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川暮萤

10：00

回忆杀1.0

11.

“赶紧睡吧，别的事情明天再说。”

张新杰看起来有些虚弱，但仍旧艰难地点了点头，三人仍旧窝在车里过夜，韩文清买的帐篷至今还没拆过封。李艺博裹着毯子，没过多久便鼾声大作，韩文清仍和张新杰共用那张剑麻毯，却没敢像往日一样挤在一起，他让张新杰趴在自己胸口，背上披着毯子，以免压到伤口。

但这个姿势不可避免地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张新杰看起来瘦，体格也倒挺结实的，他的重量和缓慢绵长的呼吸声使韩文清几乎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自己举枪时那个偷猎者脸上惊恐万状的表情。

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并不多见，在非洲做“保镖”这些年，他有得是向袭击者开枪的正当理由，尽管他本人需要用枪的时候并不多。但此时，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即使在他半梦半醒间，这张典型的班图人脸孔仍旧在他前面摇晃着，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起来。

“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他听到了自己的吼声，从记忆深处猝然浮上来时不免显得格外陌生，“咱们好不容易逃出肯尼亚，你现在要对我们下手？”

对方的神情就像一面镜子，从那张愤怒的脸上，韩文清也能读出自己的怒火。他看到对方猛地掏出了枪，而自己已经扑了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想要将他手中的枪夺过来。

接着他就听到了枪响声，不知是谁先扣动了扳机，但争执中的两人都已停了下来，愕然地看着一旁的同伴倒下。

“老徐！”李艺博惨叫一声，朝倒下的同伴冲了过去，所有人都呆住了，现场一片死寂。

韩文清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四肢百骸又麻又僵，手里的枪却散发着滚烫的热度。与他夺枪的同伴猝然松开了他，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满脸苍白地瞪着眼睛，嘴唇无力地张了张。

“老徐你怎么样了？”

“不行了，他快撑不住了……”

“老徐……”

“是你杀了他！”突然，一个同伴朝韩文清扑了过来，抓住他的领口用力地推了一把。

韩文清被他搡得眼前一晃，再睁开眼时，便只见张新杰怔怔地望向自己，眼神似乎有些茫然。

“没睡好？”

韩文清张了张口，却感觉喉咙里被火烧着一般，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张新杰见状，便犹豫着伸出手，摸了摸他汗湿的脸颊。

“我没事……”韩文清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握住了那只手，轻轻一捏，却又倏地皱起了眉，猛地抬起另一只手，去摸张新杰的额头。

张新杰的脸色十分苍白，脸颊却早已被烧得通红，眼眶里也全是红血丝。但他对自己的窘态毫无觉察，在韩文清的手掌贴上他额头时，也只是歪着脑袋，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韩文清却没有应他，猛然扭头冲后排熟睡的李艺博大喊道：“李艺博，快起来！”

“干……干啥！”

李艺博猝然惊醒，一跃而起，脑袋正撞在车顶上。只见他“哎哟”一声捂住了脑门，弯下腰来，又险些被身上滑落的毯子给绊了一跤，只得勉强抓住前排座椅，一脸尴尬地望向了韩文清。

“过来，你来开车，我们马上回姆班达卡，”韩文清目不斜视地盯着李艺博，指了指趴在自己胸前的张新杰，“他发烧了。”

“我的妈啊……”李艺博也慌了，一脚将身前的毯子踢开，开门下了车，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然咱们直接回金沙萨？姆班达卡那个医疗条件，够呛……”

“先回姆班达卡看看是什么情况……要是一直拖回金沙萨，我怕他烧出脑炎来。”

李艺博帮韩文清开了车门，目送他抱着张新杰下了车。他们交换了驾驶位，李艺博立刻一脚油门将车轰了出去，嘴上还一直自责着：“妈的都怪我，在后头坐了一路，连酒精瓶摔了都没闻出味儿来……”

“行了少废话了，赶紧开你的车。”

韩文清让张新杰枕在自己肩上，捡起李艺博的毯子，将他彻底裹成了一个蛹。起初他还能喃喃地念叨两句“我没事”，等车驶回卢隆加河畔，他便已经开始意识模糊了。

“张新杰你给我撑住了，不许睡！”

韩文清焦躁地摸了一把他的额头，只觉得如同摸了一块烧红的炭，张新杰艰难地抬头瞥了他一眼，眼神涣散得几乎找不到焦点。

前排的李艺博也早已急得满头冷汗：“哥，不然你陪他聊聊天？”

韩文清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托着张新杰的后脑勺，凑到他耳畔，低声喊他的名字。

“能听到吗？”

张新杰抬了抬眼，勉强挤出了一丝神智，气若游丝地挤出了几个字：“我快要死了吗……”

“不会的，”韩文清拍着他的后脑勺，声音竟也跟着干哑起来，“你就是发烧了，再撑一会，到了姆班达卡再睡……”

“嗯……”张新杰将额头抵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连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

“要不要听故事？”

韩文清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拉开了一点。

“什么故事……”张新杰的眼中仿佛有光闪动，声音却仍旧虚弱。

“我以前的事——很久以前了。”

“嗯……”

张新杰轻轻地点了点头，韩文清便让他继续枕着自己的肩，犹豫着开了口。

“大概十来年前吧，我和艺博，还有你认识的老季，一块在肯尼亚修铁路。从蒙巴萨一直修到内罗毕，再一路往北，一直修到苏丹边境。”

“然后呢……”张新杰轻声问道，他仰着脸，眼睑垂着，睫毛轻轻翕动，像是某种昆虫的翅膀。

“然后就赶上苏丹内乱，南苏丹分裂出来……咱们的工地也被叛军包围了，轰炸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那段时间，咱们屋顶上几乎天天都有炮弹飞过，屋外被炸得遍地都是弹坑，我们临时搭建的宿舍楼也被炸塌了一个角……”

“后来呢？”

“后来，我们商量着趁夜逃了出来，打死了一支叛军小队，抢了他们的武器和车，一路往西逃，顺着国境线逃到乌干达……”

“好厉害……”张新杰喃喃地感慨着，继续将脸埋回他肩窝里，似乎被高烧折磨得苦不堪言。

“厉害什么，”韩文清将手搭在他后颈上，苦笑了一声，“咱们九死一生逃出来，刚到乌干达就内讧了，几个兄弟分道扬镳，从此再也没见过……”

“嗯……”

张新杰轻轻地应道，前排的李艺博也沉沉地叹了口气，咬着牙猛踩着油门，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攥得青筋暴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