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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张]-长安古意(二十)

这篇终于连载完了!稍后会整理目录索引放出,再往后我就要遁一段时间了,三次元实在太忙……老韩生日还是会有更新,之后就……可能要到五月份见了



第二十章  沧海月明


张新杰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的他身处一片火海之中,火光在他眼前织出摇曳的帐幔。火焰的背后,渐渐划过了无数张脸孔——父亲的模样、师兄的面孔、草庐寺的师兄弟们……最终,他的眼前缓缓浮现了慈航住持的面孔。

慈航似乎正在诵经,又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伸出手,伸向前方熊熊的火焰,指尖刚触到火光,眼前的一切便化为乌有……

“啊……”

他轻哼了一声,耳畔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呼唤声:“张郎……张郎!”

这声音将他的神智扯了回来,紧接着,他终于觉察到右手和额头传来隐隐约约的疼痛。他张口喘息着,刚吸进一口气,立刻牵动了胸中旧伤,不自觉地轻咳起来。

随后,他发觉额头传来了一丝凉意,似乎是一条湿帕子覆在他的额前,这抹凉意他终于打起了精神,徐徐将眼睑撑开了一条缝。眼前的世界朦胧而摇晃,一切都看不真切。面前似乎有个人影,身形很熟悉,面容却如同雾里看花,全然是一团模糊。

“好些了么?”

他终于听清了这个声音,泪水瞬间便涌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汩汩滚落,口中只剩下破碎的哽咽声。一只手缓缓伸了过来,用拇指的指腹帮他揩了揩脸颊上的泪痕。

被泪水冲刷过后,眼前的世界终于恢复了清明。自己似乎置身一间禅房里,却比当初草庐寺的房间要开阔得多,日光从榻边的窗里透了进来,映得他上前一片透亮。他看见韩文清坐在榻边,手里攥着一方帕子,皱着眉,神色十分关切。他怔怔地打量着这张朝思暮想、爱恨交织的面孔,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已经泪流满面。

韩文清也是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替他擦着腮边的泪痕。二人相顾无言,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彼此,直到夜幕降临,在屋里蒙上了一层昏暗的薄纱。


张新杰在寺中休养了数日,才从怀澄口中得知了一切——草庐寺早已不复存在,师兄们四散离去,天各一方。他的右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想要摸一摸怀澄的后脑勺,指头却屈不起来,最终只能在他头顶轻轻一拍。

“师兄,你会留下来吗?”

“我……”张新杰斜倚着软枕,望着久另重逢的师弟,神色一时怅然,讷讷地应道,“我留在此处,只怕会连累了寺中僧众。”

怀澄的神色也黯淡了下来,他再想挽留师兄,经历了这么些风浪后,也明白张新杰这话的分量,便徐徐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师兄要去哪里?”

“不知道。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去处吧。”

“那——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张新杰一时语塞,只是怔怔地望着师弟,怀澄也会意了,沉默着爬上了榻,挪到张新杰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什么都知道。

张新杰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便告诉韩文清,慈航住持已经圆寂。尽管他一再叮嘱韩文清不要把这事告诉怀恩与怀澄,但以怀澄的悟性,又怎么可能不起疑?但此刻,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无法出口,只能静静地搂着他,任凭光阴流逝,都如同山石一般峨然不动。他的额间还缠着绷带,鬓发全部披散下来,垂到了怀澄的肩上,如同潺潺的山涧。

韩文清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相拥的二人,片刻之后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去。他的伤还没痊愈,叹息时仍能感觉到胸间的闷痛,此刻却也顾不上这些,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有向张新杰交待。

傍晚时分,怀澄离开了禅房,踏着钟声前往大殿诵经。韩文清站在虚掩的门口,张望了片刻,便轻轻敲了敲房门,推门而入。

“你还不睡?”

张新杰望着他,欲言又止,似乎还不知道应该如何与这个表兄相处。对方缓缓走到榻边,盘腿坐下,将一个包袱交给了他。

他似乎已经料到了什么,伸向包袱的指头有些发颤,揭开布料后,里头是一支笏板、一柄拂尘,他定睛细看,才发现楠木笏板上浅浅地刻着“抱朴”的字样。拂尘的竹柄已经褪了色,柄上缠着的马鬃也变得枯槁,仿佛一碰就会碎落一地……他木然地盯着这两件遗物,片刻之后抬起左手,用袖边擦了擦面颊上的泪水。

“这是我在五台山道观中所得,受道长所托,物归原主。那位老道……似乎就是舅父当年的师父。”

“谢谢……”张新杰嗫嚅着应道,泪水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彻底浸湿了他的衣袖。散在鬓边的发丝被眼泪粘在了脸颊上,他笨拙地拂了两下,却也没能将它捋开。

“我帮你吧。”

韩文清起身将镜台移到了榻边,从镜匣中取出了梳篦,帮他梳起了头。张新杰自打醒来,还是第一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他似乎比以前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眼下一片乌青,看起来如同孤魂野鬼。为了帮他绾起头发,韩文清解开了他额头上的绷带,他这才发现额上的伤痕已经几近愈合,只剩下一条淡红的血痕,从额角一直拉到鬓边。他望着自己委顿的模样,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拂尘,骨节也捏得微微发白——在映着月光的铜镜里,他清晰地望见自己鬓间添了几缕白发。他犹豫着要不要叫韩文清帮自己拔下来,但从镜中瞥见对方专注的模样,他又将滑到嘴边的一句“表哥”咽了下去。


“我父亲……年轻时曾在五台山中修道。”张新杰望着镜口的自己,终于喃喃地开了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在法会上与我母亲一见钟情,便还俗下山,向我外祖家求亲……这些事情,我是在他老人家死后很久,才从我师兄那里得知的。”

韩文清手上一顿,似乎没料到张新杰会突然提起此事,但这失神只是眨眼的工夫,他便重新给张新杰梳起了发梢,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师兄走得仓促,临终前让我到登州寻你……想来,他只是想告诉我,你的家人或许知道什么线索。我却被仇恨蒙了眼,是非不分,无端生出这许多枝节……”

“不是你的错,”韩文清打断了他的话,从怀中摸出金钗,替他绾起了头发,“我家曾祖,与丘神勣的父亲交情颇深,还与他互授了两家的拳法和刀法。只是曾祖退隐后,对朝中之事讳莫如深,丘家的刀法自然也在我家失传了。现在想来,丘神勣用韩家拳法害你父母师兄,恐怕就是有意使你憎恨韩家……”

“是……”张新杰苦笑一声,这才发现头上簪着自己当初遗在草庐寺外的金钗,一时愕然,千愁万绪哽在喉咙口,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草庐寺蒙难之日,我便觉察到,仇人另有其人。我本想借机在长安查清楚一切,只是没想到,这一步之差,究竟会害了多少人……”

韩文清没再吭声,只是望着镜中的张新杰,瞬间便觉得过去数年种种,此刻想来格外荒唐,国难、家仇,此刻都如梦幻泡影,自己果真如同丘神勣据说,一事无成。他还想向张新杰追问一切的原委,却又不忍开口。

张新杰却在镜中看到了他的犹疑,轻叹了一声,缓缓开了口:“不知你的家人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初,我的曾祖向高祖皇帝献了一纸《璇玑》图,助他成就帝业。”

韩文清点了点头,张新杰便说了下去:“我曾祖在武德八年时,又作了另一份谶书,名为《天启图》,只是还没来得及献给高祖皇帝,便陡生变故……武氏被立为皇后之后,曾无意在宫中得见《璇玑图》,又听高祖、太宗两朝旧臣说,张家还藏有《天启图》,这才起了谋夺之心。想来,你父亲的死……也是因《天启图》而起。”

“原来如此……”韩文清轻叹了一声,旋即愁眉紧锁地摇了摇头,“难怪怀澄说‘怀璧其罪’。这谶书……真有这等神力?”

“我从来不信这谶纬之说,”张新杰疲惫地摇了摇头,眼中竟划过一丝哂笑,“天下的兴亡若真有这么容易,又何需君臣百姓劳心劳力、以求治世?只是这谶书流传于世,不免引得宵小之辈垂涎,又生出兵戈之祸、血光之灾。《天启图》在博州时便被我烧了,只是……没想到又连累了博州的无辜百姓……”

“不是你的错,”韩文清低叹一声,犹豫着伸出手,替张新杰抿了抿鬓发,“我父亲死前,一直念叨着‘舅舅’……他至死也没把你家的行迹告诉刺客。”

张新杰猛然回头,怔怔地望着韩文清,他打量着这张熟悉的脸孔,似乎想辨认出那位从未谋面的亲人的模样。

对方却只是轻叹了一声,并不与他深究往事:“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听怀澄说,你不打算留下来?”

“我也不知道……”张新杰脸上划过一丝茫然,语气也显得愈发虚弱,“你……有什么打算?”

他这或许只是个寻常的问题,或许只是想缓解尴尬的气氛,但韩文清心头一动,猝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张新杰的左手。

“我想带你走……”他凝视着张新杰的双眼,几乎是脱口而出,“浪迹天涯也好,归隐海外也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张新杰闻言一怔,眼神似乎有些躲闪,韩文清忖着他这模样,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便横下心来,仍攥着他的手,尽管张新杰微微蜷了蜷指头,他也不肯松开。

“你不想报仇吗?”

“韩张两家的恩怨,历经四世、六十多年,如今斯人已逝,天地之间,只剩我二人……如今我想要报仇,也不知该向谁报。魏元忠一代忠良名将,只是奉命平叛,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丘神勣与武氏沆瀣一气,可韩家世代忠良,又如何与太后、皇帝为敌?我并不惜命,可是……我不想失去你。”

最终,张新杰垂下了头,缓缓将额头抵在了韩文清的肩上。韩文清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落了回去,他紧紧握着张新杰的手,觉察到他的手心渐渐渗出了一层薄汗。


入夜后,韩文清扶着张新杰下了地,来到大殿里,为慈航住持诵经,祈求超度。

韩文清替他推开了大殿虚掩的门,重新点燃了殿内的烛火。圆觉寺香火鼎盛,大殿建得十分气派,憧憧的烛光与门外透进来的月光交织着,映得佛像金身如同笼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里。张新杰跪在佛前,如同置身西方乐土,感觉格外虚幻。

韩文清不通经文,只得跪在张新杰身边,盯着佛像出神,片刻之后又悄悄偏过脸,偷偷打量着张新杰的面孔。张新杰叩头时,他也忙不迭地跟着叩头,几个头磕过,他便陡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宛如在拜天地,不禁“噗”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张新杰被打断了诵经,愕然地转过头,“我经文念错了?”

“没有,”韩文清连忙正色,双手合十,望向佛像,“没什么。”

“佛祖,弟子最终还是与佛门无缘……”

韩文清望着佛像,愣了半晌,才回过味来,明白了这番话里的意思。他蓦然回头,怔怔地望着张新杰的侧脸,却见对方只是仰头望着佛像,虽然鬓间添了些银丝,神情却仍是少年模样。

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突然明白了这些年奔波蹉跎的意义——在大浪退去、千帆过尽之后,在这天地间的一隅,仍有一盏明灯属于他。


他们离开大殿时,却陡然发现秦牧云和白言飞坐在殿外的阶上,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二人连忙转身站了起来,远远地候着他们。

“你们这是干什么?大晚上的不睡觉,坐这儿发什么呆呢?”

“二哥,我们……要向你辞行。”

白言飞望着他,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眼见韩文清满脸惊愕,秦牧云上前一步,解释道:“二哥,我们都舍不得你,可是眼下情势危急,我们劫走居士,杀了丘神勣的侄子,这漏子捅得实在是大了些。如今你与居士要归隐海外,若是我二人也与你同行,恐怕声势过大,容易暴露行迹。”

韩文清仍旧愣怔着,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自从哥哥死后,秦牧云与白言飞一直陪在他身边,他甚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二人分离……

可秦、白二人仿佛铁了心要与他分开,也不等他劝阻,白言飞便一步抢上,握住了张新杰的手。

“居士,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便是。”

“当初在草庐寺中,我们兄弟几人对你多有冒犯,希望你不要与我们计较。我们与二哥情同兄弟,虽然日后不能陪在他身边,也希望他能平安顺遂。”

说着,白言飞突然在张新杰面前跪了下来,一旁的秦牧云没有半刻犹疑,也“嗵”地跪了下来。张新杰吓了一跳,连忙弯腰去扶他们,但二人跪得结实,他又如何扶得动。韩文清攒着眉头,伸出的手却因为白言飞的话而僵在了半空。

“居士,离别之后,望你能多照顾二哥些。他这人脾气大、脸色臭、任性妄为,却也是明事理、重情重义的人……”

“我晓得了。”张新杰点了点头,伸手扶起了二人。韩文清早已鼻梁发酸,只得将视线转向了别处,故作平静地问道:“你们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们打算带奇英到潼关去,投奔九哥。”秦牧云顿了顿,神色有些犹豫,“这事儿我们还未与奇英商量。他肯定舍不得你,又怕拖累了你。我二人只好先斩后奏,免得他举棋不定,白受煎熬。”

韩文清点了点头,终于将脸转了回来,定定地望着二人,眼眶隐隐有些发红:“能与你们兄弟一场,是我的福分。”

“二哥,你不要难过,”白言飞紧紧地抿着嘴唇,眼角早已红了个透,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无论咱们兄弟身在何方,总有这同一轮明月相照。我想……怀恩、怀善、怀德、怀明几位师父也是一样的。”

此时的张新杰怔怔地望着他们,讷讷地开了口:“我也有一事,想麻烦两位。”

“居士请讲。”

“我父母的墓在五台山下,若两位有空闲之时,请替我去看看他们。”

“放心吧,居士,”秦牧云望着他,又将视线转向了韩文清,竟露出一抹笑意,“我们每年定会去伯父、伯母墓前祭扫。一郎的墓,我们也会托奇英的养父照看着,每逢他忌日,我们定会赶往扬州告祭。”

“谢谢……”韩文清强忍着泪水,朝前迈了一步,来到二人跟前,张开双臂,与他们紧紧相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尽管他们知道这一走便是永别,但还是这么说着,白言飞和秦牧云一左一右地把脑袋搭在韩文清肩上,泪水夺眶而出,嘴唇却紧紧地抿着,不肯发出一声哭泣声。

张新杰就在一旁看着他们,片刻之后背过身,偷偷地抹着泪。


十二月,武后率天子、百官到洛水朝拜,接受“宝图”,借此时机,韩文清携张新杰与圆觉寺众人告辞,一路向东,赶到扬州,祭拜过韩文彦之后,从海陵渡口出发,离开唐土,在靠近扶桑的一个海岛上隐居。

半月之后,秦牧云、白言飞、宋奇英也离开了圆觉寺,一路往西,来到潼关,与樊九郎重逢。

此时的樊九郎已经在潼关经营起一份田产,也算是富庶之家,秦牧云等人便从此住了下来,与樊家一同耕田、打猎,情如兄弟。

第二年,樊九郎一家在潼关郊外捐了一座庙,供奉药师琉璃光菩萨,寺内香火延绵数代不绝。

两年后,武后终于自立为帝,改国号为“周”。这一年,樊九嫂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樊清。秦牧云提笔写了一封信,也不知该往哪里寄,最终只得将它带到寺里,托僧人供奉在菩萨脚下,希望菩萨的神通能使这喜讯传到韩文清的梦中。

又一年后,丘神勣以谋反之名被处斩。消息传到海外时,月亮已经不知圆了多少回,韩文清与张新杰并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抬头望着这轮圆月,一时唏嘘不已。

“这也太可笑了……难道说到头来,竟是武氏为我们两家报了仇?”

“恶犬相噬罢了。这一场阴谋里,谁也不是赢家,武氏坐拥天下,也难说她夜里能否安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为武氏效力,跟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

“我被他劫到长安时,曾经问过他,”张新杰瞥着韩文清的脸孔,犹豫着开了口,“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是逃不过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命运的。可是他好像并不在乎。他铁了心要为武氏卖命,就算有命运,那也是他自己选的。”

“毕竟不是同路人吧,他当初还说他看不起我呢。”韩文清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转头直直地盯着张新杰的双眼,“我前些天做了个梦。菩萨托梦给我,说牧云他们过得很好。”

“是么,”张新杰抿嘴一笑,望向韩文清的眼如同两弯新月,“不知菩萨能不能向他们托梦,替我们报个平安。”

“一定会的。”韩文清轻叹了一声,将张新杰揽进怀里,月光洒在海面上,泛起金屑般的光,荡得他们眼中一片恍惚,如梦似幻,又分外真实。

隔海相望的故人,此刻又在何方?纵使重逢无期,他也盼着东风能将自己的心事吹向对岸,吹向那些魂牵梦萦的人。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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