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川暮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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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七月的青岛已经不复盛夏的炎热，但仍像个蒸笼一般，蒸得人头昏脑胀。海风将一丝凉意吹到众人脸上，但张新杰显然无心享受这快意，他举着望远镜，仔细端详着那间熟悉的仓库。几个帮里的兄弟一刻不停地进进出出，将封得严严实实的木箱搬出仓库，运上一辆罩着篷布的卡车。

“就是这里？”

林敬言点了点头，手揣在兜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那箱子里就是鸦片，等他们走了你可以过去看个究竟。”

“妈的，”张新杰咬着牙，难得地吐出了一句粗话，“真是狡猾啊……”

“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林敬言耸了耸肩，“你也没料到他们会把鸦片藏在你名下的仓库里吧？”

“而且这事儿一旦暴露了，他们可以把所有的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忍耐。”张新杰收起了望远镜，转头瞥向林敬言，“敌不动，我不动。”

“你可真沉得住气。”林敬言拍了拍他的肩，满脸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是怎么查到这里来的？”

“一家日本诊所的同行给我提供了线索——他可以弄到稳定的鸦片货源，我就假装想分一杯羹，打探了一番。”

“你的意思是，鸦片的交易网已经遍及整个青岛了？”

“岂止啊……”林敬言叹了口气，艰难地摇了摇头，“而且这张网已经根深蒂固，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就算你能把这些鸦片一锅端了，也很难动摇业已形成的利益链条。”

“所以要忍耐。”

林敬言瞥着他，露出了一丝惆怅的神色，叹出的气也随着海风迅速消逝，没在世间留下丝毫痕迹。

“这世道越来越乱了，你还是多加小心吧……”

“现在不劝我金盆洗手了？”

“那也得我劝得动啊。”

张新杰闻言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了几个字：“你自己也小心点吧。”

“怎么，”林敬言机警地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打量着他，“你有什么情报吗？”

“没有。”张新杰果断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提醒你，现在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很艰难……上一回戒严，咱们被抓了六个同志，死了四个，剩下两个还在想办法营救……咱们的情报网也差不多算是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建起来。”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没什么，”林敬言淡然一笑，“上次鹏程船厂的事儿还要谢谢你。”

“各取所需罢了，”张新杰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被抓的工头也是你们的人？”

“算是吧……现在鹏程船厂也归你们了，以后还有劳你多多照顾。”

“算了吧，以我现在的处境，我可不敢轻易承诺你什么。”

“生逢乱世，各自珍重吧——”

林敬言没再说什么，撂下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临走时还不忘瞥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宋奇英，投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海上的风突然变得喧嚣，他们藏身的这一片礁石竟在风与海浪的激荡下发出了呜咽般的声响，宋奇英只觉得心头惴惴地，他踮起脚尖，眺望着不远处的仓库，片刻后又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张新杰晦暗不明的侧脸。

“九哥，咱们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你帮我盯着这个仓库，”张新杰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眼神却异常坚定，“库里头的东西都是从哪艘船上下来的，出库之后又往哪儿去了，买主是谁，经了谁的手，最终流到了什么地方，都给我一五一十地记下来——记住，千万要沉住气，不许打草惊蛇！”

“那三哥那边——”

“交给我就行。”

“那大哥……”

张新杰突然转过脸来，打量了他一眼，一丝温柔的笑意悄然浮上了他的脸孔。他朝前一步，拍了拍宋奇英的肩，轻声说道：“奇英，你得学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那你呢？”宋奇英瞪圆了眼，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九哥，你还有退路吗？”

“我和你不一样，”张新杰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与他擦肩而过，转身返回码头，“我早就不需要退路了。我的一切都是大哥给的，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情，但是你犯不着。”

码头上仍旧是一派繁忙的景象，自家兄弟正忙着从船上卸下棉纱和生丝，再将面粉装船。一个眼尖的兄弟瞥见了张新杰，便抬手朝他打了个招呼。

“九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呀？”

“我替大哥来看一眼，”张新杰缓缓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听说有兄弟中暑了？”

“小事一桩！”那人爽朗地摆了摆手，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意，“那小子就是体虚，不经晒，我让他回去先歇着，喝点绿豆汤，晚上就活蹦乱跳了！”

“那就好……”张新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色，“这两天日头毒辣，你们也悠着点吧，别把身子给累垮了——我看你们这儿顶着大太阳又是卸货又是装船的，真怕你们吃不消。”

“咱也不想这么折腾啊……”那兄弟叹了口气，往他跟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九哥，我听说，上头要查这港口的走私？”

“查走私？”张新杰挑起了眉，将他拉到了自己身侧，也跟着压低了声音，“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搞得码头上人心惶惶……”

“这有什么可人心惶惶的？查走私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做的是正经生意，由他查去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那人的眉头竟攒成了一团，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下去，“三哥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倒把咱也给弄得心里不踏实……”

“犯不着，”张新杰一手搂着他的肩，一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劝解道，“咱别操这闲心，你们累了就歇歇，再有兄弟病倒，大哥又要冲我发脾气了。”

“哎……”

张新杰打发了这个兄弟，仍站在码头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来往船只川流不息的港口，半晌没能挪动一步。

“九哥？”

他听到一声轻唤，猛地转过头来，才看到是许久不见的白言飞。

“来了？”

白言飞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往他身边挪了几分：“九哥，七月三十那天晚上到码头来，他们有动作了！”

“什么动作？”

“满满一船‘货’，用的是日资商贸行的船，对外宣称拉的是洋碱和洋伞……”

“你这消息可靠吗？”

“绝对靠谱！上一艘‘货’船折在海军手里，‘库存’也快耗光了，城里的买主都快疯了……三哥这回绝对坐不住了，想趁着月底咱们各家工厂轧账，把下一批‘货’弄进来……”

“我知道了，”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你手下有多少能用的人？能用的全部叫上，我想办法把大哥叫过来，咱们截他个人赃俱获！”

“我明白了……九哥，你得小心，三哥往大哥身边安插了不少人，光我知道的，司机和门房的吴伯都是他的人……”

时光飞逝，七月过得如同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与白言飞约定的日子，宋奇英也同林敬言他们一道，将青岛地下的鸦片交易摸了个七七八八。可当他盘算着如何向韩文清摊牌时，对方却将他叫到了书房里，吩咐他照看着各家报上来的账，自己要去见沈鸿烈一面。

“哥，你找沈将军有急事？”

“嗯……这段时间日本人仗着宋哲元撑腰，成天在我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涂鸣威也背信弃义，借机找茬。我得和沈鸿烈谈谈去，再这么下去，日本人早晚会得寸进尺，骑到我头上来的。”

张新杰一时哑然，最终也只得缓缓地点了点头：“要我陪你过去吗？”

“不用了，”韩文清径直摆了摆手，没给他任何商量的余地，“你给我盯着各家的账本，把所有收支一项项全部算清楚了，等我回来了问你各家盈亏。你做事细致，给我仔细盯着鹏程船厂的账，这个破厂子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我得弄清楚，砸下去的钱，都上哪儿去了。”

“好。”张新杰点了点头，目送韩文清出了门，一旁了蔡与弘笑着踱到他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送大哥过去就行，你就好好替大哥盯着这些账吧，别的就甭操心了。”

张新杰直视着蔡与弘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淡然一笑，点了点头：“有劳三哥了，三哥路上小心。”

“哈哈，你跟我还客套啥？”

蔡与弘皮笑肉不笑地冲他挥着手，跟着韩文清出了书房，还“贴心”地替他带上了门。张新杰叹了口气，缓缓地坐在韩文清的椅子里，盯着面前厚厚的几沓账本，指节无意识地扣着桌面，额角缓缓渗出汗珠来。

八点了，白言飞应该已经等在码头了。

他抬起胳膊，瞥了一眼腕上的表，指针缓缓地往前跳着，每跳一下都仿佛牵着他的心跳。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账本，那些熟悉的字迹却如同蹦进了万花筒里一般，渐渐在他眼前扭曲起来。等他擦掉滚落在眼睑上的汗迹，再低头看表时，指针已经指向了九点半。最终，他愤愤地将账本往桌上一摔，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奔下楼时，门房的吴伯正在门口扫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烟壳，张新杰在门口顿住了脚步，平复了呼吸，缓缓地走到了他跟前。

“吴伯，大哥书房里的台灯灯丝烧坏了，你给他重新买个灯泡去？”

吴伯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扫帚往墙角一靠，嘴里絮絮叨叨地抱怨着，跛着足、蹒跚着走进了外头的夜色中。张新杰站着门口，目送吴伯走远，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拔腿狂奔。

夜风呼啸着穿过街道，穿过他扬起的头发梢，将他脸颊上滑落的汗水吹进夜色里，化作一缕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