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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耶弗露的悲歌-36

上周在忙研究生复试的事,实在没空更新,抱歉……



三十六


“为什么要扔下他们?北国的仗还没有打完啊!要是魔族卷土重来的话……”

“你搞错了,米卡莎——我不是艾尔迪亚人,我也不关心什么人类的命运,我从头到尾……都只是在为一个人而战。”

两匹马穿过托洛斯特隘口后,晨曦终于穿过了灰沉沉的浓云,洒在南国遍地皑皑白雪上,折射出刺眼的白光,将米卡莎的视线晕成了一团朦朦胧胧的白雾,雾中仿佛有闪电乱舞,晃得她睁不开眼。利威尔刚刚那番话更是让她心烦意乱,这个家伙……突然对她吐露了极其自私的心事,竟让她顷刻之间陷入了迷惘——她该相信什么、坚守什么,艾尔迪亚人的自由、所有人类的未来,难道都是一场空吗?

没过多久,两人便抵达了铁堡外。此时,天空中竟再度飘起了鹅毛大雪,天穹之上,一半是耀眼的朝阳,另一边却是沉沉黑云。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苍天也在垂泪,簌簌的雪声悲切绵长,宛如一曲哀歌。米卡莎情不自禁地望向了这片“故土”——皑皑白雪覆在这座依山而建的堡垒之上,将它染得愈发肃杀、凄凉。更令人心碎的,铁堡的血门上、兵营中、议事厅前、塔楼顶端都扬起了白幡,被凛冽的冬风扯得猎猎招展,混在漫天飞雪之中,白得难辨彼此。

而在铁堡北方的玛丽亚要塞上,滚滚黑烟直冲云宵,将噩耗沿着一座又一座烽火台传向北方。在这银妆素裹的世界里,漆黑的狼烟看上去格外醒目、刺眼,米卡莎情不自禁地勒马驻足,怔怔地望着血门,眼角不知不觉便湿了。

“大家……都知道了……”

“铁堡当然会比我们先看到烽火。”利威尔也匆匆勒马,转头催促道,“走吧——我们现在两手空空地回去,没有任何意义。”

“嗯……”

此刻,铁堡紧锁的血门之后,隐隐传出了悠扬、凄切的哀歌,悲伤的艾尔迪亚人正在悼念他们的国王——难怪这家伙急着催我走……米卡莎低声轻叹着,直勾勾地盯着利威尔的后脑勺,继续打马前行——他可听不得这样的歌。

“我们越过高高的雪山,跨过绵绵的丘陵,追寻着我们的国王……大雪覆盖了马蹄印,你要去往何方?大雪快把我们的帐篷压塌了,溪流结了冰,马儿没有水喝……国王啊,不要抛下我们!”

马蹄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米卡莎想要捂住耳朵,却没办法松开缰绳。她只能咬紧牙关,疯狂地踢着马肚子,想要把那歌声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们渡过宽宽的大河,穿过窄窄的峡谷,寻找着我们的国王……河上没有结冰,你已去往何方?我们顺流而下,水流愈发湍急,打翻了我们的小舟……国王啊,河流的尽头在哪儿?你是否已经看到了大海,正准备扬帆远航……”


血门上,个头小小的卢伊彻扒在箭垛后,从瞭望口望着外头的莽莽雪原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年纪的孩子,对生死的感知还比较懵懂,可是,他已经在短短半月之内失去了亲生父母和养父,只剩自己孑然一身,在茫茫天地间,像一片孱弱的枯叶,随时会被暴虐的北风蹂躏得粉身碎骨。

突然,他看见两个黑点缓缓浮现于雪原之中,自北向南,越来越快地朝这边飞了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渐渐地,他能看清“黑点”的轮廓——那是两匹马,它们扬蹄疾驰、一路向南,只在铁堡门前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又继续马不停蹄地朝南方奔去。

卢伊彻认出了米卡莎,那个很高、却总是阴着脸的女孩。说来也怪,他只在校场和这个姐姐打过一次照面,那是一场极其糟糕的比试,樊多、克努两个老兵联手,也没能从女孩手里讨到半点便宜——“耻辱之日”,基斯爷爷是这么说的,脸上却挂着志得意满的笑意,卢伊彻将他的骄傲、嚣张看得清清楚楚,却没有拆穿——不,根本不用他拆穿,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吧!

克努又怎么会甘心?他老辣、狡猾地拉开了距离,想要试试弓箭能不能吓到这个小姑娘,不料,米卡莎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仿佛看穿了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下一刻,她冷哼了一声,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凭蛮力把壮实的樊多扛了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将他朝着克努掷了过去。

“哇啊——”

“嚯……”

“哦呵呵!”

樊多的惨叫、克努的惊呼、围观士兵的哄堂大笑混成了一团嘈杂的雷云,雷声交织回响在校场上空。卢伊彻被震得目瞪口呆、动弹不得,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像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天穹,将漫天的阴云撕成了两半,劈向了满目疮痍的校场。自那一刻起,卢伊彻炽热、崇拜的目光便黏上了米卡莎,可是,这个厉害姐姐冷淡得很,调头就走,连打个招呼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此刻也是一样,卢伊彻刚扬起胳膊,用力地挥了两下,米卡莎的马便匆匆离开了。带她离开的是一匹更加精瘦的黑马,马上是一个红色的骑兵——那个人身形瘦小,浑身上下裹满了浓烈的猩红,就像把朝霞披在了身上似的。卢伊彻盯着那个背影看了许久,蓦地感觉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是兵长!

卢伊彻几乎不敢认他——兵长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浑身都是血,甚至已经看不出人形了。不过,他右脚踩在马镫上的姿势非常醒目,和帕拉迪所有骑兵都不一样。幼小的孩子大喜过望,拔腿便在血门上狂奔起来,朝两人远去的南方追去,还不住挥舞着右臂。

城头驻守的士兵被他这怪异、莽撞的举动吓了一跳,纷纷扭头向他那边望去——他们名义上的“王子”、帕拉迪的继承人,跑起来就更像一片飘零的落叶,被严酷的北风卷着,晃晃悠悠地向南飘去。

多么可悲……这个孤零零的孩子、他那战死沙场的亲生父母、他的养父——我们所有艾尔迪亚人的国王,还有这个冰封雪欺的堡垒、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命运的悲剧就像一条锁链,一环扣一环,将所有艾尔迪亚人都拴在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无法挣脱、无法逃离。

而此刻,奔跑的孩子拽动了命运的锁链,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在铁墙上狂奔着,士兵们仿佛能看到一根粗壮的铁链拖在他身后,在铁墙上坚实的石板路上乒乒乓乓地撞击着,擦出一串串耀眼的火花。他们的视线被卢伊彻的脚步牵动着,情不自禁地望向了那两匹疾驰的马。越来越多的士兵认出了利威尔,高呼着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停下来,看他们一眼。

“兵长!兵长!”

“兵长——”

“他们在叫你……”

“我听到了。”利威尔依旧冷酷地打马狂奔,头也不回,“不用管,继续赶路。”

米卡莎紧紧抿着唇,恋恋不舍地扭头望向铁堡——大雪仿佛给这座孤零零的堡垒镀上了一层冰壳,惨白的日光映在冰罩上,映出了一轮轮朦胧的光圈,星星点点的碎光从议事厅背后的山壁上倾泻而下,如同璀璨的银河从天坠落,又像狂暴的冰瀑砸向人类的堡垒——不知怎地,这副仙境般的景象竟让米卡莎寒毛倒竖、心头惴惴,她对那场毁天灭地的陨石雨仍旧心有余悸,望着这从天而降的光瀑,眼前浮现的,却是狼堡的断壁残垣与熊熊火海……

“别发愣了,那只是雪而已。”

利威尔冷不丁地开了口——原来,他也曾偷偷回了头、朝铁堡那边张望过:“我们现在回去,又能给他们带去什么呢?告诉他们米克已经死了?”

米卡莎不再吭声,默然打马追了上去。马蹄溅起的雪沫扬得比马头还高,如同两道银色的飞瀑从她身侧逆涌冲天,又远远地被她甩向了身后。前方,利威尔的马蹄声更加急切,扬起的飞雪几乎扑在了米卡莎的脸上。这不禁让她的思绪悠悠飘回了他们逃出灰岩村的那天——那时候,利威尔正是这样从深山狂雪中纵马而来,踏着银瀑奔向他们,将他们带到了这个陌生、残酷而又充满希望的世界。

铁墙上,卢伊彻仍旧固执地朝南方追去,直到那两匹马再度化为两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雪中。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狂奔着,和士兵们一同呼唤着兵长,直到稚嫩的声音变得沙哑,像含着一把尖锐的碎冰。他的腿也开始发软,像纤细的芦苇一样哆哆嗦嗦地打着颤,终于支撑不住他的身子,猛地一弯,让他“扑通”一声栽倒在铁墙顶上层层叠叠的积雪里。

“快……快起来!小心别着凉了!”

瓦莱丽夫人从身后把他抱了起来,就像抱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卢伊彻眼前出现了樊多与那个“摄政王”的身影,俩人一个高且瘦,脸上千沟万壑,宛如被风雪摧残了几十年的朽木,另一个矮壮墩实,脸膛被严寒冻得通红,活像灌满铁水的钢炉,鼻孔像烟囱一样源源不断地往外吐着热气。俩人难得没像平时那样针尖对麦芒,甚至还交换了一个默契而愁苦的眼神,卢伊彻能感觉到他们在逃避着自己的注视,不禁喃喃地开了口,声如蚊蚋——

“我……我该怎么办……”

他已经觉察到了扑面而来的滚滚洪流——他的“父王”已经回不来了,整个铁堡……不,整个帕拉迪的重担都将落在他单薄的肩上。宰相和基斯爷爷还没有回来,兵长也离他而去了,没有人能帮他了,他必须独自面对一切。

“老夫可没办法替您做决定。”

叹息声回荡在铁墙上,与呼啸的北风交织着,难辨彼此。这寥寥数语让樊多大吃一惊,望向摄政王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钦佩,可皮克希斯只是垂下了头,黯然叹息着,他的眼窝本就陷得很深,被深深的皱纹一挤,更是衬得眼皮耷拉着,挡住了大半眼球,倒是眼白露得更多了。卢伊彻怯怯地打量着他这副颓丧的模样,望着他缓缓转身踱到箭垛边,抬眼向南方望去,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

“唉……”

樊多也跟着摇头叹气,慢悠悠地踱向铁墙外沿。他的步伐很重,每一脚都能在积雪上踩出深深的印子。这场雪……到底已经下了多久?居然堆了这么厚一层雪!竟然没有人扫雪!瓦莱丽夫人竟然没把樊多和克努臭骂一顿!铁堡上空凛冽的寒风不断刮着卢伊彻稚嫩的脸蛋,他这才从恍恍惚惚中回过神来,发现瓦莱丽夫人将他也抱到了箭垛边。夫人的袖子滑到了肘弯处,露出的胳膊枯瘦如柴,胳得卢伊彻的肋骨隐隐作痛——她太操劳了,胖乎乎的身子一夜之间瘦了好几圈,两条胳膊像枯柴似的,皮肤干瘪、松弛,如同皱巴巴的老羊皮。

“不管怎么样,仗还是得打!”樊多叉着腰,呼气声轰隆隆的,像山谷里的闷雷,预示着暴风雪即将咆哮着袭向这片雪原,“帕拉迪还有几万人呢,总不能就这么向魔族投降吧!”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瓦莱丽夫人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搂着卢伊彻的胳膊突然变得紧而有力——她这双胳膊抱过自己的儿子让,抱过铁堡的无数孩子、无数个帕拉迪未来的士兵,现在,她正抱着艾尔迪亚人的未来:“老娘还能打仗呢!谁要当缩头乌龟,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樊多没再吱声。偌大一个铁堡,没有人敢顶撞气头上的瓦莱丽。自从狼烟从陨星台的方向传来,她便像一团熊熊燃烧的风滚草一样,被北风卷着在铁堡中四处逡巡、噼啪作响,到哪儿都能带起一串串四溅的火星子。卢伊彻被吓住了,眼前泛着银光的皑皑白雪将他的脑袋晃得晕晕乎乎,覆满白雪的平原与山峦竟像水波一样徐徐晃动,如涟漪般从铁堡向四面八方散开……直到摄政王轻咳了一声,他才猛地扯回了神智,扭头惴惴地望向了这个枯瘦的老头。

“在老夫的故乡,到了冬天,所有农夫都盼着下大雪,越大越好……虽说严冬熬人,可田里的耗子、虫子更能把人逼得没活路。大雪把那些田鼠、蝗虫都冻死了,来年庄稼收成才会好,农民和他们的孩子才能吃上一口好饭。”

皮克希斯突然昂起了头,朝南方眺望着。两匹瘦马匆匆离去后,它们烙下的蹄印转瞬之间便被茫茫大雪掩盖。纯白的雪原延伸到了波斐山麓,就变成了一条银白的缝隙,缝里好像藏着一团幽微的光,或是一道凌厉的闪电,在波斐山峡中隐隐闪烁着。

“你说什么?”

樊多歪着脑袋,一脸茫然。不种地的艾尔迪亚人听不懂他在喃喃自语些什么,老爷子也不恼,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慢悠悠地长叹了一口气:“你们看,这场大雪,那么冷、那么纯粹……它能冻死所有臭虫、老鼠,洗刷世间的一切罪恶——不过,你们不会倒在这里的,对吧?”

说着,枯瘦的老头徐徐转头,望向了一头雾水的卢伊彻,狐狸眼再度向上挑起,瞳中闪烁着流星般的火光:“小殿下,老夫相信……您能继承国王的意志,带着我们赢下这场战争,对吧?”

“我不要。”

卢伊彻有些不大高兴,他皱着鼻子、耸着肩,把冻得通红的脖子缩回了领子里,斩钉截铁的拒绝把樊多和瓦莱丽夫人都吓了一跳。但下一刻,他再度昂首挺胸,直面咆哮的冷风、漫天的飞雪、砰砰往他脸上砸的细密冰碴,他直视着摄政王的双眼,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能凭自己的本事成为厉害的国王。”


“快……快!要……雪崩了……”

利威尔急促地催促着,噼里啪啦的马蹄声震得波斐山壁上的积雪瑟瑟发抖。雪块就像是在追杀二人似的,纷纷轰隆、轰隆地坠地,几乎是擦着马屁股砸向山路,震得山间的羊肠小道震颤不已。

他带着米卡莎抄了近路,却一头栽进了雪崩的陷阱中。两匹马儿争先恐后地冲下阿斯卡纳坡道,紧接着便被一阵地动山摇掀得向前猛扑了出去,头朝下“扑通”、“扑通”地栽倒在雪地里,骨碌骨碌地滚下山坡,又顺着浮雪滑了一段,这才缓缓停了下来,浑身抽搐了几下之后,便再也没了动静。

“救……救我……”

米卡莎艰难地呻吟着,她的脑袋重重地掼在雪地里,摔得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脖颈硬得像块石头,发出了喀嚓喀嚓的脆响,浑身的血都往颅腔里涌。要不是喉咙里还能挤出些许虚弱的音节,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脖子已经折断了,甚至脑袋都已经滚到了三尺开外……

“快!我们得……快点……离开……”

利威尔抱着她的腰,把她从厚厚的积雪里拔了出来。米卡莎就像一只离群的大雁,折断了双翼,柔弱得几乎一碰就碎。可利威尔二话不说就把她往肩上一扛,扭头便踉踉跄跄向南奔去。下一刻,石像般的雪块从山壁上“轰隆”一声滚了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米卡莎摔出的凹坑里。

“快走……”

可怜的米卡莎,迷迷糊糊、晕晕乎乎地趴在利威尔肩上,被颠簸得厉害,整个人就像被绑在了风车上,转呀转、转呀转,没过多久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她从豹牙关出来之后就再没吃过一口东西,肚子里空空的,吐的净是酸水,还有卡在喉咙里不知堵了多久的血块,稀里哗啦地全涌了出来,都浇在了利威尔的背上。

“呃……放、放我下来……”

她的喉咙里只剩下了梦呓般的沙哑呢喃,意识渐渐涣散,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纯白的虚无。突然,她的身子猛地一晃,扑棱棱地被抛了出去,重重摔在比石块还要坚硬的积雪上,这一回,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肩胛骨碎裂的声音——喀啦、喀啦……

眼前那片茫茫雪白突然被摔出了一条裂缝,虚无的幻境破碎了,背后传来的剧痛撕扯着米卡莎的神智,让她坠回了现实之中——利威尔太乱来了,他明明伤得比自己还重,竟然还敢这么不要命地狂奔!他好像被石块绊倒了,“哗啦”地朝前一扑,平摔在雪地上,“哧溜”一下往前滑了好一段距离,紧接着,浮雪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差点将这个伤痕累累的家伙给活埋了。

“兵长……”

坚强的米卡莎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连滚带爬地挪到了他的身边,手忙脚乱地刨开了浮雪。渐渐地,她的双手染满了猩红的鲜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来自那个讨厌的矮子……他身上的雪块被血液冻成了一块块红色的“石头”,硬如坚冰,咬牙拼命扒开所有“红石”之后,米卡莎的双手已经惨不忍睹,二十八个骨节全部绽开,露出了森森白骨。这时,这才发现,利威尔的后背盘踞着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后颈一直拉到腰侧,简直就像蛇一样,藏在破烂的衣衫之下,狰狞而诡异地蠕动着。

“你、你……没事吧?还……活着吗……”

记忆中,兵长和她一样,堂堂正正地迎上了咆哮的狮头怪兽,谁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懦弱,没有一刻用后背对着未知的猛兽。这伤口是怎么回事……难道说……

这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利威尔猛地一颤,猛地攥紧了双拳,双臂不住地打着颤,摇摇晃晃地撑起了身子。他的背脊像猫一样弓起,将狰狞的伤口再度撑开,早已发黑的腐肉像呕吐物一样猛地向外翻开,赤裸裸地摊在了米卡莎的眼前,冰冷彻骨的雪洗刷了血污,冻掉的腐肉像漆黑的煤渣一样啪啦、啪啦地掉落,藏在血肉之下的白骨若隐若现,她甚至能瞥见骨骼上断断续续的红痕。

是那头龙……

在狼堡外,刺骨的寒风和鹅毛般的大雪中,利威尔举剑刺向了银龙的后颈,紧接着,他的虎口、十指、双臂全都脱了力,在银龙坠向大地之际,他也顺着龙鳞滑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银龙的爪中。

“我……来帮你……”米卡莎哆哆嗦嗦地扶住了利威尔的肩,将他拉向自己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不知怎地,米卡莎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个讨厌的矮子,是她的亲人……这个家伙傲慢、冷酷,不近人情,嘴巴又毒,还喜欢拿满口的大道理压人。米卡莎讨厌他,却不得不承认,她需要这个“家人”,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在天寒地冻的绝境中,他们必须相互搀扶、彼此依赖。

“走吧……”

“我们……去哪儿?”

“一直往南走……总能——咳……总能遇上南军的人。”

这对别扭的“家人”搀扶着彼此,踉踉跄跄、晃晃悠悠地向南方走去。他们心照不宣地抛弃了战马的尸骸,尽管心头百般不舍,可马尸早已被层层叠叠的浮雪掩埋,落雪越积越厚、越压越硬,像琥珀一样包裹着两匹马,将它们冻在了坚硬如石的冰壳里。

雪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在寒风中越滚越大,没过多久,米卡莎的头上、肩上都落满了雪,头发冻得打绺,裹着层层霜雪,比寻常时重了一倍都不止,活像戴了一顶笨重的冰盔,将她小小的脑袋压得晕乎乎的。她的睫毛上都挂满了雪珠,将眼睑压得几乎睁不开了,鼻尖、耳朵、嘴唇也冻得失去了知觉。可呼啸的北风如同出鞘的利刃,一刀刀割着她的脸孔,凌厉的剧痛提醒着她:你得让自己清醒着,米卡莎,你不能在这儿倒下……艾伦还没有回来,你不能……不能让他失去你!

“艾伦他……现在……已经到精灵府了吗?”

“要是一路顺利的话,大概吧……”

“那些精灵会善待他吗?”

“我不知道。”

利威尔沉默了片刻,还是选择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埃尔文和韩吉那个“计划”……还是别让她知道为妙。

“精灵是什么样的?”米卡莎锲而不舍地追问着,她就像一条搁浅的鱼,嘴唇为了呼吸不断翕张着,吞吐的气息明明很急促,却因为肺被冻僵了,她的呼吸微弱、迟缓,宛如寒夜中摇曳不定的烛火,“他们……喜欢小孩子吗?”

利威尔没有应答。山路间只剩下瑟瑟的寒风、簌簌的飘雪声,将连绵的波斐山衬得格外寂静。

“我很害怕……”

米卡莎喃喃地蠕动着双唇——她不甘心,要是自己就这么被彻骨的严寒渐渐侵蚀、吞噬,变成一座没有知觉的冰雕,未免也太可悲了……她不得不搜肠刮肚,掏出些尴尬、无聊的话题,这和个她最讨厌的混蛋矮子攀谈着,甚至向他袒露心底最脆弱的角落:“要是艾伦……再也回不来的话……”

“我带你去找他。”

利威尔干脆利落地答道。他的声音被风雪折磨得沙哑、虚弱,像一缕幽暗的风,飘下波斐山、穿过阿斯卡纳坡道,缓缓钻进了佩德罗峡谷。米卡莎像个生锈的锡兵,艰难地扭过脖子,惊讶地望向了利威尔。眼前的兵长宛如一具苍白的死尸,扑面的大雪洗去了他脸上、脖子上的血污,将他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皮肤映得愈发白了,像一层薄薄的冰,能透出皮血细密的淡青色血管,绽裂的疤痕贯穿了他的右半边脸,就仿佛他的魂魄已经从这裂缝里溜掉了,只把一具空壳扔在原地。

他很轻,骨架纤细,骨骼上只有薄薄一层肉,腰围据说不满两尺,哪怕整个人架在了年幼的米卡莎肩上,对方也感觉不到重量。米卡莎愈发相信,他已经处于濒死状态,灵魂渐渐出窍,去往另一个世界,但他还是给了米卡莎一个承诺——

“艾伦……一定会回来。只等战争结束……帕拉迪……会把他要回来,不会让他……流落他乡……”


米卡莎沉默了。

艾伦绝不会流落他乡……这样的承诺,轻得就像一片雪,在寒风中打着旋四处飘荡,这真的还能给予她勇气吗?

“我相信你。”

穿过峡谷的风陡然变得愈发凌厉、尖锐,卷着浓浓的血腥味,咆哮着攘向米卡莎的面门——佩德罗峡谷覆满茫茫白雪,可阴郁、黏稠的血味却源源不断地从纯白无瑕的雪里透了出来,米卡莎顿时明白了,这儿刚刚经历过一场鏖战,只是大雪掩盖了一切痕迹,掩盖了同胞的尸骸和鲜血,掩盖了倾圯的山壁、坠落的山石、烈火灼烧的痕迹……

米卡莎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重,双腿却轻飘飘的,宛如两根枯柴,干瘪、无力,慢吞吞、晃悠悠地向前迈着。峡谷中的浮雪被四只脚踩出了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浓稠、阴郁的血迹从底下缓缓渗出,将这些凌乱的脚印染成一个个猩红的印记,在一片肃杀的白雪中格外刺眼。

“难道说……就在这里……”

突然,身侧传来一声软绵绵的痛苦呻吟,“挂”在她肩上的利威尔突然往下一滑,“扑通”一声栽倒在雪地里。他的身子蜷成一团,双肩不住地抽搐着,绷紧的背脊瑟瑟发抖,背上冰封的伤口再也流不出一滴血。

“你……你没事吧!”

米卡莎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扶他。利威尔却突然浑身一颤,喉咙里涌动着痛苦的“呃啊……”紧接着,他捂着胸口,痛苦地在雪地上翻滚起来。他的挣扎扬起了漫天雪沫,像一阵随风袭来的浓雾,模糊了米卡莎的视线。米卡莎从未见过他这副狼狈得近乎丑陋的模样,竟吓得呆若木鸡,僵立在原地,一双手颤抖地支棱在寒风中,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别碰我!呃……别……”

米卡莎魂都吓飞了,哪还敢碰他!不知过了多久,暴烈的北风悠悠转停,狂暴的风声变成了如泣如诉的幽鸣,令人心悸。飞舞的雪沫渐渐尘埃落定,利威尔仰面平躺在被他滚得坑坑洼洼的雪地上,气若游丝,只有右手仍死死攥着胸口。他浑身裹满白雪,整个人就像褪了色似的,就连头发也被染得雪白,活像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鬼魂。

“兵长,你这是……该不会——”

“米卡莎,动身吧……别管我了。”利威尔突然喃喃地开了口,就像有一团浊气哽在他喉咙口,将他的气息卡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继续往南……赶紧走!别在这儿……浪费时间、白费力气……”

“要不要我背你?”米卡莎小心翼翼地在他身边蹲下身来,把手伸向他攥着左胸的手,“你又不重,我还有点力气……”

利威尔固执地摇了摇头,他看起来非常虚弱,就连瞳孔都在颤抖着,冰壳一样苍白、透明的皮肤仿佛一碰就会碎。但他根本不愿碰米卡莎的手,只是死死地抓着胸口,嘴唇孱弱地翕动着——

“你得……去给基斯报个信……我能感觉到,他……就在这儿……他绝对还活着!”

“真的吗!”

米卡莎大喜过望,就像万千星辰霎时涌进她的双眸,迸溅出无数希望的璀璨光辉。利威尔平静地注视着她,苍白的眼神变得柔情似水——他也看到了希望,如同莽莽雪原中唯一的火种,渺小、脆弱,却足以照亮极夜,为他们指明路途所向。

“你去告诉基斯、告诉所有艾尔迪亚人——我们的国王还活着……现在就去!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米卡莎,你必须……活着……把消息带给南军……他们需要国王!他们需要……一场胜利……”


米卡莎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使命。她平静地点了点头,扔下了利威尔,再度踏上归程,向南踽踽独行。

佩德罗峡谷里又狂起了狂风,裹挟着狂雪袭向这个孤零零的女孩,越积越厚的浮雪几乎已经没过了她的腰,米卡莎仿佛陷入了冰冷的沼泽,身后的狂风雪流推着她踉踉跄跄向前奔去,脚下藏着一层血的积雪却又拖着她的双踝,要将她拽进泥泞的深雪之下。她既像随波逐流的孤舟,又如逆流而上的鳟鱼,独自与这场暴风雪搏斗着,与残酷无情的命运抗争到底。

他想一个人留在峡谷里、留在暴雪中,寻找他的国王——这个念头自私极了,米卡莎却选择了纵容和成全,说到底,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自私、贪婪、疯狂、偏执,如飞蛾扑火般追逐着某个人、某件事、某种念头……至死方休。

在她身后,利威尔咬紧牙关,双手哆哆嗦嗦地拔出了佩剑,挣扎着撑起了伤痕累累的身躯,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向东迈出了一步。四年前托洛斯特隘口的往事再度浮现,他的胸中翻涌着剧痛,就像是巨魔的爪子攥住了他的心脏,不断地撕扯着、蹂躏着,将他整个身子拉扯得晃晃荡荡,宛如风中残烛。只是这一回,他伤得实在太重了,踉跄几步后,便“砰”地栽回了雪中,几乎每一块骨头都掼出了喀啦、喀啦的碎裂声。

我……感觉到了……

这个骄傲的男人不得不匍匐在茫茫白雪上,尽可能让自己的心脏贴近这层新雪,感知着雪下哪怕一丁点微渺的生机。他一定就在这里……绝不会错!他一定……还在等我……

我一定……要……找到他!

利威尔从未如此珍惜疼痛,痛得越清晰,离他要找的那个人就越近。他就像一只蜥蜴,掉在了烧红的烙铁上,痛苦地挣扎着、爬行着,寻找着心口剧痛的根源。已经很近了……利威尔甚至能清晰地感应到微弱的心跳,就在雪下,微弱而蓬勃地跳动着,仿佛正回应着他无声的呼唤。

可这场雪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落雪积得太厚了,像一床笨重的旧毯子,掩盖了一切活物的气息,将佩德罗峡谷染得一片死寂,宛如通往地狱的入口。利威尔只能扔下断剑,徒手扒开厚厚的积雪,他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更何况,他握剑的右手曾被狮头怪兽的利爪狠狠刺穿,食指和中指只剩薄薄一层皮连在手掌上,哪经得住这厚雪摧残!两根指头生生被冻掉了,被冰冷、粗砺的积雪卷着,不知滚落何处。

但他依旧锲而不舍地用断掌拨着坚如磐石的雪块,甚至用自己的肩膀和胸膛去拱开积雪,像野猪一样粗鲁而狼狈——还好那小丫头已经被打发走了,要是让她看到自己这副丑态,恐怕利威尔下半辈子都会活在无地自容的惭愧中,哪怕已经躺在了坟墓里,都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羞愧而骤然惊起……

突然,他的小指磕上了一块硬梆梆的东西,“喀嚓”一声便将指根的关节扭断了。他本以为那是雪下的山石,用力扒出来一看,才发现竟是一条断臂。

那是一条他无比熟悉的手臂,曾无数次拉他上马,甚至抱过他,也曾在玛丽亚要塞上握着他的手……但现在,这条手臂冻得如同坚冰,大概是因为血都流光了,它看起来格外苍白,真的像块雪雕一样,五指蜷曲,仍保持着握剑的姿势,手中的重剑却已不见踪影,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埃尔文……”

他怔怔地盯着那只早已变得冰冷的手,就像是灵魂已经被这只手给抽走了,不知不觉间,泪水就溢满了眼眶,冻成一粒粒冰晶缀在睫毛根上。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脸凑了过去,往僵硬的手掌心里呵了一口气,仿佛仍幻想着那只手能够活过来,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埃尔文,你就在这里……对吧?

利威尔手忙脚乱地扔掉了那只断臂,继续扒拉着眼前凌乱的雪堆,他就像一只鼹鼠,在冰天雪地里徒劳地打着洞,刚挖出些轮廓来,周遭的雪块立刻崩塌,劈头盖脸地砸向他那孱弱的身躯,让他千辛万苦挖开的希望之路化为乌有。渐渐地,他的双手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了,只好用小臂把堆在面前的雪擀开,硬攘出一条歪歪斜斜的路,蜿蜒攀向山脚的石缝。

断臂掉落在这儿,那就是说……埃尔文受伤的地方,也许就在山脚……他大概是被落石给压住了,才会和南军失散。基斯和埃索尔那帮笨蛋怎么也找不到他,才会以为他死了……

可当利威尔好不容易爬到了山脚,他这才发现这儿的雪堆得格外厚,滚落的山石堆成了一个浅坳,像一个结实的桶,不知装了多少积雪在里头。利威尔用僵硬的双手又扒又掏,直到双掌全部皮开肉绽,腐肉像枯叶般簌簌脱落,一双手几乎成了鹰爪一样的几根枯骨,可那堆厚厚的雪依旧岿然不动,甚至越积越深,越掏越多……没办法,不能这么耗下去……利威尔只得先把落石挪开,双手使不上劲了,就用手肘去顶、用肩膀去撞,直到左肩撞得血肉模糊、左肘露出了白森森的关节骨,那块笨重的石头才“喀啦”一晃,松动了些许。

“呃……哈!”

利威尔强忍着痛,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卖力背过身去,用坚硬的肩胛骨往石头上猛地一顶,只听得“哗啦”一声,被他挖松的积雪倾泻而出,落石摇晃了几下后,便被瀑布般喷薄的雪浪推着骤然滚落,“扑通”一下掉进了利威尔一路拱出来的雪坑中。冰冷的白雪兜头浇了下来,几乎把他半个身子给埋了,利威尔被冻得浑身一蜷,双臂本能地扑腾着,拨开身上的落雪,慌乱之中,竟陡然摸到了一块格外冰冷的“石头”,冻得他打了个寒颤,濛濛飞雪趁虚而入,涌进了他的口鼻,又冷又呛,霎时激得他几乎窒息。

不……那是铁制的铠甲!利威尔的双手摸索着,感知着那份彻骨的极寒,紧接着,他摸到了一块狮子模样的冰疙瘩,狮背上似乎还插着一对尖尖的、剌手的翅膀——那是埃尔文腰带上的铜扣!利威尔颤颤崴崴地抓住了带扣,用另一只手拼命扒着松动的积雪,哪怕手心被那冰冷、尖利的翅膀尖刺穿了,也不肯松手……

快……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的力气一点一点耗尽了,雪下的人也渐渐显现轮廓——宽阔的肩膀、笨重的胸甲、染血的腰带……因为疲惫、疼痛和担忧,利威尔放缓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刮蹭着冻得像石板一样硬的雪块,再拨开脱落的细密雪沫,直到埃尔文的脸孔自雪下浮现……

他的国王闭着眼睛,神情安详,好像只是睡着了。他的肤色原本就比其他艾尔迪亚人要白皙得多,流了太多的血之后,更是苍白得像雪一样,皮肤也被冻得发硬,像是戴了一个冰面具,所有喜怒哀乐都消失在面具之下,无影无踪。

“你还……活着吧……”

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冰冷了脸颊,眼前的男人似乎瘦了很多,两颊凹了下去,将颧骨衬得愈发高而突出,挺拔的鼻梁宛如山岭横峙,深陷的眼窝更是将眉骨拱得更加高挺。眉毛冻得刺棱棱的,金色的发丝上裹着薄薄一层雪,就像是褪色了一样,变成了黯淡、发灰的奇怪淡金。他的胸甲从中间裂开了,蛛网般的裂纹嵌着凝固的褐色血迹,利威尔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曾被什么笨重的钝物直击胸口,才会从马背上跌落、摔进山坳,被雪崩掩埋。

“别装死了……”利威尔喃喃低语着,气若游丝,声音像是狭长的山谷中断断续续幽吟的晚风,“仗还没打完呢——我们刚刚……收复了狼堡,可赫洛乌冰原上还有魔族游荡,图尔贡那个白痴……到现在……也没见人影……北国还有好些地方……没来得及收复,你不能……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们……”


他的力气终于耗尽了。

双臂像被抽掉了筋骨似的,软绵绵地塌了下去,再也支撑不住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就这么“滑”了下去,趴在埃尔文的胸口,气息虚弱、急促,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可他仍能听到埃尔文的心跳声,就像山谷外远远传来的雷声和鼓点,很轻、很微弱,却藏着蓬勃的生命力——这个声音在向他宣告、向他娓娓诉说,“我不会在这里倒下。战争还没有结束,我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我还能继续战斗……”

可是,利威尔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应这无声的呼唤了,他的嘴唇茫然地张了张,却连一点声音都吐不出来。他索性闭上了眼,将脸颊紧紧地贴在埃尔文的胸口,安静地、贪婪地倾听着他的心跳声。铠甲上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的神智像绷紧的弓弦一样始终悬着,心却渐渐不由自主地安定了下来,他很累、很困,很想先打个盹,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鹅毛大雪仍在簌簌地飘落,洒在他身上,就像是冷若冰霜的天父也动了恻隐之心,想为他们盖一床厚厚的被子。

如果不能……把你活生生地带回去,那么,就这样……一直在你身边,陪你着,一起等待死亡的降临……好像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我不会为徒然失去你而后悔,不用面对孤独而毫无意义的余生……

这么想着,他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意识就像一团雾,慢慢逃离了躯壳的束缚,融进萧瑟的北风与漫天飞雪之中,缓缓消散。睡意像一床厚实、松软的毯子,缓缓地将他包裹在其中,恍惚之间,时间仿佛正慢慢倒流,他回到了铁堡、回到了他与埃尔文分别前夜,他们挤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自己枕着埃尔文的右臂,昏昏沉沉地打着盹。埃尔文一直在和他说话,断断续续、零零碎碎地说了许多,可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是单纯依恋着埃尔文的怀抱,他很想开口让让埃尔文用力抱紧他,却又觉得有些难为情,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静静地躺着,像冬眠的蛹一样缩在茧里,等待春天的羽化……而此刻,他好想紧紧抱住埃尔文,双臂却连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了,只能无助地垂在埃尔文身侧,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握不紧。

雪越下越大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落雪声越来越响了,从簌簌的低吟,渐渐变成了暴雨般的哗哗声。身上的落雪也越积越厚,把他们埋进了利威尔亲手挖出的坟墓里,带走他们的体温,让他们渐渐冻僵的身体永远相拥,永不分离。

啪嗒、啪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山谷的南边远远传来,像一阵春雷似的,惊醒了利威尔的噩梦。紧接着,他听到了米卡莎嘶哑的呼唤:“兵长!兵长——”

这个勇敢的女孩,独自跋涉穿过了佩德罗峡谷,找到了群龙无首的南军,把基斯给叫来了。他苍老、沙哑的声音紧随其后,回荡在狭长的的佩德罗峡谷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般的回音。

“喂——利威尔,你在哪儿!利威尔——快……快回答我!”

利威尔根本没办法回答他。

疲惫、疼痛、失温……他的力气全被夺走了,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眼睛被凝结的泪水冻住了,无法睁开。他的喉咙像被尖刀剜过一样,被剥夺了声音,甚至连听觉都开始涣散,基斯和米卡莎的声音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比晨雾还要虚无飘渺,利威尔甚至开始怀疑,基斯他……真的来了吗?米卡莎把他带来了吗?还是说……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终究……还是来不及了啊……

利威尔不觉得遗憾、不觉得后悔,只是可惜基斯白白跑了一趟……这个臭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何必……

还有那个小鬼……米卡莎,她伤得很重,早知道……就别让她回来了……

“呵……”

利威尔的嘴唇翕张着,却只能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耳畔,埃尔文的心跳声渐渐消失,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希望就如握在掌心里的雪,一点点消融了,从指缝里悄无声息地溜走。

自私的梦想、人类的希望、遥不可及的爱情……一切都烟消云散,到此为止了。


“喂……丫头,他真的在这儿吗?”

基斯紧紧地攥着缰绳,双臂将米卡莎环在怀中,匆匆勒马,向冰封雪冻、满目纯白的佩德罗峡谷里张望着。他打心底里不愿回到这片战场,不愿目睹无数同胞埋骨之地,却也不愿放弃那一点点微渺的希望——兵长回来了、国王还活着……可是,他双眼所及之处,只剩下茫茫白雪,哪有半点人影!这片凄凉、纯净又璀璨的白将他晃得头晕目眩,心中的希望也摇摇欲坠,快要堕入冰窟。

“我记得……就是这里。”

米卡莎揣着仅剩的一丝理智,焦急地环顾四周,基斯的视频也随之四处游移,在重重疑虑中徐徐飘向东侧的山麓。突然,米卡莎抬起右臂,哆哆嗦嗦的指尖指向了一块突兀的落石,语气急切到近乎颤抖——“那里……那块石头,记得得……我走的时候,还没有……”

“那、那是……”

基斯呼吸急促,像是喉咙里被硬生生灌了一碗沸水,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曾经带着内务兵团把佩德罗峡谷翻了个底朝天,怎么唯独就没想到把那几块碍事的石头搬开看看呢!他可是……从这儿经过了不下三次啊!

老兵悔不当初,喘息声如同悲愤的哀泣,他连忙打马奔向耶弗露山东麓落石林立的山坳,米卡莎更是急不可耐,竟然挣脱了基斯的双臂,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基斯吓得魂都飞了,慌乱间竟忘了勒马,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受伤的小雁似的,直棱棱地栽进雪地里,动弹不得。

“米卡莎!”

他的呼唤声像一口破锣,聒噪的嗓音将山壁上的浮雪震得簌簌滑落。但眨眼间,这个固执的女孩竟又挣扎着撑起了瘦弱的身躯,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奔向山坳。

那边有一洼浅浅的雪,看起来又软又浮,不像是积了很久的样子,风一吹,雪沫便如白雾般扬起,四散飘舞。米卡莎跌跌撞撞地膝行来到山坳边,这才发现这滩白雪高低起伏,宛如连绵的山峦,隐约勾勒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兵长……在这里!”

基斯慌慌张张地跳下马背时,米卡莎早已利落地扒开了松软的浮雪——确实是利威尔,他正一动不动地趴着,背上狰狞的伤疤让基斯刚落回肚子里的心霎时又悬到了嗓子眼,下一刻,米卡莎冻得又青又紫、伤痕累累的小手拨开了利威尔脑袋顶上的雪,基斯顿时惊呼一声,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陛下……陛下……”

基斯像一个破风箱一样,苍老的身躯哭得前后摇晃着,胸腔里抽拉出肝肠寸断的呜咽。哀恸哭声回荡在峡谷中,回音阵阵,就连米卡莎也被这悲泣感染了,垂下了头,惴惴地注视着国王的脸孔,继续用她那双千疮百孔、颤抖不已的手,挖开压得像石板一样坚硬的雪块,一点一点剥离出两人相拥的轮廓。

“你先别哭了,说不定……他们都还活着呢……”米卡莎的声音低哑、疲倦,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粗砺气息,甚至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你……其实……知道他们的事吧?”

米卡莎从来没这么直棱棱地注视过国王的脸孔——她不敢。说来也怪,在灰岩村时,所有艾尔迪亚贱民都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米卡莎和艾伦这对“小混蛋”却是那么天不怕、地不怕,敢看男人们杀野猪、剖鲨鱼,敢在葬礼上直勾勾地盯着死人发灰、发青的脸看。总督、总兵来巡视时,俩孩子也不回避,挤在一堆点头哈腰的男男女女中,伸长脖子、探着脑袋,放肆地嘲笑大官们酒桶般鼓胀的肚皮、油腻腻的脖子、下巴和两腮一圈圈抖动的赘肉……

来到帕拉迪后,米卡莎依旧胆大包天,一不怕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地精,二不怕巨魔遮天蔽日的大脚板,三不怕利威尔那个嚣张的矮子,独独国王令她心生畏惧——就像同龄的孩子会害怕打雷那样。这个国王没什么架子,脾气也不坏,可他那如山般伟岸的身躯总让米卡莎心生压抑、喘不过气来,永远板着的脸孔更是令人望而生畏,就算是柔声细语,听起来也如雷鸣般震耳欲聋。他也是会笑的,可米卡莎从没觉得他温柔,只感觉他的蓝色眼眸像海一样深不见底,令她头晕目眩、心头砰砰打鼓。

这就是……国王的威严吗?如同山岳、雷霆、大海……米卡莎对他又敬又畏,觉得他坚毅,勇敢,正直,无畏,好像人类一切崇高伟大的品格都刻入了他的骨血之中。直至此刻,她才敢壮着胆子打量沉睡的国王,不知是不是米卡莎的错觉,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孔仍烙着坚毅无比的神情,眉头紧紧攒着,嘴唇也抿得很紧,仿佛下一刻就会骤然睁开双眼,怒吼着喝令艾尔迪亚人继续前进……

“我都知道……不……我不知道……”

基斯哽咽着,喉咙里俨然藏了个烧水的铜壶,破碎的哭声像沸水里的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涌着,纵横的老泪被寒风冻成了冰花,像蛛网一样爬满他皱巴巴的脸庞——米卡莎从没见过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只得摇头叹息着,缓和了语气,喃喃地反问道:“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可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陛下对他那么重要,他怎么能……扔下了陛下,自己跑到北国去……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慢吞吞地回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宛如蚊蚋——他自己都知道,这样的埋怨不过是无理取闹,利威尔身上累累的伤痕提醒着他,北国的战争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惨烈百倍、千倍……

米卡莎瞥着他,万语千言涌上只喉头,堵了半晌,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她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将头扭朝北方,望向了他们来时的路。

“宰相死了……纳拿巴将军也死了。还有埃索尔的伊安将军,也死了……”

“什、什么……”

基斯顿时浑身颤抖,就连眼珠子都哆嗦得厉害,就像是巨魔攫住了他的咽喉,掐得他无法呼吸。他的牙关咯咯地打着颤,甚至咬到了自己的嘴唇和舌尖,断断续续吐出的气息都染着浓重的血腥味。

“都……死了……怎、怎么会……”

“珍惜活着的人吧!要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就会……永远失去他们。”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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