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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张]-长安古意(七)

狗血预备……

对不起大家我胃病犯了,所以大家的评论依旧没办法及时回复



第七章  游子无衣


眨眼隆冬又至,草庐寺的山门外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沿着石阶一直铺到了寺门口。钟声从寺里传出,怀澄噔噔噔地跑了出来,拉开了寺门,将一把长长的扫帚探出门外,扫了扫门槛上的积雪,又蹑手蹑脚地钻了出来,将阶上的雪扫到石径两边。

这条石径据说是数十年前开山立派的老住持所修,他和师兄弟们将一块块石板背上了山,铺成这条狭长、简陋的小路。历经岁月风霜之后,它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如今张新杰在山中为人治病,痊愈的香客纷纷来寺中还愿,寺中的香火也渐渐旺了起来,也逐渐积下了一笔香烛钱。怀恩向慈航提议,修缮一下寺中漏雨的屋顶,和寺门外崎岖的石径。但慈航只是摇了摇头,吩咐弟子将银钱换了药材,继续为穷人义诊。

张新杰也不推诿,他寓居寺中,自称怀石居士,白天为人治病,晚上便与慈航等人一道研习佛法。怀善、怀明几位僧人心直口快,便拿他打趣:“怀石师弟,你祖上都是修道人,如今你却做了佛家居士,也不怕父母祖先在九泉之下怪罪于你?”

张新杰只是轻笑一声,将佛珠缠在手腕上,合拿向两位师兄鞠了一躬:“我身是在家人,心是出家心,父母被奸人所害,死不瞑目,魂魄恐怕还在世间游荡。佛也好,道也罢,若能早日超度父母,使他们早入轮回,也是功德一件。”

“你现在不惦记着报仇了?”

张新杰蹙了蹙眉,轻叹一声,徐徐摇了摇头:“世间之大,我向何处寻仇去?”

怀善见他这副模样,便向怀明递了个眼色,俩人摇着头,换了个话题:“你既然修过道,又是孙真人的弟子,为什么不炼些丹药为人治病?我听说,常服丹药能使人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

“哪有这么容易,”张新杰站起身来,拍了拍僧袍衣摆上沾上的雪沫,望着寺外嶙峋的枯枝,幽幽叹道,“若真有这样的丹药,我便炼来赠与世间的苦命人,大家一起同登极乐,使世间再无疾苦。但我师父孙真人,一代名医,修道不辍,活到一百四十多岁,体内金丹已成,这才脱去凡躯,羽化登仙。凡人未曾修练,体内更无真气,遑论金丹?滥用丹药,只会伤了根本、毁了肉身……师兄你想,我朝几代皇帝人人服食丹药金石,如今又有几人得成正果?”

“师弟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怀明大吃一惊,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口中连诵佛号,似乎要将张新杰那番话赶出脑海。

“明明是师兄先打诳语,怎么反而成了我的不是了?”

“那你且说说,你说的‘金丹’又是何物?”

“修道之人,常年练气,气凝于神,神化于形,便成金丹,乃是人之根本……”

“如此说来,金丹便是舍利子?”

“这……”张新杰一时语塞,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此时,怀澄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后院,朝张新杰大吼道:“怀石师兄!你快来看看!”

“怎么了?”张新杰转过身,面露惊讶之色,“师父见你这慌慌张张的模样,又要训斥你了。”

“就是师父让我来的!”怀澄拄着自己的膝盖,弯着腰,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山下来了一个病人……他……伤得好重……师父让你去看看!”


张新杰匆匆告别两位师兄,与怀澄一起绕过大殿,来到前院。在院里那棵枯槁的桃树下,慈航住持与两个风尘仆仆的人围在一起,树下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身上穿着破烂衣裳,脸上全无半点血色。张新杰缓缓踱到他跟前,低头一看,顿时面色煞白,踉跄着向后退了三步。

这是一张他永远都忘不了的脸。

一年前,他易容改装,从长安来到登州,在刺史寿宴上刺杀韩家的当家人,几乎得手,却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在草庐寺这些日子里,他以为自己早已割舍一切、忘却仇恨,如今陡然再见,那些酸楚的念头一瞬之间涌上心头,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真是命运弄人……

慈航身旁那两人见他这副模样,自然不知道个中缘由,只当他是见韩文清伤势过重,心生犹疑,便一步抢上,齐齐跪倒在他身前。

“居士,菩萨!求你救救我家主人吧!”白言飞以头抢地,一时间泪如泉涌,秦牧云也向张新杰连连叩头,语气急切:“居士,我家两位主人曾是追随李敬业都督起兵的义士,却在高邮江口沦为弃子,拼尽全军之力阻拦李孝逸部,一人早已葬身江口,只剩下这一位,如今已是孤儿之身……我家再无别的血脉,还望居士大发慈悲,救他一命……”

张新杰只觉得喉咙都被人攫紧了,整个胸腔里火辣辣的,烧得他心口剧痛,难以喘息。怀澄被秦、白二人的举动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扶他俩,嘴里还念念有词:“两位施主千万不要如此多礼,小寺承受不起。我佛慈悲,师兄仁厚,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而张新杰仍在失神,一双眼格外空洞,瞳中如同寺外的群山,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怀澄如何拉得住白言飞,只见对方仍挣扎着,跪在张新杰跟前,伸手拽住他的僧袍,用力地攥着。

慈航缓缓地踱了过来,握住了张新杰的手臂,低声劝道:“张郎,佛门中人,从未有见死不救之举,何况这位郎君也是匡扶天下的义士……”

张新杰终于回过神来,但仍觉得胸口如遭重击,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踉踉跄跄地挪过去,蹲了下来,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往韩文清手腕上一摸。

“他伤得实在太重了……只怕我也无能为力。”

说罢,张新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韩文清,垂着头,一双眼不知盯着哪里,瞳中黯淡无光。慈航看出了他的举棋不定,轻叹了一声,视线从秦牧云、白言飞的脸上缓缓掠过,又瞥了一眼不省人事的韩文清,最终,徐徐望向失魂落魄的张新杰。

“张郎,你且勉力一试,这位施主的吉凶祸福,自有天命……”

白言飞也用力拽着他的衣摆,几乎要从袍子上扯下一幅布来,声音仍带着哽咽的气息:“居士,拜托你……若能救回主人,我愿为贵寺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张新杰只觉得他这模样异常可怜,一时心软,便缓缓点了点头,身子却仍背对着他们,声音也有气无力:“怀澄师弟,你先安顿好这位施主,给他检查伤口,再去煎些养血补气的药……我稍后便来。”


打发了千恩万谢的白言飞与秦牧云,张新杰独自回了禅房,坐在榻边,却从枕下取出了半支断剑,掂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端详着。

时隔一年,吴钩仍旧如水般澄澈,刀锋映着自己苍白的面孔,瞳中无悲无喜,又似悲似喜,只剩下无尽的惘然。

身后陡然响起了敲门声,他猝然回过头,才发现慈航住持站在门口,望向他的神色颇为宁静,眼中却如有万语千言。

“师父……”张新杰将断剑放回枕边,缓缓站了起来。

“张郎,我这一年来,从未见你如此犹豫过。”慈航缓缓踱进屋来,走到榻边,盘腿坐下,神色有如佛前打坐,“你有什么心事吗?”

张新杰觑着师父那菩萨低眉一般的脸孔,轻叹了一声,神情欲言又止,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慈航只是展眉轻笑,声音依旧低沉而缓:“心里老有疙瘩,久而久之,便成了执念。执念未解,便如同心里打了死结,从此便是一世的折磨。张郎,你本性纯善,老衲天资愚钝,虽无法点化你,也不愿见你愁眉不展,时时折磨自己。”

“师父,你有所不知,那人……便是我的仇家。我去年流落寺前,便是被他打伤……”

“这……”慈航一时错愕,半晌也没能回过神来,半晌才缓缓垂下头,双手合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徐徐叹了口气,“这……也是宿世的孽缘了。”

“这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张新杰的声音格外沙哑,竟衬得这间小小的禅房,如同梦境一般。


彼时的张新杰只有十四岁,他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药篓,站在家门口,向父母道别。

“父亲,我上山采药去了!”

“路上小心。若是——”

“若是碰见贫苦的老者,或是行乞的游子,记得送他们些草药——父亲,我记住了。”

“唔,”张抱朴捻着胡须,轻轻点了点头,“早去早回,切莫在山里迷了路。”

“知道了。”张新杰点了点头,转身飞奔出屋,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进了山。他在道旁扑了一会儿蝶,追着一只野兔玩闹了一会儿,前方的路便愈发陡峭起来。他用药锄的手柄拄着山壁上的石块,不多时便翻过了一道山脊,来到一处开阔的山坳里。不远处有一汪清澈的湖泊,他放下药篓,在湖畔的洼地里摸索起来,捞起些藤蔓模样的水草,洗净上头的污泥,用腰上挂着的剪刀铰成半尺长的段,扔进药篓里。

摸着摸着,他的指尖突然触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滑腻感,似乎是一条泥鳅游过了他的手边,他猛地一把捉了过去,泥鳅“呲溜”地从他指缝里溜走了。张新杰不死心,轻手轻脚地踏进了洼地,弯着腰,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在水草丛中游荡着、摸索着,最终抓住了那条泥鳅,“噗”地钻出了水面,稳稳当当地将它扔进了药篓里。

经这一番折腾,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裹满了泥,脸上也沾着泥渍,整个人活像刚从淤泥里拔出来的一截藕芽。他掬了一捧水把脸洗净,便背起药篓,从山的另一侧绕道回家,一路上还顺手采了些石斛、山参。

这条下山的小道比来时的路更加曲折,转过弯弯绕绕的山路,自家的小屋便浮现于眼前。张新杰归心似箭,脚下不由得轻快起来,没走几步却陡然觉察到了不对劲——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屋顶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升起炊烟。张新杰放缓了脚步,没有进门,而是绕到了窗边,掀着窗沿探头往里张望着,只是这一掀、一望的工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立刻钻进了他的鼻腔。

张新杰吓得浑身一激灵,扔下药篓便往屋里跑。房门虚掩着,堂屋里空无一人,却弥散着满堂血腥气息,他踮着脚尖,哆哆嗦嗦地推开了父母卧房的门,才发现母亲倒在榻边,睁大了眼,瞳孔早已涣散,唇边的血迹早已凝结成褐色的污垢。张新杰双腿一软,跌坐在门槛上,脸色一片煞白,只觉得连呼吸都被攫住了。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一旁的书房里传来了一声低微的呻吟声。

张新杰心头一凛,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挤开书房门,几乎是一跤跌了进去。父亲此刻正斜倚着书案,右手抓着案脚,不停地吐着血,眼见张新杰回来,竟挣扎着抬起了左手,颤崴崴地伸向自己的儿子。

“父亲……”张新杰脸色惨白,嘴唇蠕动着,挤出了两个字,踉踉跄跄地奔到父亲跟前,“嗵”地跪了下来,“父亲……你……母亲……”

张抱朴只是摇了摇头,轻咳了两声,咳出些暗红的淤血来,几乎溅了张新杰一脸,他左手抓着张新杰的胳膊,右手松开了案脚,哆嗦着探进自己怀里,摸出了一块虬形玉佩,塞进张新杰手中。

“到京城去……找……孙……思邈真人……他答应我……会……照顾……”

“不……”张新杰猛摇着头,泪水已经溢出了眼眶,挂在颊边,“我哪也不去……”

“拿着!”张抱朴突然大喝一声,将玉佩强塞进张新杰手中,随即便“哇”地吐出一口淤血,手却仍旧哆嗦着往自己怀里摸去,从贴身的衣衫里“唰”地撕下一幅布来,又塞给了儿子,“这是天……启……你……好好……保管,不要……给……任何人……”

张新杰只顾着摇头落泪,全然没将父亲的话听进去,他攥着染血的玉佩和破布,声音渐渐哽咽得厉害。

“我采了山参……我……我能治好你……”

“快走……”

这是张抱朴给他最后的嘱托。


父亲的手垂了下来,眼睛仍圆睁着,嘴唇微张,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张新杰咬着嘴唇,任凭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把玉佩和布往怀里一揣,颤抖着抬起手,轻轻抚过父亲的脸孔,为他阖上双眼。

他顾不上擦泪,拆了家里的衣柜,做成两副简陋的棺木,用药锄掘墓,将父母葬在屋后的山丘上,拆下门上的桃符,刮去“神荼”、“郁垒”四字,咬破了手指,用自己的血写下父母的名字,为他们立了墓碑。他就这么折腾了一夜,破晓时,他从厨舍里取了火,顺着柱子爬上房梁,点燃了屋顶的茅草,在火焰窜起的一瞬间纵身跳了下来,转身往屋外奔去。

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小屋就这么付之一炬。他站在山前的路口,回望这间烈焰熊熊的茅屋,仿佛天地都是一片血红。最终,他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脸,转身朝山下狂奔而去。

往日时光化为烟尘,随风而逝,汇入山间流云,从此与他天各一方。

张新杰一路行乞,来到长安郊外时,薄雪已经覆上了群山与层林。他的草鞋已经残破不堪,足跟被冻得皴裂,每一步都能在雪上踏出一个血印子来,最终,他手脚并用地爬到一所宅第的门口,陷入了昏迷中。

等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宽敞的床榻上,身上盖着毛毡,裹着锦褥,屋里还烧着炭,暖得不像人间。他眨了眨眼,发现榻边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见他苏醒,便朝他微微一笑。

“你是不是姓张?”

“你是……”

“我是你要找的人。”老人轻笑着颔首,将那块熟悉的玉佩放在了他的枕间。

张新杰仍旧只剩下眨眼的力气。立在榻边的一个中年人朝前迈了一步,伸手轻轻在他额头上贴了贴。

“你别怕。这是孙思邈真人的府第,你眼前这位便是孙真人。我是他的弟子,也姓孙,道号神通。”

此人话音未落,床上的张新杰便已经落下泪来,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汩汩滚落,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却哽在喉咙口,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你既然来寻我,那必然是家中出了事,”孙思邈轻叹一声,抬起苍老枯槁的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先好好歇着吧,有什么话,等养好了身子再说。”


张新杰在长安一住就是八年。

孙思邈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教他读书认字、琴棋书画,又将毕生所学医术传授给他,甚至请来一位金吾卫的勇士,教他傍身的武艺。张新杰如同枯木逢春,对恩师万般感激,只是有一事,始终让他耿耿于怀——师父似乎知道他父母遇害的真相,也知道自己的身世底细,却连一个字都不肯向他吐露。

“新杰,为师活了一百多岁,见惯了世上的恩怨情仇,深知道冤冤相报并不能使你快意解脱,只会教你越陷越深、越活越苦。”

眨眼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孙思邈发觉自己大限将至,便将张新杰托付给孙神通,自己独自返回五台山旧宅,羽化仙逝。

张新杰与孙神通在京中为师父守灵,灵堂里,北风穿门而至,刮了一夜,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张新杰跪在灵前,不知不觉间便泪流满面。

“师弟,师父得成正果,位列仙班,可不愿见你如此哭泣。”

“师兄,师父已经脱离尘世之苦,我们却还在世间沉沦,”张新杰揩了一把面上的泪痕,新的泪水又随即涌出,将他的袖子和衣襟都打得湿透,“我父母至死都不能瞑目,我却连他们因何而死都不知道……人一死,在世上留下的恩怨都归于无,活人却仍要受苦……”

“师弟,有些事情,师父不告诉你,也有些难言的缘由。”孙神通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扶住了他的肩,轻轻拍了拍。

张新杰仍旧用袖口擦着泪,神情十分平静,只是眉头紧紧地蹙着,瞳中似乎蓄着万语千言,开口却只剩下破碎的几个字眼:“师兄……”

“回去歇着吧,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师兄,你还……记得你的父母吗?”

“不记得了,”孙神通拍着他的肩,轻叹了一声,“我自幼离家云游问道,早已忘了家在何方、父母又是何人。”

“我还记得……”张新杰缓缓站起身,面对着孙神通,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我至今都记得我父亲死不瞑目的模样……师兄,我为人子,既不能为父母报仇,也不能好好安葬父母、为他们超度……甚至……连父母因何而死都不知道……”

“师父是想保护你——”

“师兄!”张新杰攥着他的手,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牙关咬得咯咯响,“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新杰……”

“求你告诉我……师兄……”张新杰的嘴唇轻颤着,牙尖不知不觉间咬破了下唇,沁出的血珠挂在唇边,泪水也簌簌地往下掉着,“师兄……你告诉我吧……”

孙神通叹了一口气,拉着张新杰往灵堂外走去,与他并肩坐在门槛上,抬头望向天空中清冷的月色。


“二十多年前,师父仍在五台山中修道,某一日,山下来了个年轻道人,自称抱朴,俗家姓张,要向师父问道。师父与他一见如故,结为忘年之交。抱朴师叔天资聪颖人,但尘缘未绝,与陶氏女一见钟情,凡心萌动,师父便劝他还俗,迎娶陶氏。四年后,高宗皇帝患了风疾,天后召师父入京为他医治,临行前,师父赠给师叔一块玉佩,告诉他若有危难,便持玉佩入京,自己必将尽全力相助……师弟,你可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给你父亲留下信物?”

“不知。”

“师叔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曾是大唐开国功臣,名讳璩,武德年间为太子舍人,玄武门一役后挂官归隐……师弟,你可知你父亲留给你的那封帛书是何物?”

“不知。”

“隋大业年间,高祖皇帝经略太原之时,张璩向他献了一份谶书,名为《璇玑图》,预言了高祖皇帝灭刘武周、擒窦建德、破王世充,最终一统天下。高,祖皇帝践祚之后,他又作《天启图》,预言李唐江山百年之基,但还未来得及面圣进献,便陡然生变……”

“父亲留下那片破布就是《天启图》?”

“是。”孙神通点了点头,转身返回灵堂,竟从孙思邈的灵位下取出了一个玉匣,他持匣慢悠悠地踱回了张新杰身边,当着他的面打开匣子,取出谶书,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张新杰只是瞥了一眼,便陡然伸出手,覆在谶书上,扭开了头:“师兄,我明白了。”

“这正是师父担心的,张璩早已归隐,仍有怀璧之罪,何况……师父这些年出入宫禁,对宫中之事心知肚明,天后早有不臣之心,若她知道《天启图》仍流传于世,怎能不垂涎三尺?”

“那,我父母之死……”

“多半与此物脱不了干系。”

“杀我父母的又是谁?”

“不知。”

张新杰缓缓转过头,望着自己按在手下的帛书,眉头紧锁,顷刻之后,再度泪流满面。

“师兄,你帮我把它烧了吧……我不想再连累你。”

孙神通摇了摇头,将那谶书塞进张新杰手心里:“这是你父母以命护下的东西,是留是毁,也该由你自己来处置。”

张新杰掂着那片薄薄的破布,片刻之后倏地攥紧了五指,手指绞着布料,骨节捏得发白。

“有谶书又如何?无谶书又如何?李家难道是纸糊的江山,还要靠这些怪力乱神之语来维系?”

孙神通仍只是轻笑着,拍了拍师弟的肩:“有便是无,无便是有。师弟,回去歇着吧。”


张新杰这一夜睡得颇不安稳,他平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空荡荡的房梁,神思不知游荡到了哪里。后半夜里,他实在躺不住了,翻身坐起,取来了针线,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将《天启图》缝进自己贴身的里衣中。

他穿好衣物,收起针线,躺回了榻上,仍睁着眼愣神。不知躺了多久,他骤然听到灵堂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他连忙翻身爬了起来,点燃了窗前的灯,灯烟袅袅升起之际,他却看见一道黑影掠过窗外,飞上了屋顶。

他披上袍子,便推门奔了出去,屋顶的人影早已杳无踪迹。他心里“咯噔”一声,扭头便往灵堂奔去。

灵堂的门仍敞着,孙神通倒在门槛上,吐血不止,听到脚步声,他艰难地抬起了头,朝张新杰摆了摆手:“快……走……”

“师兄……”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熟悉。张新杰跌跌撞撞地奔了过去,扶起了孙神通,慌忙去摸他的脉象,指头哆嗦着,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什么名堂来。

“快走吧……长安……不能久居……”

“师兄!”张新杰抓住了孙神通的胳膊,对方却按住了他的手背,拼命地要将他的手拉开。

“师兄……你……我去请郑师父来……”

“不要……”孙神通攥着他的袖口,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要……惊动……金……吾卫……”

“师兄?”

“你到登州去,寻……韩世基的……后人……他,他曾……是你曾祖的至交,他……”

“他怎么了?”

孙神通艰难地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嘴唇艰难地蠕动着:“这是……韩家的拳法……他、他的后人……一定知道……”

“师兄!师兄!”

张新杰抓住了孙神通陡然垂下的手,用力地摇晃着:“师兄!你……你把话说完啊!不要……不要……”

孙神通再没能应他。

张新杰仓促地逃出了长安,一路向东,往登州方向奔去。他早已不记得这一路经历了什么,只记得那一晚,长安的月亮格外圆,月光却分外冰冷凄凉。

“阿弥陀佛……”慈航仍坐在榻边,低头诵经,“张郎,你这半生,未免也太苦了。”

“我早已无所谓苦乐,只是……如今我每每想到,若当初我不对师兄刨根问底,他或许就不会……”

“张郎,你师父和师兄不愿对你提及往事,就是怕你如这般自责……世间缘起缘灭,皆有定数,并非你一己之力所能扭转……”

“难道忠良被害、无辜枉死,也是定数吗?”

“为师愚钝,无法为你解答。张郎,你若不愿为那人医治便算了,你有你的劫数,他有他的命数,若有恶报,便算在老衲身上,与你无关。”

“师父——”

张新杰一时愕然,却见慈航摇了摇头,神色不变:“你半生苦楚、无数波折,既然愿意对我提起,那便是老衲的福分。我若强求你为仇人治病,倒是我不通事理了。老衲在这山寺坐禅多年,早已不问世事,三界五行,俱为尘土,而你尚且年轻,又何必囿于空门、蹉跎年华?”

“师父,你别再说了……”张新杰蓦地哽咽起来,抓住了慈航枯瘦的手,泪滴不知不觉间滚落,挂在腮边,“我会治好他的……我答应你……”

“张郎,你不必勉强。”

张新杰摇了摇头,用手背揩掉了脸上的泪痕:“我只有一事相求。请师父师兄……不要告诉那人,是谁在给他冶伤。”

“好。”慈航怔了怔,郑重地点了点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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