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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耶弗露的悲歌-43

开始设局,准备搞事.jpg



四十三


援军抵达帕拉迪之后,战局顷刻之间便已天翻地覆。

当精灵的攻势宛如暴风、飞快地席卷了延绵数百里的耶弗露山,艾尔迪亚人与纳罗希努人的联军已经将战线推到了帕拉迪国土最南端,距离德奈尔尼亚姆大陆的南海岸线只剩寥寥十几里。紧接着,埃索尔大军抵达了帕拉迪,紧随纳罗希努轻骑兵的步伐,驰援北国。

时隔整整一个月,埃尔文再度看到了玛丽亚要塞北端的狼烟——狼堡稳固了,赫洛乌冰原也收复了,只剩下古雷亚丘陵的密林、沼泽中还藏着不少负隅顽抗的地精、魔兽。“米克,我希望你也能亲眼见证这一天……”

“他不在乎。他该行的路已经行过了,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他问心无愧、死而无悔。”

利威尔站在山脊隆起的石台上,朝狼烟升起的北方远远眺望着。片刻之后,他徐徐转身,视线越过埃尔文的肩,掠过东方阴云密布、赤天如火的魔土,落向迷雾笼罩、银妆素裹的南方。


这是一个细雨濛濛的清晨,严冬已过,耶弗露山麓隐约有了些许春意,雪也开始融化了,近海的南方大地也染上了几抹新绿,萌芽的野草像是打翻了一桶绿染料,自南向北哗啦啦地蔓延开。只是雨夹雪的天气实在难熬,站在国王后头的阿尔敏喷嚏一个接一个,米卡莎倒不怕冻,可听了阿尔敏的喷嚏声,她也觉得鼻子痒痒的,像是钻进了两只蚊子,搅得她心烦意乱。

如今,三族四国的联军将大本营扎在了耶弗露山南端山脊的西侧。此处视野极好,天气晴朗的时候,埃尔文站在主帐外便能远眺南边的大海,山间的战场自然也能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营地东侧还有一块平坦的巨岩,宛如一座浑然天成的瞭望台,站在上头不仅能望见东方的魔土,眼睛最好使的利威尔、米卡莎、阿克利奇甚至能清晰地看见魔兽在东侧山背上逡巡徘徊、地精在山麓游荡放哨,再往东边望去,还能依稀看见许多地精、魔物麕聚成团,再汇成污浊的洪流,源源不绝地涌向耶弗露山。可它们的攻势毫无章法,哪里敌得过精灵的弓箭、矮人的炮火……

“一!二!一!二!兄弟们,加把劲儿啊!快点、快点!”

“这边这边!小胡子,把炮往这边挪挪!两门重炮不能挨那么近!”

“嗨……你别横鼻子竖眼的,俺知道你们的炮都是新的!俺不是怕炸膛,你们这些个火炮的图纸都是问咱们德洛戈买的,俺还能不知道?这种威力的重炮,开炮时会有一股子冲劲儿,直往地面上震,点火的士兵都能被震飞咯!你把两门炮挤得这么近,开炮的时候,这俩大炮你震着我、我震着你,你就不怕那力道把山给震崩了!到时候,山头上的雪都哗啦啦地砸下来了,咱们都得完蛋!”

“别犟了,就听俺的!巴尔杜,你来!把那门炮往边上挪挪!快快快!别理那小胡子了……炮口别压太低!要不然,火一点、炮一开,整门炮都能顺着山坡滚下去!”

营地东侧,杜尔巴正吆喝着矮人和纳罗希努人,沿着山脊架炮布防。扎营之处样样都好、易守难攻,只是地势过于陡峭、险峻,粮草、淡水、箭矢都得靠士兵挑着、战马驮着,才能从山脚下运上来,更不用说笨重的火炮。被他训得面如死灰、哑口无言的正是奈尔,他的胡须好些日子没剃过了,像野草似的胡乱支叉着,将他的脸孔、神色衬得愈发狼狈、窝囊。杜尔巴拽着奈尔的腰带,一边吵吵囔囔、一边推推搡搡,将他晃得头晕目眩,耳朵也被矮人那洪亮的嗓门震得嗡嗡响。

“别晃了,别晃了……听你的,都听你的!”

“自打我们回到帕拉迪,连一头巨魔都没见过……”说话的是米卡莎,她身着轻甲、蹬着过膝的皮靴,看起来干练、飒爽,像个正儿八经的将军一样,剑不入鞘,马鞭也时刻挂在她腰间。她的神情也十分警觉,眉头轻轻蹙着,眼中闪烁着谨慎、周全、若有所思的神色,“陛下,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米卡莎,你错了。”国王摇头叹息着,虽已开了春,他的神色却依旧如同坚冰,亘古不化,“是罗德·雷伊斯来了,巨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您的意思是——”

“罗德·雷伊斯……他才是阴谋的暴风眼!”阿尔敏立刻回过味来,额头上渗出了滴滴冷汗,“他这些日子……着实不对劲,陛下要调他的兵,他一声不吭就交了兵权。陛下问他要冰爆石和图纸,他也就给了,都没跟陛下讨价还价!”

“他听话难道不好么?”米卡莎的眉头蹙得愈发紧了,隐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照格里沙叔叔和希斯特里亚小姐的说法,罗德·雷伊斯奸诈、狡猾、冷血,怎么会那么循规蹈矩!莫非……他想先把帕拉迪的土地谋夺到手,再去勾结纳提特?我听说,他想把希斯特里亚小姐嫁给陛下……可是,纳提特怎会甘心、怎会受制于区区凡人!祂急于征服大陆,又怎会巴巴地等着希斯特里亚小姐长大、出嫁……”

“那姑娘不是和咱们差不多大吗?她那个爹也太恶心了,怎么能……”

米卡莎几乎是脱口而出,视线也不由自主地朝国王那边飘去,却不料国王早已板起了脸,眼神冷得宛如十二月的霜雪、坚冰。纵使米卡莎胆子极大,也被吓得噤若寒蝉,憋了半晌才惴惴地嗫嚅着,找补了两句:“我……不是说陛下不好。可是……陛下也不会喜欢那个小姑娘吧?也犯不着……给罗德·雷伊斯什么面子……”

“那可不好说。”

利威尔突然露出了促狭的轻笑,他觑着埃尔文铁青铁青的脸孔,故意拿些刻薄话逗弄他:“凯尔洛好些贵族十来岁就成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贵族家的女儿生下来就是一件礼物,被送到什么人手中,哪由得她们自己做主!‘收礼’的人自然也不在乎她们是美是丑、有德无才,反正收了也不吃亏,对吧?”

“你给我闭嘴。”埃尔文瞪着他,一副气恼模样,眼神却并不凶,语气也透着一股子无可奈何的温柔,“成心气我呢?拿我和那些废物贵族比,我招你惹你了?”

“不对!”

阿尔敏陡然一声惊呼,瞳孔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声音也哆嗦了起来:“还有艾塔洛希山以西的艾尔迪亚人呢!那些人……不知在盘算着什么阴谋。格里沙叔叔教过我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不定……纳提特只是螳螂,山那边的人才是那只黄雀!陛下,罗德·雷伊斯按兵不动,或许是在等,等着山那边的人先做点什么……陛下,您还是……防着他点吧!”

“怎么防?”国王幽幽轻叹了一声,视线也悠悠地转向了西边。在辽阔的大陆上,延绵千里、高耸入云的艾塔洛希山是如此醒目,哪怕身在帕拉迪、身上耶弗露山上,也有看见茫茫云海上冒出的山尖,“我在明,敌在暗,防不胜防。要打狐狸,也得它先露尾巴啊!”

国王那忧愁的神情、语气感染了阿尔敏和米卡莎,甚至给整个瞭望台都染上了一抹苍凉的愁思。米卡莎觑着他那副冷淡、忧心忡忡的模样,犹豫了许久,还是惴惴地开了口:“陛下,有个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

“你觉得不该说,那就不要说。”

米卡莎没料到国王将烫手的山芋扔回了她的手中,愣了半晌,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迈出了凭自己意志来“选择”的一步:“是艾伦……艾伦近来有些不对劲。不仅闷闷不乐,还说了些古怪的话——他说……‘这个世界根本不值得艾尔迪亚人为它而战,除非艾尔迪亚人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陛下,我很害怕……怕艾伦会变成坏人,因为……那个长得像猴子的巨魔,也说过一样的话!不信您问兵长!”

“什、什么……”

阿尔敏大吃了一惊,一时失神,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他一没料到艾伦竟会有这种疯狂、冷酷的念头,二没想到米卡莎竟主动吐露了艾伦的秘密,没有隐瞒、没有包庇,简直冷静得不像她了。

国王点了点头,神色如常,只是定定地望着远方的艾塔洛希山,淡淡地轻叹了一声。众人呆立在他身后,全然没注意到倒霉的奈尔已经摆脱了矮人的纠缠,来到了国王身边。他愁眉紧锁,疑惑地打量着国王的愁容,不由得出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短暂地回了一趟“故乡”之后,奈尔的立场、处境都历经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内战结束了,父亲却失势了,再无东山再起的机会。他不再是使节、不再是“逆党”,却比任何时候都像个丧家之犬。纳罗希努本应与帕拉迪顺理成章地成为盟友,他也好不容易重拾了与埃尔文的友谊,却被“摄政王”的野心搅得一团糟。他比任何时候都要下不来台,面对着埃尔文这个君王、“旧友”,他于心有愧、颜面无存,说话期期艾艾,连喘息都变得小心翼翼。

“山雨欲来。”

埃尔文仍注视着艾塔洛希山巅的雪峰,答非所问。

“什么?”

奈尔茫然地伸出了手,细雨夹着雪沫,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掌心,霎时便消融在他手中,化作一层濛濛的水雾:“现在不就在下雨么?”

话音刚落,他便回过味来,猛地抬起了头,满眼惊恐地望着埃尔文,讷讷地张了张口,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此刻,埃尔文终于缓缓转过了身,平静地注视奈尔,缓缓开了口:“奈尔,你多保重——大雨要来了。别冻着。”


不出埃尔文所料,耶弗露山麓果真下了一场大雨。

这场暴雨一下就是整整五天。雨水冲刷了山麓半融的浮雪,积雪化后,山谷与原野露出了更多绿意和生机。对于三族四国的盟军来说,这样的狂风骤雨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纵使帕拉迪的良马耐力惊人,擅登山路、又能冲锋,也被混着雪沫的泥浆困住了四蹄,寸步难行。所幸,魔族的攻势也被暴雨拖延了,地精、魔兽在大雨中成了无头苍蝇,在耶弗露山东麓茫然地逡巡着。阿克利奇所率的精灵赢得了喘息之机,与人类、矮人一同将营地迁回了地势平缓的山西麓,防备着山洪的侵袭。

而阿尔敏口中的“暴风眼”、纳罗希努的“摄政王”罗德·雷伊斯正满心烦忧——这些日子里,帕拉迪那国王突然差他的卫兵佩涅罗佩给希斯特里亚送了好些礼物:两匹帕拉迪良马,两柄精钢短剑、一支匕首、一把铜胎弓、一个牛皮箭袋,还有马鞍、马镫、马辔头、马鞭、水壶之类的东西。虽说随侍在女儿身边的“女兵”们也得了国王的赏赐,可希斯特里亚收到的礼物里还有衣裳、铜镜、牛角梳这些家私物件。最贵重的礼物当属一件翠绿的羊毛袍子,织着墨绿的松叶提花暗纹,领口、门襟和袖边缀着金线纕边,以帕拉迪这弹丸小国、蛮族愚民的纺织技术来看,这可以说是无价之宝了。

据说,这件袍子可是王太后留下的遗物。

罗德·雷伊斯记得清清楚楚,无论是他派奈尔来帕拉迪提亲,还是自己亲口向国王求联姻,国王都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可如今,国王的态度骤然扭转,罗德·雷伊斯实在琢磨不透,便冒着大雨去主帐找国王,想要探探他的口风。没承想,国王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雷伊斯卿不必客气推脱。我自己也有一个养子,只有七岁,我不舍得让他随我上前线来,便把他留在了铁堡。时间久了,我也怪想他的,见了令嫒,不免有爱屋及乌之感,总忍不住格外关心她。”

可是,心里有鬼的罗德·雷伊斯听了这话,心头更不是滋味了,一时竟浮想联翩,担心国王是嫌他女儿太小了,不能尽快给自己生育子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那几个年纪稍长的嫡生女儿全部死于非命,只剩一个年幼的私生女,成了他手中唯一的筹码。

于是,罗德·雷伊斯满脸堆笑,换了个法子试探国王:“哈哈……原来陛下有了一个养子,那我可得厚着脸皮多问一句,不知陛下肯不肯与我结为亲家?”

“呵,小国寡民,可不敢高攀雷伊斯家族。”

国王的态度既非冷淡、也不热情,正是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让罗德·雷伊斯苦不堪言。他不得不考虑最坏的可能性——他的女儿当不成帕拉迪的王后,只能沦为国王的情妇。这样一来……他的计策、他的一切筹谋,仿佛都要付诸东流了。

另一头,希斯特里亚也难受得很——送礼的佩涅罗佩倒是对她十二分地客气,叫她“小小姐”,给她带了许多口味清淡的炖羊脯,还有年轻人爱吃的酸牛奶、野果干。可不知怎地,原来对她友善、体贴的米卡莎突然变了脸,待她冷若冰霜,动不动便横眉竖目地甩脸子。紧接着,原先照顾她和侍女们的那群艾尔迪亚女兵也换了一副嘴脸,变着花样地排挤她、讥讽她——

“嘁……八字还没一撇呢,尾巴就先翘到天上去了!”

“就是!大小姐,你可别小瞧了咱们,艾尔迪亚人要的是有本事、有担当,能打仗、会治国的王后,可不是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

“别以为有个当‘摄政王’的爹,就能当咱们的王后……”

“我、我没有……”

希斯特里亚一腔委屈无处诉说,贴身伺候她的“私生女兵团”里,除了尤弥尔仍愿为她出头,其余人都被剽悍的艾尔迪亚女兵给震住了,一个个蔫得像霜打的茄子。曾救过她的艾伦如今不知跑哪去了,曾宽慰她、鼓励她的韩吉将军也不愿见她,似乎是忙着鼓捣什么新式武器……

她的救命稻草只剩下阿尔敏了——这个男孩曾与她共患难,或许能够体谅她的难处。她冒着滂沱大雨、找到了正在帐篷里画着地图的阿尔敏,阿尔敏目瞪口呆地将她迎进了帐内,半掩了帐帘,还给她拿了块干净的帕子,让她擦擦额发和脸颊上的雨珠。

“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雨,你的袖子都湿透了呢!”

希斯特里亚来得匆忙,没有撑伞,只披了件半长不短的斗篷便匆匆跑了过来,此刻,她的斗篷已经全湿了,两根袖管也不能幸免,湿嗒嗒地贴在她的双臂上。她的裤腿也被雨水晕湿了一大片,马靴上沾着污浊的水珠。不过,她的反应与其说是着凉了,倒不如说是害怕了,她抱着臂,整个身子蜷缩着,瑟瑟地颤抖着,就连声音也染上了微微的哭腔——

“阿尔敏……只有你能帮我了……求你……救救我!”

“别、别慌!先擦擦身上的水,别冻着了。我这儿有热牛奶,你先趁热喝点儿,压压惊……”

说着,阿尔敏给她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奶,一边替她拧着袖子上冰冷的雨水,一边听着她颤抖的哭诉。等希斯特里亚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自己的烦心事,阿尔敏却蹙起了眉头,好奇地问道:“你不喜欢我们国王吗?”

“我、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他……有点吓人。”

希斯特里亚放下了碗,用手背揩了揩眼角的泪珠,终于将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不管怎么说,阿尔敏愿意听听她的心声。其实,希斯特里亚也只见过国王两面,第一次是他们刚刚抵达陨星台时,国王出来迎接他们,突然的“死而复生”将她父亲吓了一大跳。第二次则是联军刚在耶弗露山脊上驻扎时,她远远看到国王正怒气冲冲地训斥着一个士兵,他板着脸孔、神色冷峻,那严厉的语气中透着冰霜似的寒气,将希斯特里亚吓得扭头就跑,慌乱中还把自己的右脚踝给崴了。

不料,听她这么一说,阿尔敏脸上竟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怎么会呢?国王陛下是个很和善的人呀!他不是刚给你送过些衣裳吗?我听陛下说,他怕你耐不住耶弗露山下的料峭春寒,如今战事吃紧,咱们的布匠也来不及给你赶制新衣,他就让佩涅罗佩姐姐拿了些干净的旧衣给你,先对付着穿……你别嫌弃,那些衣物可是陛下的母亲留下的,很珍贵呢!”

说着,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希斯特里亚眉眼间一闪而过的怅然,话锋一转:“不过,我也能理解你的难处。我和艾伦在青溪谷第一次见到陛下时,也很害怕呢……陛下很正直、很刚毅,不免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你刚来到耶弗露山下,对咱们的陛下一无所知,看他十分威严,又想着他或许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婿,自然会很难为情吧?”

希斯特里亚忧伤地点了点头,还没开口,阿尔敏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有样学样地将利威尔那套胡话拿了过来,摆出了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和语气:“也是,摄政王殿下的主意太胡来了,简直就是一厢情愿,把你当成了一件礼物……收礼的人就只管收,不管礼物合不合心意,他都不会吃亏,可对你来说,这也太残酷了!你正值妙龄,大好的年华,哪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嫁人呢!”

“你、你可别这么说……”

柔弱的少女被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吓得瞪大了双眼、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可阿尔敏只是摇了摇头,用一种很怜惜的神色望着她,勇敢地鼓励她摆脱父亲的束缚——

“我知道陛下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可是,他实在不适合做你的夫婿!你想要过得幸福,得找个年龄相当、懂得怜惜你的男子,和他多多来往、培养感情,将来成了婚才能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少女的神情愈发忧郁了:“我……我才没想过那种事……父亲说,我身为摄政王的女儿,就是……就是纳罗希努未来的公主,我必须……承担起救国的使命……”

“你快别听他胡说了!”阿尔敏突然咬紧牙关,瞳中绽出灼灼的光焰,语气也变得炽热,像一团温暖、耀眼的火一样,吸引着希斯特里亚这只飞蛾扑上去,“他是因为你的姐姐们都在不了,才来找你的吧?他口口声声说你是公主,那……他可曾向你承诺过,让你继承王位?他只想把你草草嫁掉,再找别的女人生个儿子……什么救国使命,都是骗你的!听我说,赫里斯塔,你得为自己打算!我们跟魔族打仗,就是为了世上千千万万像你这样的女孩不用害怕、不用恐惧、不用白白牺牲……”

“赫里斯塔”这个久违和名字让希斯特里亚浑身一震,泪水在眼眶边打着转,被帐内昏暗的烛火映得闪闪发光。阿尔敏趁热打铁,锲而不舍地引诱着女孩迈出那一步:“要是没法反抗雷伊斯殿下,那就逃走吧!”

“逃……逃走?”

“嗯!我会帮你的!那个叫尤弥尔的女兵,是你的心腹吧?我能感觉到她对你的忠诚——你让她带你走吧!找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好好地生活……什么战争、什么使命,不如通通抛到脑后,你只需要让自己得到幸福就好了!”

“我……我要怎么逃……逃到哪里……”

显然,希斯特里亚心动了,瞳孔里溢满了怯怯的、却又充满希冀的光。阿尔敏露出了坚毅、勇敢的神情,松开了她的手,将自己画的地图拿给她看,信心满满地说道:“我会帮你谋划的!看,咱们营地的里里外外、四面八方都画在这图上了,我知道哪儿没人盯着、哪条路最隐蔽、从哪儿走能最快地甩开追兵……我们是同甘共苦的好朋友,对吧?你可以相信我,我一定会帮你,一定!”

见希斯特里亚仍有些犹豫,神色躲闪,紧紧抿着的唇透出了些许惴惴不安的意味,阿尔敏凑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低喃着:“听我说,赫里期塔,你得提前准备好两件事——存些私房钱当盘缠,再找几个靠得住的伙伴。我看那个叫莱纳的大哥就很不错,还有马尔洛和希琪,他们都是热心又正直的好人,就算帮不上忙,也绝不会泄露咱们的秘密……”


此刻,焦头烂额的罗德·雷伊斯自然对女儿的“密谋”一无所知。他怎么也没想到,连奈尔也出来搅局了!他提醒摄政王,帕拉迪的国王根本不可能爱上小郡主,至于原因嘛——

“他喜欢男人。”

奈尔阴沉着脸,语气拖沓而疲惫——他可不觉得埃尔文的“秘密”难以启齿,只是瞥着摄政王那副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的模样,觉得可气又可笑:“他的意中人是那个嚣张的疤脸矮子。”

“当真?”

“我以德克家族的荣耀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奈尔可是好心,他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冷血、贪婪的男人亲手把女儿推进火坑,可他也吃不准,自己苦口婆心的劝谏有没有用、能不能撼动罗德·雷伊斯那密不透风的野心与阴谋:“您以为他为什么要弄个养子?他心思都在男人身上,压根没法自己生!郡主殿下真嫁过去,那就是守一辈子活寡了,真不值当啊!”

“照你这么说,国王送给希斯特里亚那些礼物,又是什么企图呢?”

罗德·雷伊斯皱起了鼻子,双眼眯成了两道狭长的缝,缝中绽出精悍的凶光。他的驴嘴也被抹布般的大鼻子拽了起来,咧出了一个可怖的弧度,一副恨不得把奈尔生吞活剥了的架势。

“他觉得郡主可怜罢了。”见他死性不改,奈尔早已忍无可忍,索性将什么规矩、礼节全部抛到了脑后,怒气冲冲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把亲生女儿当成实现野心的筹码,随随便便地卖掉,也真亏您做得出来。”

“呵,德克卿就这么爱操心吗?”罗德·雷伊斯冷冷斜睨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冷若冰霜的字眼,“你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你父母妻儿,在王都过得何等凄凉。”

“你——”

奈尔心下暗自叹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罗德·雷伊斯拂袖而去。他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罗德·雷伊斯的脾气秉性他再清楚不过,可他怎么也没料到,对方的手段比他想象中还要狠辣——大雨又拖沓地下了两三日,营地里渐渐流言四起,纳罗希努人、埃索尔人、矮人、精灵,甚至是艾尔迪亚人,都在谈论着那桩荒唐的婚事,还有好事之徒言之凿凿,说是帕拉迪的国王与纳罗希努结亲后,将会全力支持罗德·雷伊斯继承大统,将从弗里茨王室手中日渐消逝的王权彻底据为己有……

这个混蛋……奈尔几乎要把牙根给咬碎了——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伎俩。毫无疑问,这些流言就是罗德·雷伊斯鼓捣出来、为自己造势的,再过些日子,他就能去埃尔文面前哭哭啼啼,抱怨流言毁了他女儿的清誉,若是埃尔文不愿负责到底的话,只怕这姑娘将来都无法抬起头来做人了……

不……我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得去找埃尔文……得嘱咐他小心!

奈尔找到埃尔文时,他正在大帐里和皮克希斯、阿克利奇商量着什么。奈尔有些发懵——这精灵怎么和那个狐狸眼老头儿混到了一起?可他一只脚刚踏进主帐,帐中的喁喁低语便戛然而止,皮克希斯扭头朝他这边一瞥,做作地咂了咂舌:“哟,什么风把奈尔阁下吹来了?”

说罢,他与阿克利奇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一道识趣地退出了主帐。从奈尔身边经过时,皮克希斯还不忘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句:“阁下,你这浑身都湿透了呢,可别着凉了啊!”

“劳您记挂,我不冷。”

奈尔僵硬地目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帐外的雨幕中——他确实被大雨淋得很惨,一头半长不短的发丝都湿透了,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发尾一绺一绺地蜷在后颈处,水珠滴滴嗒嗒地灌进了领口,冻得他脊背发麻、寒毛直竖。尴尬的是,奈尔在帕拉迪与纳罗希努之间来回奔波了一趟半,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铠甲此刻挂在身上晃晃荡荡,从领口哗哗涌入的雨水全兜在了里头,他每往前迈一步,这些叮零咣啷的水便透过松了半圈的腰带淅淅沥沥地往下洒,让他看起来活像个笨拙的大漏勺。

“奈尔,找我有事?”

“唔……”奈尔仍有些魂不守舍,麻木地点了点头,答非所问,“那个精灵……倒是挺尊敬你的。”

“你是说阿克利奇阁下?”

“是啊……这么个高傲、难缠的家伙,我还担心你应付不来呢。现在想想,也是我杞人忧天,你在凯尔洛的时候,什么样的贵族是你应付不来的?‘摄政王’恐怕在那时就对你青眼有加了吧?”

“你是听了那些不像样的流言蜚语,特地赶来取笑我的?”埃尔文收起了眼前的地图卷轴,眉峰一抬,朝奈尔投来一个无可奈何的神色,唇边也浮起了一抹苦笑。

“流言就像瘟疫,再这么蔓延下去,早晚给你惹出大麻烦!”

奈尔慢悠悠地走到了埃尔文跟前,铠甲里的雨水稀里哗啦地漏了一地,浸湿了他脚下的羊毛毯子。“埃尔文,若不是我熟悉你的人品、气性,也知道你和里维那档子事,我都要以为,你早被权欲迷了心窍,变得和罗德·雷伊斯一样贪得无厌、卑鄙无耻了。”

“我娶雷伊斯家的女儿、出兵助他强夺王位,能捞着什么好处?”

奈尔被噎得哑口无言——是啊!要说埃尔文真想从罗德·雷伊斯那儿谋什么“好处”,自己第一次南下“说媒”时他就该答应,何必拖到今天?彼此埃尔文还算是有求于罗德·雷伊斯、盼着纳罗希努出兵援助艾尔迪亚人与魔族的战争,可如今,三族四国齐聚耶弗露山下,就连精灵也对埃尔文心悦臣服、敬重有加,他还有什么攀附雷伊斯家族的必要呢?

他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羞愧难当,埃尔文却倏地话锋一转,和他聊起了外头绵绵不绝的暴雨。

“近来还住得惯吧?大雨连下了七八天,我听说许多埃索尔的年轻人都憋得长疹子了。凯尔洛的雨水倒是不少,可这样来势汹汹、绵绵不绝的暴雨,在北方的春天也不多见吧?”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奈尔苦笑着摇了摇头,被埃尔文这寥寥数语勾起了乡愁,“凯尔洛的春雨比油都金贵,你们这儿倒好,这雨下得……就跟天被捅了个窟窿似的。”

“我父亲说,那是海上吹来的湿气,撞上了横亘千里的耶弗露山,就变成雨落下来了。暴雨下完了,春天才算是真来了。”

“哦。”

奈尔木然点了点头,眉头攒成了一团乱麻。他局促地拽着腰间佩枪的革带,怔怔地注视埃尔文的双眸,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埃尔文的眼眸就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平静的海面波光粼粼,湛蓝的辉光映在奈尔眼中,海下却不知藏着何等汹涌的浪涛。

“父亲说,这些湿漉漉的气息都是海流带来的。每一年的春天,海上的浪潮都会卷着狂风、挟着巨浪涌向德奈尔尼亚姆大陆南端。岸边的渔民可以从这浪里捞出无数鱼虾蟹贝,靠它们养家糊口,大陆腹地也靠那些湿润的风儿降下春雨,滋润干涸的田地……只是,不知道这个春天,海潮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奈尔沉默着,茫然地张了张口,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明明埃尔文就站在他跟前,可不知怎地,奈尔只觉得这位“旧友”离他是那么远,远得奈尔压根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奈尔的耳朵眼里回荡着哗啦啦的声响,似乎是帐外的雨声,又仿佛真有海潮不断地冲刷着他的耳膜,撞得他头晕目眩,仿佛就置身于狂潮浪尖,不知此身将漂向何方……


而此刻,罗德·雷伊斯的噩梦仍未停止。

先不论国王那副忽冷忽热、捉摸不定的嘴脸,光是这些天里纷起的流言,就够他喝一壶了——天地良心,散播流言的可不是他!可不知怎地,这些流言也太像他的手笔了,也难怪艾尔迪亚人个个都不正眼瞧他,连奈尔和希斯特里亚认定了是他在背后捣鬼……

以罗德·雷伊斯的性子,他绝不会向任何人解释。流言的炮制者似乎吃准了这一点,步步紧逼,几乎是把他架在了火上烤。他能感觉到艾尔迪亚人对他汹涌、刻骨的敌意,看他的眼神宛如见了杀父仇人。精灵也开始疏远他,面对着他时,阿克利奇横竖都是那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可这个高傲的精灵却开始频繁出入国王的大帐,也不知与他盘算着些什么……

他心里清楚,时至今日,他已经没办法靠联姻得到任何好处了——帕拉迪的国王没死,这个国王也不是能用婚姻的缰绳牵住的温顺马驹,而是成熟、睿智、刚毅、不屈的雄狮。他可没指望他那个乳臭未干的女儿能驯服一头狮子!可当他打起退堂鼓时,国王暧昧的态度和四起的流言又将他挤进了一个尴尬的角落——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反悔,只怕以后再想拉住这根“姻亲”的绳子,就更是难如登天了。

进退失据之际,他猛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成了联盟之中多余的那一个——皮克希斯竟然在偷偷调动兵马!茫茫大雨中,无数埃索尔野战骑兵在耶弗露山脚下来来去去,不知要去往何方。

“皮克希斯卿,你这是意欲何为啊?”

“怎么,雷伊斯卿不知道?”

狐狸和豺狼开始了斗法,罗德·雷伊斯拿腔拿调,仍以“正统”自居,无论如何也要在气势上压对方一头;皮克希斯则虚以委蛇、以退为进,轻飘飘的话语就像狐狸尾巴似的,不断往罗德·雷伊斯的脸上撩拨着:“怎么,国王陛下没告诉你?”

“你还是少卖关子吧!我可没心思陪你打这种无聊的哑谜。”

瞥着罗德·雷伊斯那副急赤白脸的焦躁模样,皮克希斯狡黠地眨了眨眼、咂了咂舌,故作惊讶地喟叹着:“哎呀,是老夫失言了,看来,陛下或许是有别的重任要托付给你吧!”

“哼……”

送走了那老狐狸,另一件令他头痛不已的事浮出了水面——尼尔瓦斯的精灵骑士们也行动了起来,罗德·雷伊斯时不时能听到杂沓的马蹄声,像隆隆的雷声,撕开了雨幕,如闪电般向耶弗露山上疾驰而去。

“阿克利奇阁下,您这是……忙什么呢?”

“巡逻罢了。”

虽说罗德·雷伊斯早就知道,要撬开阿克利奇的嘴简直难如登天,也知道他瞧不上自己,可对方那副冷淡、不屑一顾的嘴脸还是让他心中颇不是滋味——让最精锐的精灵骑士去巡逻,鬼才相信呢!照理说,山里残余的魔族应该早被肃清了,逃得过精灵的铁蹄,也逃不过这场连下数日、冲刷一切的暴雨,可如今,阿克利奇再度领兵出征,又要去往何方呢?难道说……

不祥的预感像一团黑压压的浓云,由他心底升腾而起,渐渐笼罩着他周身,压得他喘不过气了。他逐渐发觉,帕拉迪这个弹丸小国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正朝着他徐徐张开,用不了多久,就会将他牢牢笼住、紧紧束缚,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正缓缓朝他逼近,露出了流着涎水的獠牙,时刻准备着将他吞噬。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他已经被动得不能再被动了,他得行动起来……想想也是,他怎么会蠢到时刻留心那个国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还得时时看人家脸色、揣度人家心思呢?他得尽快把主动权夺回手中,越快越好……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张“网”里,还有一只逐火的飞蛾渐渐张开了羽翼,想要挣扎、想要反抗、想要逃脱——希斯特里亚的出逃计划开始了。


绵绵不绝的雨水飘飘摇摇地落了十天,终于停下了。

联军们就这么被困在耶弗露山麓整整十天,矮人兄弟正抱怨着自家的火炮都快生锈了、铜锤和铁斧快要长出青苔和蘑菇了,一场薄雪突飘落,雪化之后,凛冽、干燥的风突然从北方的雪峰上吹下,湿漉漉的泥地和草芽眨眼的工夫便干透了,满地的脚印、马蹄印、车辙印纵横交织,将原本平缓的山麓拱得坑坑洼洼、无比崎岖。

“这是风的淬炼——春天的最后一抹寒风,对耶弗露山下的野草和子民最后的考验。熬过了这干燥的春风,才算是挺过了严冬。”

入夜后,埃尔文突然把奈尔叫到了主帐中。奈尔心头惴惴、愁容满面地来了,却发现埃尔文只是一味与他寒暄,一会儿劝他多喝些热水,一会儿又叮嘱他“春捂秋冻”,别太早脱了皮袍和夹袄。

“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以为你会好奇,这又干又冷的风是怎么回事——我已经从你眼里看到了困惑和迷惘。”

“是怎么回事?”奈尔一时哑然,只得讷讷地张了口,顺着他的意思问道。

“我父亲说,是因为之前灌进大陆腹地的海风,都化作雨水落下来了,天穹空空荡荡,便像一个大风箱似的,将四面八方的烈风都吸进来了——我问过皮克希斯殿下和杜尔巴将军,每逢春天,埃索尔西北的荒原和德洛戈北部的群山都有狂风频起,夹着凛冬的余威,袭击城市与乡野。矮人暴烈固执的性格、埃索尔人骁勇善战的本事,大概就是严寒与疾风的馈赠吧。”

“你特地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挖苦我一通?”

奈尔苦笑着,没好气地斜睨着埃尔文——他已经回过味来了,在埃尔文眼中,纳罗希努人既不如矮人刚烈顽强,也不如埃索尔人骁勇善战:“埃尔文,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了?”

可这也怪不得埃尔文——纳罗希努一直在逃避战争的责任,龟缩在大陆腹地苟且偷安,所有心思都扑在了阴谋、夺权、内战这种事情上。来到帕拉迪之后,罗德·雷伊斯仍是一派消极模样,对战事百般推诿,恨不得将手头的精锐兵力都藏着掖着;士兵们上行下效,同样战意低靡、毫无士气,娇生惯养的贵族骑兵还没上战场,就被“水土不服”给打倒了,终日上吐下泻、萎靡不堪,平民子弟则不愿为那个不得民心的“摄政王”而战,能浑水摸鱼,就绝不使尽全力……

“很无聊吗?”

埃尔文反问着,缓步走向虚掩的帐帘。不知是不是奈尔的错觉,他瞥着帐外的红霞格外刺目,像火光似的闪烁不定,晃得他脑袋一阵晕眩,视线都有些恍惚、迷离了。他隐约听到埃尔文说:“那我请你看场戏吧。”

“戏?什么戏?”

“火戏、兵戏,还有猴戏。”

“啊?”

奈尔愈发茫然了,脑袋里像灌了一壶滚烫的浆糊,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直到埃尔文掀起了帐帘,灼热、干燥的北风灌进了帐篷,奈尔这才猛一激灵,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北方的天幕裹着灼灼的、耀眼的红霞,宛如富有光泽的绸缎披散在天际,又像鲜红的飞瀑,从山麓冲天而起,逆向扑上天穹。

不!不是赤霞如火……那就是火光!

“陛下!陛下——”

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奈尔的视线中,踉踉跄跄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埃尔文面前——是国王卫队的林迦,奈尔认得他,是个沉稳、可靠、颇有主见的年轻人。可如今,林迦看起来有些慌乱,身上的铠甲染着些黑灰,尤其是肩甲,被他那微微耸动的双肩拱了起来,宛如地震中颤动的山岳。

“起来说吧。”埃尔文淡淡地答道,在赤红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瞳孔依旧如同平湖、波澜不惊,似乎压根就不关心那滔天的赤焰,“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着火了!陛下,北方的营地……失火了……”

“啊……”

奈尔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渗出了汨汨的冷汗,脑袋里“嗡——”的一声,便坠入了无尽的虚空,再无知觉。

林迦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抬起了头。他整张脸汗涔涔的,颊上泛着红光,不知是狂奔之后累的,还是被炽热的火焰烘的。他呼吸急促,牙关咯咯地打着颤,话到嘴边全被咬成了破碎的残响:“帐篷……帐篷被点着了!火借风势,很快就要……烧到营地中央了!陛下,内务兵团去救火了……可是……米涅娃大姐说,咱们可能……没那么多水用……”

“唔……你去提醒各国、各族的将士们,让他们都来搭把手。”

“是!”

“这是……怎么回事……”

奈尔僵在原地,他已经感觉到了扑面的北风,刺骨的寒风被烈火一烘,变得灼热而愈发干燥,汗水刚渗出皮肤,就被罡风给榨干了。他的双眼像鱼一样鼓了出来,眼珠也被滚滚烈风烤得生疼,眼角刺刺的,几乎要渗出泪来。

营地的北边,不就是……纳罗希努人的营地吗?

暴雨初降、联军在耶弗露山下扎营时,罗德·雷伊斯厚着脸皮占了最干爽、整洁的北坡高地,说是要为盟友们瞭望敌情——难怪埃尔文那时答应得如此爽快!罗德·雷伊斯那个蠢东西恐怕怎么也想不到,帕拉迪最南端历经连绵十日、滂沱不绝的春雨后,又遭遇了干燥、凛冽的北风……

为了防雨,斯托黑斯与希甘希纳两区总兵曾下令,在搭帐篷用的榉木骨架和厚麻布上涂抹了厚厚的桐油——桐油可是最易燃的东西!只要沾上一点火星,立刻就能烧成一片火海,更不用说,营地上空还刮着猎猎北风……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开来,吞噬一切,他的部下、他的同胞、他的手足,全都无法逃脱!

“救……救我……”

“咳……咳咳……救、救我……”

烈火之中,纳罗希努士兵的惊呼、惨叫都被噼噼啪啪的火焰之响淹没了。在北风的催动下,火焰宛如一头失控的凶兽,从堆放马草的简陋帐篷狂奔而出,发疯般冲向了兵营和马厩,张开了血盆大口,顷刻便将营房、马栏整个吞下。干燥的木头、浸满桐油的麻布刹那间便染上了火苗,星星点点的赤焰倏地连成一片火海,又向上升腾、膨胀成了一个大火球,沿着山坡飞快地向南滚去。

受惊的战马冲出了马厩,嘶叫着在营地中四处狂奔。灼热的火舌、啪啦啪啦的爆炸声和熊熊热浪将士兵赶出帐篷、仓皇逃窜。可是,人的两条腿又怎么跑得过疾风与烈焰呢?很快地,几名士兵便被拽回了火焰恶魔的爪下,火舌像一条残暴的蛇,缠绕于他们周身。士兵们哀嚎着、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想要扑灭身上的火,可紧接着,滚滚浓烟钻进他们的口鼻、涌入他们的气管,就像是恶蛇吐出信子,攫住了他们的咽喉、夺走了他们的气息……

很快,他们的视野中只剩下了熊熊野火,跃动的火光、蒸腾的热气撕扯着空气、扭曲了天幕。火光中似乎藏着无数憧憧的影子,宛如咆哮的恶魔与凶兽,露出了淌着涎水的獠牙,正朝着他们疯狂地扑过来。

完蛋了……这回真的……要死了……

突然,他们听到了一声嘹亮的怒吼——“士兵们,快!快跟我来救火!”那似乎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声如洪钟、浑厚有力。灼眼的火光中,他们看到了摇晃的雪白旗帜,紧接着,火焰被撕开了,冲进来的不是魔鬼,也不是野兽,而是人——是艾尔迪亚人。

“快!快上!兄弟姐妹们,抓紧喽!拼尽全力,把火拦住!”

紧接着,艾尔迪亚内务兵团的老头、老婆子们拎着水桶、端着水盆,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火场,誓要与暴烈的北风一争高下。

呐喊的女人正是米涅娃,她手执一面白色的旗帜,以旗语指引着同胞们向着烈火冲锋——纳罗希努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矮小精悍的婆娘就是帕拉迪内务兵团的“火事队长”,她卷起了袖边,露出精壮的胳膊,双臂上虬曲的青筋像一条条蜈蚣,从肘弯蔓延到紧攥着旗杆的双手,在她的挥舞下,洁白的旗面顶着北风猎猎招展,如同耀眼的闪电,劈开火焰、撕破天穹,为烈火中挣扎的人们降下希望。

“水!水!”

“快灭火、快灭火!咱们得比北风快!不然……咱们也得完蛋!”

老兵们聪明、敏捷、训练有素,纳罗希努人在火场里都成了无头苍蝇,他们却冷静得惊人,排成纵列相继钻进了着火的帐篷之间,像灵巧的水蛇一样游曳在火焰的缝隙中。一盆盆、一桶桶濯满希望与生机的清水在他们一双双苍老、枯瘦的手间传递着,泼向汹涌的火舌。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群白衣白甲、脸上系着白帕的精悍女人,在倾倒的帐篷、狂乱的火焰间搜寻着生者,将他们从烈焰的魔爪中夺回来——

“这边儿有人受伤!”

“这里有几个人被熏倒了……快!快把他们背出去!”

“顶住!顶住!别放弃一个人!”

“快快快……他还有气儿!他还活着!”

火焰比这些老兵想象中还要顽强,熊熊跃动的火墙刚被艾尔迪亚人撕开了一道口子,眨眼的工夫便又愈合了。火舌贪婪地向四周蔓延着,又倏地缩紧,将所有人锁在了火海之中。

“哎呀……火烧到咱这边儿来了!”

“糟、糟了……”

“水!水!快给我水——”

“米涅娃!小心——”

转瞬之间,米涅娃的旗帜被点燃了,气势汹汹的焰光将白色的旌旗烧成了灰烬,火蛇顺着旗杆烧向她的手臂与手掌。可米涅娃依旧屹立于火海之中,摇着旗,沙哑的吼声直冲云霄——

“冲!快冲!救人、救火!能救一个是一个……咳咳……咳……快!”

一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几道小小的身影穿过烈焰,跌跌撞撞地往西边狂奔而去。


很快,汹涌、奔腾的火势便惊动了整个营地。

“让一让、让一让!帕拉迪的兄弟姐妹们,德洛戈水车队来帮你们啦!”

最先赶来支援的是矮人。他们的尖角帐篷就紧挨着山脚,扎成了一条长而密实的线,自北向东迤逦延伸,以火炮把守着营地最险要的东侧。在杜尔巴与巴尔杜的号令下,一辆辆“水车”被推向了北方——这些玩意长得像炮车,又比炮车庞大、笨重,车头、车尾各装着两对磨盘那么大的轮子,车座上一前一后架着两个巨大的橡木水箱,灌满水后,每辆水车得要六个强壮的矮人才能推着它前行。每个水箱的四角都箍着厚厚的铁皮,二箱之间以粗壮的铜管相连,前箱的正前方装着一个铜制“蜂窝”,右侧装着水阀扳手,后箱的屁股上长着一个硕大无朋、沉重无比的轮盘,看上去得要两三个人才拧得动。

这些庞然大物“轰隆隆”地碾过坑坑洼洼的草地,摧枯拉朽地撞开了散落营地各处的马草、燃尽的篝火堆,还撞倒了几个手足无措的纳罗希努人。车轮轧出的隆隆响声有如闷雷,帕拉迪火事队刚用沙袋筑起了一道矮墙,防止火势向南蔓延,听到那巨响后,纷纷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转身给它们让了道。最终,水车停在了沙袋前,巴尔杜一声令下,一名矮人战士摇下了水阀,车尾的两人扳起了轮盘,车头的“蜂窝”里立刻涌出水流,如飞瀑般喷向眼前的烈焰。

“哈哈!让你们见识见识咱们德洛戈的”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奈尔已经快疯了,他的脸盘简直比山尖的积雪还要苍白,嘴唇因为不安而蠕动着、哆嗦着,哪怕在嘈杂的火声、鼎沸的人声中,他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牙关咯咯地打着颤。他扭过头,怔怔地望着埃尔文的侧脸,火光将他的瞳孔、眼眶都映得赤红,宛如泣血。

“这火……埃尔文,你说的‘火戏’……”

“是雷伊斯家的小姐放的火。”

埃尔文轻描淡写地答道。火光如同赤霞,映着他那张苍白如雪的脸孔,就仿佛烈焰也无法融化他眼中的坚冰,只在他瞳中投下了些许熠熠的光芒——那是一种智慧、狡黠、精明算计的神色。

“你……你说什么……”奈尔的脸色愈发难看了,他瞳孔紧缩、发白,胸口因为呼吸急促而剧烈地起伏着,肩膀也像犯了癫痫似的抽搐不止,“她要干什么……”

“逃离这里。”

埃尔文转过脸,平静地注视着奈尔那颤抖的双眸,露出了一抹成竹在胸的轻笑:“这不正是你一直以来所期望的吗?只要离开这里,无论是家族、血脉,还是婚姻、使命,都无法再束缚她。她不需要再为那个冷血的父亲发愁,可以自由自在地去追寻平静、幸福的生活。”

“你……你在……帮她吗?”

“没有。但我乐见其成。”埃尔文轻叹了一声,眼睑垂下了几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过……她的父亲应该会派人去阻拦她吧。奈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帮帮她——她应该正往营地的西边赶,你要是追不上的话,我可以借你一匹快马。”

“我、我……”

奈尔僵在原地,呼吸愈发急促、艰难,瞳中闪烁着羸弱的希冀与痛苦的挣扎。见他这副窘样,埃尔文苦笑着摇了摇头,循循善诱:“你不是曾想带着艾伦、阿尔敏、米卡莎三人离开吗?如今艾伦已经深陷战争的泥潭,成了各方势力争夺的兵器,米卡莎和阿尔敏自然也不愿离开他。与其操心他们,不如去救一个被野心家当成棋子的可怜女孩。”

原来他都知道了……奈尔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牙关一咬,朝埃尔文点了点头,转身冲出了大帐。

此刻,艾尔迪亚游骑兵团正忙着驯服满地乱跑的战马,奈尔急匆匆夺过一匹马,翻身跃上马背,猛地往马肚子上踢了一脚,打马转身向西疾驰而去。

“马尔洛!马尔洛——你在哪儿?快,快来帮忙!马尔洛!你人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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