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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切]-薤上露(六)

依旧在努力地想办法修好的我螽斯……




在鬼切给工人补发了薪水、渡边纲开仓放粮之后,船坞的风波瞬间烟消云散。而面对这一桩“喜”事,唯一高兴不起来的,就是仁藤氏父子了。

今川家族同样惴惴不安,使泉夫人引诱赖光的计谋落空之后,今川氏及其党羽的头顶上都笼罩着浓浓的阴霾,而在这一片阴霾背后,仍有新的暗流涌动着。

法事在即,稻垣家却突然派人来见赖光,向他提议,赖光的生母靖夫人也应当出席亡夫的七七法事。

“她未必愿意来吧。”

此言一出,赖光便后悔了——这无异于暴露了他早已得知母亲的下落。不过,对方也顾全了他的颜面,若无其事地劝他亲自去请母亲出山,语气诚恳得近乎谄媚。

“您亲自去看看她吧,没准夫人也会心软答应下来呢。”

事到如今,赖光也只得应承下来,他也确实想再去见见母亲。他本想叫鬼切与自己同去,但高声唤了几遍之后,进来的却是渡边纲。

“鬼切呢?”

“您不是让他去车站接雪枝小姐了吗?要我去叫他回来么?”

“算了吧。”赖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渡边纲可以退下了。稻垣家的使者却恰逢其时地开了口:“不然在下陪您去一趟吧。”

赖光不动声色地瞥着他,打量着眼前这张矫作体贴的面孔,只觉得他这虚情假意实在令人作呕。

“那就有劳你了。”

“能为少主效劳,是在下的荣幸!”


而此刻,在东京车站的站台上,鬼切也等到了从京都归来的渡边勇太和雪枝小姐。

“鬼切哥哥!”

雪枝远远地飞奔过来,她穿着男孩子的衬衫和袴,身上披着勇太的羽织,头发高高地绑成了马尾,在她脑后一抖一抖地飘扬着。勇太追在她身后一路狂奔,和她一道气喘吁吁地站定在鬼切面前。

“赖光哥哥呢?”

“少主他……在忙船坞的事情。”

雪枝立刻撅起了嘴:“好讨厌呀……”

勇太站在她身后,朝鬼切挤眉弄眼,还吐了吐舌头:“一定是因为你玩疯了,少主不想来见你。”

“才不是呢!”雪枝立刻转头瞪着他,但勇太似乎成心要捉弄她,抱着臂,理直气壮地朝鬼切抬了抬下巴:“不信你问鬼切!”

鬼切连忙蹲了下来,接住了这个烫手的山芋:“不是的。少主本来是和我一同来的,半路上才被船坞的人叫走了。”

“那我回去能看到他吗?”

“嗯。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回来了。”

鬼切硬着头皮,把谎话编了下去。雪枝却立刻转怒为喜,转头便往车站往奔去。勇太缓缓踱到鬼切跟前,轻轻碰了碰他的肩:“没想到你还会哄孩子。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宁死也不会说谎的。”

“这还不是拜你所赐?”

鬼切难得地应了一句。二人结伴离开了车站,与雪枝一同登上了回家的汽车。一路上,勇太和雪枝唧唧喳喳地聊着这一路上的见闻,出乎意料的是,鬼切竟一点都不觉得他们烦。他恍惚间回想起四年前去尼姑庵接雪枝回家时的情形,雪枝吵嚷着非要骑在他肩头,鬼切便蹲了下来,让她爬上肩头,她拽着鬼切的头发,像骑马一般往他腰间踢了一脚,鬼切便站了起来,一路让她骑回了家。

“哥哥,你为什么叫鬼切呀?”

“你怕鬼吗?”

“怕。”

“我把鬼都消灭了,它们就不会来吓你了。”鬼切随口缠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

“太好了!”雪枝抓着鬼切的头发,发出一串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回到家中后,鬼切才发现,雪枝在他头上绑了一根细细的辫子,看起来如同马笼头上的缰绳一般。

“鬼切哥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雪枝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中,下一刻,他的手心里就被塞了一团乱糟糟的小玩意。

鬼切摊开手,发现手中躺着一个武士模样的人偶、一枚御守,还有一个鼓囊囊的纸包,里头似乎装着些碎石子,沉甸甸的,捏起来还硌手。

“是金平糖哦!”雪枝朝他眨了眨眼,似乎很为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而得意。

“谢谢……”鬼切郑重其事地向她鞠了个躬,将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股脑地揣进了怀里。


赖光还是第一次在白天登上东京西南郊这座小山。他恍然意识到,上一次来时,他忘了问问鬼切,这座山叫什么名字。这一回,尽管有稻垣家的使者带路,赖光却懒得多问,只是习惯性地低头数着路边的地藏像,当数到第十八个时,他抬起了头,寺门不出所料地出现在他眼前。

二人刚踏进寺门,住持便认出了赖光,他便也懒得再掩饰什么,客客气气地向老和尚行了个礼。住持似乎对他们的突然到访十分无奈,但还是稍作安排,便引着赖光进了佛堂。稻垣家的使者想要跟进去,却被住持拦住了,只得坐在楝树下,百无聊赖地喝着茶,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寺内的景致。

赖光先拜了佛,又来到那日的白幡前,缓缓跪下,双手合十,一时无话。木鱼的声音与当日没有任何区别,听起来枯槁、疲惫、乏味,赖光静静地跪了很久,心底却愈发不宁静,思绪也愈发纷乱起来。

记忆中,他最后一次见到母亲,便是离家前一夜。他被关在武道馆外的书阁里,母亲站在窗外,把客户掀开了一条缝,远远地望着他。他发现了窗外的视线,转头望去时,却看见母亲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徐徐转过身,消失在窗棂之后。

他到现在都不能分辨,彼时出现在窗外的母亲,是确有其人,还是只是一道幻影。这一别便是整整十年,在英国时,母亲的容颜也曾出现在他梦中,但往往只是惊鸿一瞥,还来不及抓住母亲的手,自己便仓促地惊醒了。

久而久之,母亲的模样在他心中,便只剩下了一道模糊的背影。

童蒙时期,赖光和母亲并不亲近。如今,他大梦初醒,再想握住母亲的手,白幡后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难以逾越。

“母亲,我是赖光。”

没有人应他,只有木鱼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佛堂中。

“您能看我一眼吗?”

依旧没有人应他。

“我一直……很想念您。”他顿了顿,似乎正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您还好吗?天这么冷,要不要我给您送点衣服和棉被?要不然……您回家住几天吧。要是您不想回去的话,我也可以……搬过来陪您。还是说……您想回到外祖父家?我可以陪您回去。”

他越说越急,语调渐渐地带上了哽咽的气息,可白幡后的人却不胜其烦,木鱼也敲得越来越急,甚至传出了诵经的声音。

“母亲,您已经不记得您的孩子了吗?赖亲和赖信……您也不记得了吗?”

木鱼声戛然而止,在一阵漫长的寂静后,白幡后的人如同梦呓一般,喃喃地念着:“赖亲……赖信……”

“母亲!您还记得吗?”赖光大喜过望,几乎从蒲团上跳了起来,“那……您还记得我吗?我是赖光——”

“我……不认识什么赖光。”

赖光双腿一软,猛地跌坐回蒲团上,整个人如坠冰窟,瞳中也渐渐失了神:“不认识吗……”

他也曾经幻想过母亲对他朝思暮想,盼着他回到自己身边。他逼迫自己割舍过去的一切,变得冷漠、无情,却没有想过,母亲比他还要绝情。

她明明记得赖亲和赖信,或许也记得那个家中的一切,却唯独忘了自己。

母亲,你好狠心啊……

赖光挣扎着站了起来,转过身,背对着白幡后的母亲,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佛堂外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在檐下织成一张密密的雨幕,赖光在门内顿住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将外露于眉眼的情绪压回了胸中,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缓缓踱出了佛堂。

楝树下的稻垣家人立刻站了起来,将羽织顶在头上,急匆匆地赶到他跟前,带着急切的神情望向他:“少主,夫人怎么说?”

“她还要再考虑一下。”赖光面无表情地应着,举步走出檐下。大雨立刻兜头浇了下来,将他全身淋得浊透,在喧哗的雨声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声音却并不是从身后传来的——突然,一道人影从层层雨幕之后浮现,鬼切举着一把巨大的黑伞,飞奔着冲进了无名寺,朝他奔了过来。

“少主……”


半个时辰前,鬼切和勇太一道将雪枝小姐送回了家。车外早已大雨滂沱,小姐的乳母远远望见汽车驶来,便撑开了伞,一路小跑来到车门边,雪枝刚推开车门,探出个脑袋,便被乳母一把搂进了怀中。

“总算回来了!”乳母搂着她又哭又笑,倒将雪枝弄得一头雾水。此时,渡边纲也撑着一把黑伞,急匆匆地奔了出来,二话不说便把刚下车的鬼切拉到了一旁,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些什么。

“我明白了,我这就赶过去。”

乳母已经拉着雪枝,躲进了层檐下。雪枝探着脑袋朝庭院里四处张望着,片刻之后撅着嘴扭过头,朝鬼切大喊道:“哥哥在哪里呀!”

“雪枝小姐,你先进屋,我去接少主回来!”

“哥哥还没回来吗?”

“他被大雨困在船坞了……我给他送伞去。”

“那你们可要早点回来!”

“是。”鬼切从渡边纲手中接过了伞,朝着雪枝行了个礼,转身奔进了茫茫大雨中。


雨越下越大了。

鬼切举着伞,在山路间狂奔着,狂风几乎把伞骨给吹折了,雨丝也打着旋,直往他脸上扑,打湿了他的鬓发,碎发黏在脸颊上,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心内茫然,便学着赖光,埋头数着路边的地藏像,等他好不容易数完了十八个地藏像,奔进寺门,看到的便是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的赖光。

“少主……”

鬼切连忙将伞举到了赖光头上,帮他挡住越来越大的雨,自己的整个后背却暴露在雨中,很快便湿了个透:“少主,我们先回去吧。”

赖光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将伞推了回去,巨大的黑伞立刻将鬼切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赖光却依旧被雨淋着。鬼切满脸惊愕地握着伞柄,猛然发现少主的眼眶发红,眼角似乎比湿透的脸庞别处还要湿润些。

“少主,你……”

“我身上已经淋湿了呀。”

赖光却只是摆了摆手,转身继续冒雨前行,他身上的和服已经完全湿透了,鬼切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恍然惊觉,少主比他想象中瘦得多——赖光比他高了整整一头,却并非魁梧、健壮的身形,反而十分削瘦,被这磅礴的大雨一衬,愈发显得单薄。

也是,少主再怎么独当一面,也不过只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你来做什么?”稻垣家的使者已经追了上来,斜睨着鬼切,语气不善。

鬼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仍举着伞,一言不发地朝寺门走去,对方被他这冷漠的模样激怒了,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脑勺,从鼻孔里挤出了一声冷笑:“真是一条好狗。”

“彼此彼此。”鬼切终于开了口,语气却仍旧淡漠。

“你说什么?”稻垣家的人却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立刻便像一团火药一样炸了起来,声音陡地拔高了,眼神也变得狠戾异常。

鬼切不紧不慢地回过头,眼神如同锐利的刀刃,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同样是狗,年轻力壮的,也比你这条老狗要强。”

“你——”那人登时气极,目眦欲裂地逼视着鬼切,却也拿他无计可施——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若是真动起手来,他从鬼切手上讨不到半点便宜。

所幸鬼切并不打算与他纠缠,撑着伞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他视野中。使者被独自撂在了寺里,身上连把伞都没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枯坐在楝树下,眼巴巴地盼着雨停。


追到第三个地藏像时,鬼切终于追上了赖光的步伐,他紧随在赖光身后,用力向前伸着手臂,想要用伞挡住赖光头顶的雨,赖光却不为所动,仍旧目不斜视地朝前大步疾走。行至第七个地藏像时,赖光却突然停住了步伐,鬼切猝不及防,险些一头撞在赖光背上。

“都说了不用给我撑伞。”

“您还在生我的气吗?”鬼切蹙起了眉,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若是不想看见我,我把伞留给您,现在就走。”

“傻瓜……”赖光终于转过身,却没有接过伞,只是垂着双手,平静地凝视着眼前的人,淡淡地开了口,“我身上早就被淋湿了,再撑伞有什么用?”

“可是,我身上也湿透了啊。”

鬼切说的也是实情,他早在赶来的路上便被狂风卷起的雨丝浇了个透,顶着这么大的雨,手中的伞再大也是徒然。他仍像旧式的武士一样蓄着长发,束在脑后,只有两鬓削短了,垂在耳侧,此刻,这两束短发被雨水打湿,全部贴在脸颊上,愈发衬得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孔格外苍白。

“是啊,”赖光轻笑了一声,缓缓摇着头,“早知道你会来接我,我就不出来了。结果平白淋了雨,还在稻垣家的人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

“对不起……”

“不是怪你。”赖光顿了顿,突然朝前迈了半步,将双手都搭在鬼切肩上,用力地握了一把,“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越后国曾经有一个卖竹笠的老翁,在大雪天出门卖斗笠,结果一顶都没能卖出去。回家时,他发现路边的地藏像上落满了雪,他心想,地藏菩萨一定很冷吧,就把自己做的六顶斗笠六尊地藏像的头上,自己空着手回去了。结果,那天夜里,六位地藏菩萨托梦给他,教他明天去挖开院子里的枯井,老翁照办了,结果从井里挖出了他十辈子都用不完的黄金。”

“您要给地藏菩萨买斗笠吗?”鬼切仰着脸,犹豫着问道。

“有用吗?”赖光的笑容瞬间变得愈发凄楚,“我给十八尊地藏像都戴上斗笠,我母亲就会原谅我吗?”

“夫人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你不用安慰我。自欺欺人有什么用呢?稻垣家的人正在寺里笑话我吧!哼……我就不该脑子一热跟着他往寺里跑。我看他,分明就是……咳……”

赖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子都摇晃了起来。鬼切连忙扶住了他,把伞夹在颈窝里,腾出手来,轻轻拍着赖光的后背。不料,山间突然狂风大作,吹得整个伞盖往下一扣,正扣在两人头顶上。

“啊……少主,你没事吧?”

鬼切连忙抬手去挡,想把坠落的伞重新撑回去,但为时已晚。在伞下的一片黑暗中,赖光突然抓住他扬起的手腕,用力抱住了鬼切,他仍在轻咳着,胸口随着急促的喘息而上下起伏,鬼切甚至能隔着湿透的和服,感觉到他心脏狂跳的节律。

“没事……”

“您已经原谅我了吗?”

“我看明明是你在记恨我吧。”

“不……没有这样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抱着我呢?”

鬼切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呯呯狂跳,他似乎仍有些犹豫,但还是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搭在了赖光的腰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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