去哪儿?你不是对斯托黑斯区很了解吗?”

“呵……你很信任我?”格里沙医生从鼻腔里挤出了一声嗤笑,苦涩地反问道。

“当然了,”鹰钩鼻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眼神笃定而轻蔑,“要是你想自投罗网、驾车冲向总督府,我也不会拦着你。不过,你敢吗?”

他当然不敢。

这一夜,他身边这个可怕的家伙只身撕破了灰衣军的防线,轻而易举地夺走了一辆载满冰爆石的马车,此刻正逃避着穷追不舍的追兵——不,与其说是逃,倒不如说,只是在气定神闲地戏耍这帮久疏战阵的废物兵痞。苍茫而冰冷的夜色中,斯托黑斯主城的青石路面泛着薄冰一样的冷光,马车穿过窄巷、越过石桥,如同灵巧的灰鼠般在城中四处穿梭巡行。

车厢里,他的同伴正看守着艾伦与赫里斯塔。这家伙也脱掉了灰扑扑的斗篷,兜帽之下竟然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她的骨架非常大,浑身上下几乎只有薄薄一层肉挂在骨头上,一头银发挽成了单束垂在脑后,和鹰钩鼻一样的薄衫、皮甲、马裤、长靴衬得她整个人宛如细而锋利的刀锋,与之相衬的,她的脸孔棱角分明,瞳孔也是淡淡的冷灰色,神色冷酷,看起来活像一座冰雕,没有半点温度。

在她严厉的逼视下,赫里斯塔简直就像严冬之下的蜗牛似的,整个人瑟瑟地蜷成了一团,缩在艾伦的身后。艾伦看起来倒是很平静,似乎是因为太累了,他一动不动地抱着膝,垂着脑袋,下巴搁在膝头之间,视线飘渺得宛如轻烟,看上去一副意识涣散、心不在焉的模样,可他的耳朵竖得像兔子一样,警觉地、不动声色地聆听着车外的一切风吹草动。

在车里苏醒之后,艾伦便迅速地觉察到了身体的异样——这一路上,时不时有一些喁喁私语闯进他的耳朵里,起初只是些无意义的断片残句,渐渐地,耳内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完整——

原来斯托黑斯区藏着那么多艾尔迪亚人!他们有的是夫妻、母子、兄弟……隐藏着自己的身世和血脉,只敢在夜深人静时互诉心底的委屈与苦闷,感叹着命运多舛、未来无常。还有的孤身一人,和普通的纳罗希努人结了婚、生活在一起,他们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所有的痛苦都只能往肚子里咽,在无尽的孤独中踽踽独行。这些在命运之轮的倾轧下愈发敏感、多疑、脆弱的人,已经觉察到了大陆风云陡变,甚至猜到了南端的耶弗露山正在遭受魔族的侵袭,可他们无能为力,他们连抱怨总督、国王和宰相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偷偷交换着无奈的叹息和恐惧的哽咽……

渐渐地,嘈杂的浮雪消融了,一些熟悉的声音宛如雪下的野草,缓缓浮现在他脑海中。

“阁下,别担心,我、我还有办法!我们只需要……就能……没问题的!绝对……”

这是阿尔敏的声音,可他究竟对奈尔——能被他称作“阁下”的,应该只有奈尔吧——说了什么,艾伦实在听不清了。

“看来……你也没听懂我的话……”

这是韩吉的声音,可不知怎地,她的声音里满是苦涩的味道,早已不复平日的元气与活力,似乎正思念着她的同伴莫布里特,又像是另有所愁——“人类的火种,是可以一代代传承下去的,不是吗?就算是……真的……我们的希望不会就此断绝……”

他这种奇怪的能力,正是在莫布里特死去之后莫名获得的——他能倾听世间所有艾尔迪亚人的声音,近到斯托黑斯主城的大街小巷、远到大陆南端的帕拉迪……他甚至能听到米卡莎的声音——“不,我不和你们一起行动……我得去兵长的突击队……不,请不要把我当成孩子,我比你们所有人都强……为了……我将无所畏惧……”

米卡莎……她现在就在残酷的战场上吗?帕拉迪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我不能和她并肩战斗……

艾伦蓦地鼻梁发酸,可是,米卡莎的声音只是一闪而过,更多艾尔迪亚人的悲泣和怒吼涌进他的耳朵里,他再也听不到同伴们的声音了……

更奇怪的是,他完全听不到兵长和国王的声音——他知道兵长并不是艾尔迪亚人,可是……为什么连国王的声音都听不到呢……

“我不明白。”

父亲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他的语气低沉如雷、又飘渺如风,是艾伦从未听过的悲伤之语。

“嗯?”

“为什么要站在罗德·雷伊斯那边?”格里沙医生觑着鹰钩鼻,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个精灵吧?高傲的精灵……又怎么会甘心受人驱使?”

“高傲吗?这就是你们人类眼中的精灵吗?”

这算是默认了格里沙医生的猜测,他苦笑了一声,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难道不是吗?都已经被全城追杀了,还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潇洒模样——你有这份傲气,为什么……要为雷伊斯家族效力?”

“因为朋友之间的约定。”

鹰钩鼻竟然破天荒地回答了他,迎着他狐疑的视线,这个一直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竟还挤出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坦率笑容:“别这么看着我,你难道没有朋友吗?”

“艾尔迪亚人哪来的朋友……”

格里沙医生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前半生,几乎都生存在猜忌、怀疑、敌意和仇恨中,何止没有朋友,他的妻子惶惶不可终日,就连深夜里也不敢和他说句心里话,生怕隔墙有耳;他的儿子对这被诅咒的血脉仇恨不已,只想着如何摆脱他这个无能的父亲、如何逃离这个没有半丝温暖的家……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心声不知怎地,竟也飘进了艾伦的耳中。直至此时,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孩子才陡然发觉,他对父亲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原来……我还有个哥哥!父亲的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他曾经结过婚,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可是,哥哥……还有那个阿姨,他们如今去哪儿了呢?艾伦从没有见过这对母子啊!难道说,他们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拜他这副天生的驴脾气所赐,在认识阿尔敏和米卡莎之前,艾伦在灰岩村几乎一个朋友也没有,他也曾羡慕过那些有哥哥、弟弟的孩子——如果真的有哥哥的话,艾伦希望他还活着,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过着平静、幸福的生活,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后,能和自己见上一面……

“是哦……”鹰钩鼻轻叹一声,幽幽的语气里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艾尔迪亚人就像惹人厌的苍蝇一样,没有故土、没有祖国,也没有朋友……你应该很羡慕南方的艾尔迪亚人吧?他们有国王的庇护,有一亩三分地可以定居,竟然还有直面魔族的勇气、战斗到底的决心、生死相托的交情……不过,那种刀尖舔血、命悬一线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什么想要不想要的,说得好像我能选一样。”格里沙医生缓缓摇头,语气出人意料地平静。

“不能吗?”

鹰钩鼻突然转过了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格里沙医生的脸,眼神如同贪婪的兀鹫,又像嗜血的豺狼,盯得他脊背发麻,冷汗直流。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就没有试过自己做决定吗?哪怕只有一次,把血统、宿命什么的都抛到脑后,随心所欲地做个决定。”

“这听起来像是你喜欢干的事。”格里沙医生淡淡地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么奢侈的人生。”

“很奢侈吗?”

“你当然不会明白——被残酷命运支配着的艾尔迪亚人,他们的一生,都像拉磨的驴一样,在同一间磨坊里来回打着转……什么选择、什么随心所欲……这种命运奢侈的馈赠,怎么可能轮得到我们头上?”

鹰钩鼻瞥着他,眼底划过了一抹惊讶,随即便咧开了嘴,“呵呵”地干笑了两声。

“嘁……你们这帮蠢货,所谓的‘命运’,只不过是一次又一次选择铸就的道路罢了。”

说着,他单手托腮,视线移向了小巷的前方,巷外是一条窄窄的小河,河桥上笼着浓雾,雾中隐约能看到朦胧的晨光,像打碎了一个鸡蛋,蛋黄缓缓晕开、向四周流淌着。桥栏上栖着几只乌鸦,被疾驰的马蹄声和嘎吱嘎吱的车轮声惊动了,扑棱棱地振翅飞起,眨眼便消失在浓雾之中。

“天快亮了……”格里沙医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瞥见了隐约的晨曦,以及潜藏在浓雾背后的危机,“现在硬闯城门,只怕是凶多吉少。但要是一味在城里转圈圈,又有什么意义呢?等马跑累了,我们还能躲到哪去?”

“我在等你做决定啊,艾尔迪亚人。你想往哪边走?沿着河岸往城郊走、还是过了桥去总督府搬救兵?实在不知道往哪儿走的话,直接勒马停在原地不就好了吗?”

“我做不到。”格里沙医生无奈地摇着头,“选哪条路不都是死路一条吗?说什么让我自己选,只不过是猫儿玩弄濒死的老鼠罢了,不论是逃出了主城、还是被总督的人追上,我都活不了,这种选择有什么意义?”

“选择本身不就是意义吗?”

鹰钩鼻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这个满面愁容、心如死灰的男人,打了个呵欠:“很奇怪,每一个人类都喜欢问我为什么‘选择’离开尼尔瓦斯,说得好像这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我不喜欢尼尔瓦斯那帮老古董,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生活就像被封在琥珀里一样,死气沉沉,无聊又枯燥……我都快要憋死了,为什么还要留在那儿?我喜欢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离开那个鬼地方、浪迹天涯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那你为什么又要为雷伊斯家族效力?像狗一样受人差遣,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那当然也是我自己选的。你搞错了,艾尔迪亚人,我不是受罗德·雷伊斯差遣,而是与和一位故人有约,为他守护雷伊斯家族的未来——你相信缘分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问一答间,马车已经穿过河桥,穿过晨雾,驶上了一条更加宽敞的路。这儿似乎是主城的贫民窟,路旁都是低矮的平房,靠近河岸的外墙爬满青苔,屋檐下挂着鸟巢、蜂窝、蜘蛛网,仿佛风一吹就能扯下来几片破瓦,破破烂烂的门柴外拴着瘦狗,急躁地冲着马车汪汪叫着,吵醒了不少人家。又小又破的窗户接连亮起幽暗的黄光,还夹杂着几句粗俗的叫骂——

“又是哪家的贵族老爷大清早的满城疯跑,吵死了!”

“真是的,让不让人过日子了!起早贪黑累死累活,连安稳觉都睡不上一个……”

听着渐渐远去的抱怨,鹰钩鼻又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某个时刻、因为某件事情,遇见了某个人,从此你的人生就被改变了。一切都跟过去不一样了,你有了不一样的信念、不一样的梦想,甚至脾气、个性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这就叫缘份——你遇到过这样的人吗?你会憧憬他、好奇他,想看看他眼中的世界,想知道他为什么而活。你愿意去守护他珍视的一切,如果不尽人意的话,你愿意把这个世界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最后,你渐渐活成了他的模样——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我——”

格里沙医生本能地想要否认,可不知怎地,克鲁格的身影浮现在他脑海中。虽然并不是鹰钩鼻口中的“人”,但克鲁格确实是他离开亚尔拉姆之后遇上的第一个“朋友”,它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为他指明了前行的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命运被克鲁格绑上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不止是他,还有卡露拉、艾伦……他们如同流星,短暂地在天际迸发出耀眼而幸福的光芒,却又在命运的指引下迅速坠落……

毫无疑问,他也做出了“选择”,听从克鲁格的安排,和卡露拉结婚、生下了艾伦……他选择了什么呢?在艾伦小的时候,他给了这个孩子全部的爱,让他能够随心所欲地成长,变成一个聪慧、善良、勇敢,而且富有好奇心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他曾幻想过自己的选择能够改变艾伦的命运,可现在想来,似乎一切都是徒劳。

“我不知道……”

格里沙医生梗着脖子,假装自己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路,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缰绳,手心中渗满了汗珠。而在车里,艾伦从这段短暂的回忆里理解了自己的命运,他把脸埋进双膝之间,肩膀不自然地耸动着,拼命压抑着喉咙里的呜咽。

克鲁格……是那头龙的名字吗?

它认识我吗?

它果然……是冲着我来的……

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在飞来横祸中失去母亲、同胞、朋友的无辜孩子,是越过国境线、逃到耶弗露山下的“叛国者”,是解开一切秘密的“钥匙”,是人类战胜魔族的希望……还是说,他只是命运的傀儡,被巨龙克鲁格操纵的空壳,而且是为村庄招来灭顶之灾的罪人!从青溪谷、到陨星台,再到铁堡、玛丽亚要塞,无数的同胞被他害死,他失去了奥恩、佩特拉、奥陆欧、伊尔泽……他失去了太多、太多,可他什么也做不到,直到塞尔提斯庄园,他还失去了莫布里特……

“哦?那真可惜,我也不知道,该说你不幸、还是幸运。毕竟,也不是每一次选择,都能带来好的结果。”

鹰钩鼻饶有兴味地挠了挠下巴,这个穷困、破败的贫民窟似乎勾起了一些回忆,他决定陪这个艾尔迪亚人聊一聊:“我有一个妹妹,我离开尼尔瓦斯的时候,她大概和车里那个小丫头差不多大吧,我都有点记不清她小时候长什么样了。后来,我听说她也离开了尼尔瓦斯,跟一个男人私奔了——这显然是个很糟糕的选择,那个男人是个没什么本事、又不负责任的懦夫,很快就把她给抛弃了。她一个人活不下去,又不想回尼尔瓦斯遭人笑话,最后沦为娼妓,在巴托雷亚区安德沃镇的贫民窟混日子。”

格里沙一时语塞,精灵沦为娼妓这种故事,放在平时他压根就不会相信,但鹰钩鼻的神情很有说服力,他皱着眉,整张脸孔拧成了一团,眼神也说不清是鄙夷还是惋惜:“这种选择够蠢了吧?哈……她还干了一件更蠢的事情——她竟然生了一个儿子。她连自己都养不活,竟然还生了一个儿子!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死了——尼尔瓦斯那帮老东西把她强行带回去了,还把那个杂种小子赶走了,这个蠢女人,一直思念着那个狗男人和小崽子……你大概不知道,精灵也是会死的,如果过度悲伤、痛苦,也会像人类一样生病、直到病死。她临死的时候,还让我帮她找儿子,唉……”

“节哀……”

格里沙医生憋了半晌,终于挤出了这么几个字。鹰钩鼻突然掏心掏肺地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反倒让他不知所措,他一点儿也不同情这个和雷伊斯家同流合污的家伙,可他自己也是一个失去妻儿的男人,不免有些难过、手足无措。而在马车里,赫里斯塔从艾伦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竖着脑袋,又害怕、又好奇地听着车外传来的只言片语,就连鹰钩鼻的同伙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显然,这个故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我也没什么好伤心的,毕竟那是她自己的选择。要是她一直待在尼尔瓦斯,也未必能活得开开心心,对吧?”

“我不知道……”

“是啊,我们都不知道。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因为这个选择而变成什么样。”

鹰钩鼻的神色恢复了平静,甚至还轻松地打了个呼哨:“我那个傻妹妹,和车里那个小丫头还挺像的——不是长得像,而是性子,非常倔,明明胆子就很小,就是爱钻牛角尖,认准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她是谁?”格里沙医生突然问道,“我是说,车里那个姑娘。”

“那是罗德·雷伊斯的私生女。”

这个答案倒不算出人意料。格里沙医生只是皱了皱眉,便听到鹰钩鼻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生下她的是雷伊斯家的女仆,也不知倒了什么霉,被罗德·雷伊斯给看上了。母女俩被罗德的老婆赶到塞尔提斯庄园来了,从此那女人就疯疯癫癫的——不过,沾上罗德这种人,想不疯都难吧?”

“你为什么要杀她?”

“那当然是因为罗德那个混蛋只想要崽,不想要娘。”鹰钩鼻耸了耸肩,理所当然的神情让格里沙医生恨不得往他脸上揍一拳。

“罗德·雷伊斯想干什么?”格里沙医生心头一惊,握着缰绳的手攥得越发紧了,手背上的青筋鼓得像两条蜈蚣一样。

“他的野心还不够明显吗?他想要坐标之力。”

“你的意思是……罗德·雷伊斯想让这个女孩得到坐标之力?”

鹰钩鼻耸了耸肩,默认了他的猜测:“我记得他和他老婆一口气生了四五个孩子,不过,就在不久之前,那些小崽子一个接一个的死了,据说是因为中毒——就剩下这个小丫头,雷伊斯家那些老东西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把这个野种接回去了。”

“他疯了吗!”格里沙医生情不自禁地怒吼着,双肩因为愤怒而不住地颤抖着,“他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他的话没能说得出口,尽管鹰钩鼻挑起了眉梢、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他还是不忍心说出那个真相——坐标之力有着血淋淋的代价,它的持有者就只剩下十三年可活了。可他不知道,艾伦已经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这个孩子怔了一下,甚至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掰着指着算起了自己还剩下几年寿命。

“知道什么?”鹰钩鼻不依不饶地追问道,“看来你知道得不少嘛!”

“坐标之力绝不能落入雷伊斯家族手中。”格里沙医生深吸了一口气,强硬地岔开了话题,“罗德·雷伊斯已经和亚尔拉姆的艾尔迪亚人勾结在一起了!他已经背叛了这个国家……他的野心会毁掉整个大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鹰钩鼻的语气格外平淡,甚至还瞥着他淡淡地笑了笑,“只有你们人类才会把死亡和毁灭看得那么可怕。在我眼里,这个大陆存在也好、毁灭也好,没有任何差别。”

“你……”格里沙医生几乎把牙根给咬碎了,恨不得用手里的缰绳勒死这个混蛋,“你想死就自己去死!为什么要拖上别人?德奈尔尼亚姆大陆上有几千万人,他们还想活下去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有我的使命,只要这片大陆还存在,我就要守护雷伊斯家族的未来。”


格里沙医生彻底愣住了——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确实,除非大陆毁灭,否则这个固执的家伙永远都能找到理由,为雷伊斯家族效力。他长叹了一声,决定说出藏在心底的事实:“雷伊斯家族已经没救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哦?”

“给雷伊斯家下毒的,是我。”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鹰钩鼻挑起眉梢,从头到脚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非常柔弱、斯文的男人。艾伦更是吃惊不已,猛地抬起了头,瞳中诡异的光芒把看守他们的女人吓了一跳。

“给我规矩点!”

女人冷冷地瞪着他,低声呵斥道。可艾伦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瞳中闪烁着恐惧和难以置信——这比他注定短命的消息还要可怕。他不敢相信善良的父亲会下毒杀人,他宁愿自己是个聋子,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

越来越多的秘密从父亲的记忆中涌入他的脑海,给了他并不想要的答案——如果毒死罗德·雷伊斯能够终结这场殃及整个大陆的阴谋,他宁愿让自己的手染上鲜血。身为医生,投毒并不是什么难事,他知道那些有毒的野草和蘑菇长在哪儿,知道如何把它们调制成毒药,知道如何隐姓埋名、潜入宰相府邸,也知道把毒药放入葡萄酒里、借着酒劲激发毒性,甚至知道如何控制药量、延缓毒发时间,给自己争取逃离凯尔洛的时间……他的毕生所学本是为了救人,可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上数以千万计的生灵,他只能化身恶魔,向雷伊斯一族伸出毒手。

“我不知道罗德·雷伊斯是怎么活下来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格里沙医生冷笑着,斜睨着鹰钩鼻,向这个不可一世的精灵发出了弱者的嘲讽,“雷伊斯家族已经绝后了,你的守护毫无意义。”

“怎么,你打算把那个小丫头也毒死吗?”

格里沙医生一时语塞,双手不住地颤抖着,瞳中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死灰——他还能再杀一个人吗?而且,还是当着儿子的面……车里,艾伦仍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脑袋里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藏在他身后的赫里斯塔主动伸出了手,抓住了他垂在身侧、不住打颤的手。

“我也要死了吗?”

她的声音非常低,像一只柔弱的飞蛾,扑扇着破碎的翅膀,身不由己地坠向火焰。艾伦怔怔地转头望着她,讷讷地张着口,愣了半晌,脱口而出的却是:“我会保护你的。”

是啊,我得振作起来,我得承担起一切……我不能……让父亲独自承担所有人类的恶。

“嘁,幼稚的小鬼,现在还在逞英雄吗?”那个女人轻蔑地瞥着两个孩子,冷冷地嘲讽道,“还不明白吗?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你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杀了这个小丫头吗?办不到的话,你就得死在她手里,让她继承你的‘坐标’。”

“我们的人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指手画脚。”艾伦突然反手握住了赫里斯塔的手掌,转身直视着那个女人,淡淡地答道。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兵长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他还能“选择”,选择以何种方式活下去,选择为人类而战,选择冲破命运的桎梏、粉碎那个什么雷伊斯的阴谋。

“怎么不说话了?”

鹰钩鼻悠哉地打着呼哨,继续逼问着格里沙医生。突然,格里沙医生瞪大了双眼,瞳中微光闪闪,如同暗夜中的萤火,又像天际摇摇欲坠的晨星——

艾伦的声音借由坐标之力,飘进了父亲的脑海之中:爸爸,不要害怕,我会承担起一切。请你找一个僻静、开阔的地方,我要和这两个家伙决一死战!我会救出你和赫里斯塔,我会找到阿尔敏和韩吉将军,我会带你们回家……回到艾尔迪亚人自己的国家。

艾伦……

格里沙医生本能地想要拒绝,可艾伦的声音是那么坚定、勇敢,纯粹得令人汗颜——我们的命运,理应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爸爸……相信我吧!我还可以战斗!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必须……为他们而战!

好吧……我也是时候……为你做点什么了。

迎着鹰钩鼻狐疑、警惕的眼神,格里沙医生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默默下定了决心。马车飞快地穿过贫民窟,奔向城郊的寂静、荒凉的墓地——准确地说,那儿是穷人们埋骨的乱葬岗,人迹罕至,只有乌鸦和秃鹫盘旋在半空中,凄厉的鸣叫令人发怵,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格里沙医生说谎了。一生软弱、逆来顺受的他,也曾做过三次选择——和克鲁格分别后,他选择来到灰岩村,守望着海岸线,也是守护着他在东大陆的新生,守护着灰岩村里那个温暖的、来之不易的小家;艾伦出生后,他选择给小儿子自由,不再把艾尔迪亚人的命运枷锁扣在这个孩子身上;雷伊斯家的阴谋浮出水面后,他选择告别妻儿、挥别平静而脆弱的生活,抛弃受人尊敬的“格里沙医生”这个身份,成为杀人的恶魔……现在,他决定做出第三个选择。

艾伦,我不会让你独自战斗。

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毒药了,但在他贴身的衬衫夹层里,还藏着半包曼荼罗花种子的粉末——那是他给自己留的。必要的时候,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艾伦逃出生天。

命运的暴君啊,请你记住这一刻——野狗一样的艾尔迪亚人,也能在垂死之际奋起反咬你一口!

格里沙医生昂起了头,阳光撕破了迷雾,照亮了他的脸孔,在他的双瞳中燃起了希望和勇气的火光——

天亮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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