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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兵】耶弗露的悲歌-34

下周没有更新……工作太忙了,请个假,抱歉!



三十四


利威尔的呼喊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狼堡四周倏地变得寂静异常,只有杂沓的马蹄声响彻四野。卡滕斯无法停下,他不能让同胞的牺牲白费,不能错失攻城的宝贵时机……他只能下令全军从左右两侧绕过银龙的尸体,迎向洞开的城门,继续冲锋。

巨龙的陨落似乎让狼堡中涌出的魔族有些动摇,打头的魔猪步履彷徨,盲目地冲进人堆,东突西撞、毫无章法。紧随其后的魔狼长了三颗脑袋,三个头各行其是,把它们的步伐扯得东倒西歪,活像一群无头苍蝇。跟在这些魔兽后头的是地精,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怯懦、狡猾,它们在马蹄之间穿梭着,像是在无助地奔逃,却又伺机而动,时不时在马腿上咬一口,或者干脆拽住人腿,把他们拖下马来……

真是烦死人了!埃索尔北方有一句谚语——“大象曾被老鼠戏耍,狮子也怕蚊子蜇。”此刻,卡滕斯和罗塞塔终于明白了这句话里的分量,汹涌而来的魔兽宛如肮脏的潮水,将人类的军队冲得七零八落,地精的偷袭更是防不胜防,霎时便让他们方寸大乱……一片混乱中,大地竟又“轰隆”“轰隆”地震颤起来,卡滕斯早已被那些丑陋的玩意折腾得手忙脚乱、冷汗涔涔,此刻抬头一瞥,更是心乱如麻——血门里竟缓缓踱出了四头巨魔!

它们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整个血门,皮肤青黑,宛如裹满青苔的花岗石块。它们的眼睛如同黑漆漆的枯井,血盆大口咧到牙根,露出几根獠牙,宛如岩洞里的钟乳石,上头还滴着黏稠的涎水。它们步履沉重,每一脚踩下来都将雪原踩得不住颤抖,卡滕斯无法想象,这些巨魔一脚踩下来,恐怕就能把自己、自己的部下,还有所有的埃索尔人全部踩得粉碎吧……

呜——

一声嘹亮而悠长的号声之后,队伍后方传来了米克的喝令声:“全军警戒!列阵!盾兵往前顶!投石车跟上!其余人全部后撤!弓箭手、埃索尔的兄弟们,退回盾兵后面去!不要急躁,稳住阵脚,慢慢把战线往前推!”

好家伙……只是眨眼的工夫,帕拉迪的宰相竟把攻城战打成了阵地防守战!可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卡滕斯只得打马调头,给艾尔迪亚盾兵让路。艾尔迪亚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团结、老练、顽强,无数盾兵顷刻间便涌上前头,凝成一道钢铁般的坚壁,徐徐向前推进;弓箭手拱卫着七辆投石车,紧随盾兵之后,箭矢如骤雨般倾泻向地精、魔兽,从古雷亚丘陵中采来的石块像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地砸向四头巨魔。

可是,魔族的攻势也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难缠,它们懦弱却疯狂、野蛮又固执,不管不顾地撞向盾牌,魔猪又拱又撞,魔狼又撕又咬,地精则不住地用尖尖的指甲抓挠着重盾,“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得人牙根发酸。此刻,人们已经无暇顾及那头银龙,自然也没有发觉它的尸骸竟像雪一样悄然融化,转瞬间便只剩一堆白骨,紧接着,凛冽的北风一吹,骸骨也像碎裂的冰碴一样,在狂风中化为齑粉。

人们也没有看到,浑身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的利威尔竟然摇摇晃晃地撑起了身子,捡回了掉在血池中的“玫瑰之棘”,用剑撑起了伤痕累累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走向伊安——他仍然怀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伊安还活着。

此刻,摔在雪地里的米卡莎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她的左肩摔脱了臼,膝盖也摔肿了,却也能勉强用剑撑着身子,蹒跚踱向伊安。伊安果然还活着,他依旧睁着眼,微张着嘴,唇边的血迹已经凝固,变成了骇人的赭红色,瞳中的神色早已涣散,如同浓雾中闪烁的磷火,飘渺不定。

他身上的铠甲被龙爪撕得七零八落,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胸一直拉到下腹,皮肉恐怖地向外翻着,米卡莎甚至能看到他胸腔里森白的肋骨和微微跳动的内脏。

“伊安将军……你……”

米卡莎不敢扶他,只能跪坐在他身边,惴惴地注视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突然,伊安的眼中迸出了灿如流星、萤火的光芒,竟不顾伤势,伸出了沾满鲜血的右手,像是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探向了半空中。紧接着,它被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握住了——利威尔来到伊安身旁,徐徐单膝跪地,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用力攥住了伊安那只虚弱无力的手。

“里维……对、对不起……”

伊安的声音像蚊蚋般虚弱,如晨雾般飘渺,仿佛只要狂风一吹,便能消散得无影无踪。利威尔没有阻止他说下去,哪怕米卡莎正皱着眉头,用忧心忡忡的神色望着自己,他仍旧紧紧握着伊安越来越冰冷的手,沉默地听着他最后的话。

“我不该……和你赌气……其实,祖父他……一直……很想念你……他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去找你……他很想……让你见一见……他的妻子和孩子……你知道吗?我的父亲……他……也叫里维……”

“我本来也打算去找他的。”利威尔淡淡地答道,拼命掩饰着心头的落寞和悲伤,眼神却不自觉地黯淡了下去,“但是,战争爆发了——埃索尔和纳罗希努打了几十年仗,我要是临阵脱逃的话,我想……巴雷特会失望的吧?”

“谢谢你……咳……”伊安突然咯出了一口殷红的血,声音却倏地轻松了不少,如轻烟般袅袅而逝,“祖父他……是你……咳咳……重要的朋友吧?”

“当然。”利威尔苦涩地挤出了一抹笑容,“我这辈子……本来也没几个朋友。”

“我会……转告给他的……”

伊安也笑了——他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坦然地迎向了死亡。他那双空洞的眼中浮起了一缕温柔的微光,像天边孤独的晨星,照耀着黎明前的大地。

利威尔握紧了他的手,郑重地说道:“谢谢。”

“你们……一定要赢……我、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

“嗯。”

“谢……谢谢……”


手中的手掌渐渐变得绵软无力,伊安的声音终于被寒风吹散,瞳孔中的光也倏地熄灭了,只剩下茶褐色的瞳孔,如同野火熊熊燃烧后的余烬,在茫茫大雪中变得愈发冰冷。

坚强如米卡莎,也不禁断断续续地哽咽了起来——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而已,因为坎坷的命运,她习惯了把悲伤藏在心底,难免让人觉得她心如铁石、不近人情。可是,越是逞强的人,心防崩塌之后,积压已久的痛苦就越是如同山崩地裂,顷刻之间就能将她压垮……

可是,利威尔只是轻叹了一声,松开了伊安的右手,将手掌轻轻搭在他的眼上,替他阖上了眼睑。紧接着,他捡起了伊安掉落在身侧的佩剑,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扭头朝米卡莎说道:“走吧,我们去解决那些泰坦。”

“嗯。”

米卡莎没有犹豫、没有质疑,立刻坚毅地点了点头,执剑起身,紧跟在利威尔身后,大步迈向前线。她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紧接着涌遍了四肢百骸,让她充满勇气、无所畏惧。利威尔也是一样,这个浑身伤痕的男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持剑,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竟在千军万马中狂奔不止。

伊锡尔和罗塞塔不约而同地看见两个半精灵像风一样掠过拥挤的马匹、冲向弓箭手簇拥的投石车。车边摇着力臂的士兵压根来不及反应,俩人便已跃上车身,像灵巧的云雀一样“飞”到了石块上。士兵们都被突然出现的俩人吓了一跳——他们还以为兵长已经战死了!不过,这失而复得的片刻狂喜很快便被茫茫大雪埋葬,他们来不及收回奋力摇着力臂的手,兵长和那个女孩已经和石块一道,被投石车“扔”了出去,“砸”向了巨魔……

“天哪……兵长——”

“危险!”

惊恐的喊叫声中,利威尔的身影如游隼般划过天际,银色的钩索已经钩中了一头巨魔的下巴。下一刻,猎隼盘旋着飞向巨魔身后,双手反握“玫瑰之棘”和伊安的剑,借着飞旋的冲力狠狠朝巨魔的后颈斩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只更年轻、更灵巧的飞燕袭向了另一头巨魔。米卡莎举起“棘刺”,冷不丁地刺向了巨魔的右眼。紧接着,两声凄厉的嚎叫响彻雪原,被利威尔劈断后颈的巨魔轰然倒下,庞大的身躯不知砸扁了多少魔兽和地精,扬起的雪尘更是将众人的视线搅得一塌糊涂。朦胧的白雾中,被米卡莎刺中右眼的巨魔痛苦地在原地打起了转,最终踉跄着扑向了利威尔那边,将后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米卡莎眼前。

在这场残酷的战役中,米卡莎从那个“讨厌”的兵长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娴熟的战斗技巧,抛下一切伤痛、专注于战斗的意志,还有无条件信任同伴、把生死交托给同伴的决心。眨眼间,利威尔已经飞快地拧身,将“玫瑰之棘”刺向巨魔的左眼,这个大家伙本能地抬手去挡,在剑尖撞在巨魔掌心、发出一声清脆的“叮”之际,米卡莎抓住时机、挥剑砍下,一剑劈开巨魔粗砺、厚实的皮肤,斩断了它的脊椎。

“嗷——”

四头巨魔顷刻便倒了两头,人类士气大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震四野。投石车停下了对巨魔的攻势,转而收拾起了遍地乱窜的魔猪、魔狼。剩下的两头巨魔却被激怒了,它们疯狂地嘶吼着,转身不管不顾地扑向了米卡莎——没脑子的魔族居然也知道欺软怕硬!这个小不点看起来十分柔弱,一把就能将她捏得粉碎……

哼……看不起我是吗!米卡莎勾起唇角,露出了一抹胸有成竹、而又略显残酷的轻笑。在巨魔抡起拳头砸向她的那一刻,她竟然不退反进,跳上了巨魔的手背,灵巧地踏着它的手臂,风驰电掣地冲向巨魔的肩膀。

巨魔浑身一震,紧接着便像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疯狂地甩着胳膊,想要把渐渐逼近眼前的米卡莎甩下去。它的癫狂引发了意想不到的后果,本已被弹飞的利威尔趁机把钩索挂在它的腕部,借着它甩动胳膊的力道飞向了另一头巨魔。下一刻,米卡莎冲上巨魔的肩,举剑刺向它的下颌,利威尔也跃至另一头巨魔眼前,手中剑光闪烁,凶悍地溅向了它的眼眶。

“嗷、嗷……嗷!”

“嗷——”

巨魔的惨叫交织着,回荡在狼堡上空,无论是人类还是魔族,都被震得心头发怵,浑身寒毛倒竖。两头巨魔嚎叫着、颤抖着,踉踉跄跄地面对面撞向彼此——这简直是天赐的时机!不……是因为利威尔和米卡莎彼此信任、默契无间,才赢得了这宝贵的时机!几乎在同一时刻,米卡莎毫不犹豫地扬起了“棘刺”,利威尔也举起伊安的佩剑,一左一右地劈向了两头巨魔的后颈。

下一刻,轰隆、轰隆的两声巨响传入人们耳中,巨魔接连倒下,脚下的土地震得不住颠簸,扬起的雪沫宛如冬日清晨的浓雾,让整座狼堡笼在一片肃杀的惨白之中,利威尔和米卡莎的身影也遁入这一片白雾,不知所踪。片刻的沉默之后,米克再度举剑,喝令道:“前进!跟我冲,夺回我们的狼堡!”

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罗塞塔紧握着缰绳,浑身颤抖,双眸中闪烁着极度愤怒的火光——这两个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那么厉害……明明可以联手干掉四头巨魔……为什么……偏偏不能救下伊安!为什么……要让伊安去当那个英雄……

原来,她也看见了伊安砍下银龙脑袋、又被龙爪重创的一幕,却没能看见利威尔险些被银龙捏得粉身碎骨,也没有听到伊安最后的心声。愤怒和仇恨如同熊熊烈火,将她的理智彻底点燃了,她咬牙切齿、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绷得皮开肉绽,血珠汨汨沁出——她失去了她的同胞、长官,也是她仰慕多年的男人……

泪水从罗塞塔的眼角缓缓滑落,被寒风冻成了两粒冰晶。她将满腔地怒火都撒在了眼前的魔族和身边的艾尔迪亚人身上,一个劲地狂踢马肚子,烈马越过身边所有同伴,抢先冲向血门的方向,她手中的剑毫无章法地乱挥着,接连不断地劈向地精、魔猪,生生砍出了一条血路。其余士兵不明就里,热血沸腾地跟着她冲向血门,人类的铁蹄踏平了狼堡前的尸山血河,踩着四头巨魔和无数魔猪、魔狼、地精的尸体,杀向了狼堡。

“冲啊!夺回狼堡——”

“光复北国!”

“把魔族都驱逐出去!”

“还我河山——”


人类的战吼终于盖过了魔族的尖叫和咆哮。血门被攻破了,艾尔迪亚人以极其惨烈的代价,终于为这场血战挣来了一线曙光。米克、伊锡尔、希斯塔率北军主力冲进狼堡,他们知道,真正的惨烈决战,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卡滕斯也自告奋勇,与班扬率领的弓箭手一同留在血门外,继续清剿外围的魔族,顺便为战死的同胞收尸。没过多久,士兵们从横七竖八的尸堆里刨出了昏迷的迪尔多——这家伙,命可真硬!他的额头上挂着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恐怕是被那头龙射出了冰棱刮的,胸口晕开了一团血花,定睛一看,原来他的胸甲裂开了一条缝,正前方印着个鲜明的马蹄印,压得铁甲都深深地凹了下去。

看来,他是被冰棱刺中坠马,又被同胞的战马踩了一脚,竟然还能活着……在战友们急切的注视下,迪尔多悠悠转醒,听说血门已经被攻破,他竟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急匆匆推开了搀扶他的战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夺过一匹黑马,翻身跳上马背,往马肚子上猛踹一脚,头也不回地朝血门狂奔而去。

“真不要命啊……这家伙,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

而在狼堡内,米克瞥着满目疮痍的狼堡,唏嘘不已——兵营被糟蹋得乱七八糟,还有地精源源不断地从断壁残垣间涌出,尖叫着如潮水般涌向他们。校场和马厩盘踞着无数魔兽,除了他们见过的魔狼和魔猪,还有硕大无朋的三眼蜥蜴、长着獠牙的巨大兔子、背生双翼的花豹……而在狼堡中央的断塔上,正盘踞着一只长着狮头、犰狳身子、蝙蝠翅膀,还有四只鹰爪、两根银环蛇一样又细又长的尾巴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睥睨着闯进狼堡的人类。而在塔下,无数巨魔徘徊着、巡视着,不容任何人接近这座高塔。

米克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握紧了手中的剑,转身向士兵们厉声喝道:“兄弟姐妹们!你们都看到了吧?我们的狼堡、我们的家园……被魔族毁成什么样子了!我们得把它们赶出去!把失去的土地夺回来!”

望着眼前一张张神色坚毅、视死如归的脸孔,米克的命令也变得底气十足:“伊锡尔,进攻校场!把那些怪物都给我收拾干净!希斯塔,朝兵营进军!小心别中了地精的埋伏!利维,利维……利维呢!”

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利威尔再度消失得无影无踪。伊锡尔小声提醒道:“宰相,那几头巨魔被干掉后,我就再没见过兵长了……”

“什么!”米克顿时瞪大了双眼,担忧的视线徐徐飘向那座断塔——没有利维,人类的军队该如何攻破那么多巨魔筑成的防线!利维虽然是个野性难驯的家伙,但也绝不会这么任性,决战在即突然消失不见,他……该不会已经……

忧心忡忡之际,一道银色的闪电从他的头顶掠过,从铁墙顶上划向狼堡中央的瞭望塔。是利威尔的钩索!那玩意……好像是韩吉给他的!击倒巨魔之后,他立刻将铁钩抛向铁墙,借着漫天飞雪的掩护,带着米卡莎飞上城头。铁墙上所剩无几的地精被这两个突如其来的“飞人”吓得四散奔逃,利威尔也无暇追击,他坦率而郑重地告诉米卡莎,自己会带她飞往狼堡中央的断塔,在那之后,米卡莎的命运,就掌握在她自己手中了。

“你得活下去,不择手段地活下去——逃跑也好、见死不救也好,只要能活下去,你什么法子都可以试一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米卡莎的脸色霎时惊得发白,悲伤的神色如泉水般从双瞳中涓涓流出,“你该不会……想去送死吧?”

利威尔转头望向了断塔,好像在数塔下一共有多少头泰坦,答非所问:“我花了一百多年,想要从命运的束缚里挣脱出来,可是……谁知道呢?这一百多年,我到底是在抗争、还是在逃避。”

“别说这种丧气话——”

“也许这一百多年,我都只是在虚度光阴,也许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利威尔轻叹一声,喃喃说道,语气令人揪心,“不过,我还是想再试一试,哪怕是孤注一掷——如果我还能活下去,那么,我就再也不会向那狗屁命运低头了……”

说话间,米卡莎已经缓步走到他身旁,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捏了一把。利威尔吃了一惊,一回头却发现米卡莎正垂着头,细碎的额发被寒风冻得打起了绺儿,挡住了她的眼睛和大半张脸,只露出了尖尖的下巴、抿紧的嘴唇,她的薄唇只有一抹淡淡的血色,唇角向下耷拉着,看越来非常悲伤。

“离开村子的时候,我还以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米卡莎哽咽着,紧紧抓着利威尔手腕的手开始颤抖,掌心渗出了一层薄汗,透着微弱的温热感,“虽然你很讨厌,但是……我希望你能活着。”

利威尔怔了怔,淡淡地“嗯”了一声,猛地反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拽到自己身边,将铁索往她腰上紧紧缠了一圈,将带钩的“锚”奋力抛向断塔的方向。

“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小鬼。”

在伊锡尔、希斯塔分别率军攻向校场、兵营时,利威尔和米卡莎的身影如秋雁般掠过天穹,在众人的仰望中飞向瞭望塔,飞向塔下密密麻麻、耸立如林的几十头泰坦。

“我也很讨厌你——冲动、鲁莽、不顾大局,满脑子都是疯狂的的念头……不过,我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教你更多战斗的本领和技巧。希望你能好好活到这场战争结束,长成一个平凡的女人,和艾伦一起离开这儿,随便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他的声音很低,在凛冽的北风中,低得几乎听不见。但米卡莎依旧听得清清楚楚,连一个字都没有错过。她惊愕地扭头一瞥,却发现利威尔怅然的神色中隐隐含着一抹向往——你是不是……也想和某个人一起逃离这场战争,逃到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一起生活?

她的这句话没能问出口,因为转瞬之间,石塔已经近在眼前,塔顶的怪兽警觉地扬起了双翼,塔下的泰坦也纷纷扬起了头,注视着从天而降的两个不速之客——战斗的时刻到了。

天穹之下,米克也率着一支小队,朝着瞭望塔这边打马狂奔。他的心头始终涌动着一种直觉——他得去支援利维!这么多的巨魔……绝不能让他孤军奋战!

马蹄声在泰坦的怒吼声中简直就像深秋的蝉鸣一样孱弱,稀稀落落的“哒哒”声将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这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前途未卜、心烦意乱的感觉。数不清的巨魔宛如一片深不可测的密林,闯入的人类迷失了方向,竟然不知道该向哪儿发起攻击……


“嗷——”

突然,一声尖利的嚎叫打破了众人的迷惘——是那个小女孩!一些士兵还记得她的名字——米卡莎·阿克曼,好像是兵长的亲戚……好奇怪,过去四年,他们从未听说过兵长还有家人!不过,这个小娃娃的性子,确实和兵长如出一辙,不爱说话,成天耷拉着脸,眉头永远攒在一起,攒成了古雷亚丘陵连绵的雪丘与沟壑,就连眉梢也向下坠着,看起来总是一副忧愁的模样,也不知她小小年纪有什么可愁的。

不过,相比个性、脾气,更加令人咋舌的是她那强悍的战斗力、永远不知疲倦的精力,还有几乎与生俱来的战斗天赋和技巧。可是,这些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东西,在她眼里反倒像是累赘似的,北军里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她并不喜欢战斗,也不爱和其他士兵打交道,只愿意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四下无人时,她还会露出一抹怅然若失的神色,仿佛弄丢了什么心爱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

可只要上了战场,这姑娘立刻像是换了人似的,宛如刚刚淬炼的宝剑,锋芒毕露,浑身闪烁着冷酷的寒光。此刻,她像一只轻灵的鸟儿,突然从一头巨魔的脑袋后头探出了半个身子,紧接着便是如雷霆般凌空劈下的剑光。巨魔惨叫之后,踉踉跄跄地向前扑去,撞向了它的同类。但下一刻,米卡莎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年轻的猎鹰不知又飞向了何处。

士兵们根本来不及多想,盘踞在断塔顶上的怪物已经觉察到了他们的“入侵”,扬起了那对丑陋的翅膀,双眼瞪得像铜铃一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地面上渺小的人类,那眼神简直令人浑身寒毛倒竖。紧接着,数不清的巨魔迟钝地、僵硬地调了头,转了身,缓缓踱向这支小队。

这大概是这些人类一生中最恐惧的时刻——巨魔的身躯遮天蔽日,将瞭望塔下挡得一片漆黑、阴森,纵使白昼未尽、天色还不到黄昏,士兵们眼前的路暗无天日——不,他们眼前没有路,前方是地狱、是深渊,是真正的“有去无回”。

“散开!散开!”米克怒喝道,嗓子已经哑得像一口破锣,只能敲出嘶哑刺耳的声音,“分头行动,拖住这些巨魔!想办法把它们往开阔的地方引!”

他知道,这支不到百人的小队,根本没办法和几十头巨魔抗衡!这些士兵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向瞭望塔的,可米克还是想搏一把,赌人类的勇气、智慧、战斗技巧和经验能够争取到一瞬间的奇迹。

“卡莎、梅洛妮,立刻调头,往东边走!把最前头的巨魔引开!莫滕,跟上!快跟上!从侧翼冲锋、骚扰,用上你能用的一切办法,别让巨魔一直盯着米卡莎那边!凯特,该你了!你往西走,去马厩那边!别犹豫、不要怕,一股劲儿冲过去,把巨魔的退路截断!乔伊斯,往东边走,想办法把塔下的巨魔引过来!快!别让它们聚在一起!”

米克沙哑的吼声回荡在塔下,最终却被巨魔笨重的脚步声淹没了,但他还是不断呼唤着同伴,似乎想把每个士兵的名字都喊上一遍:“卡洛斯,小心!右手边有巨魔过来了!宾特,快调头!快!巨魔追上来了!快逃——”

讽刺的是,米克的怒吼简直像是死神在点名——冲在最前头的卡莎和梅洛妮被巨魔踩得尸骨无存,紧接着就是莫滕,巨魔原本对他不屑一顾,可这个渺小的人类竟然穷追不舍,死死缠着那头巨魔,在它的腿边打着转,最终,他连人带马被巨魔踢飞,重重地摔下石阶,整个脑袋都摔得粉碎。还有凯特,她的马像一阵晚风,灵巧地穿过三头巨魔的胯下,不管不顾地奔向马厩,可下一刻,她就撞上了第四头巨魔的腿,她的腰椎瞬间折断,重重跌下了马背,米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巨魔踩得粉身碎骨。

接下来就是乔伊斯、卡洛斯、宾特……乔伊斯在瞭望塔东侧成功吸引了两头巨魔,在它们的穷追之下,战马像发了疯似的一路狂奔,撞上了迎头而来的巨魔,而这头巨魔刚刚踩死了卡洛斯,又狂叫着手舞足蹈地奔向宾特。

“危险——”

米克咬紧牙关,打马冲向了宾特身前——他竟想用肉身撞开那头巨魔!电光石火间,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像一道鲜红的闪电,劈向那头巨魔。

“嗷……嗷!”

巨魔惨叫着,摇摇晃晃地摔了下去,如同崩塌的山岳,猝不及防地砸向了米克。危急关头,那道红色的闪电再度袭来,以一记漂亮的弧光生生撕开了巨魔的身体,巨魔的下半身“哗啦”地垮了下去,上半身却径直摔向了米克的马头。米克终于扯回了神智,仓促地往马肚子上踢了一脚,战马怒吼一声,仰头一跃,巨魔的上半身擦着马屁股坠地,将烈马惊得一跃三尺高,将米克掀得朝后“骨碌”一滚,摔落马背。

“米克,小心!”

那一抹“闪电”飞向了他,竟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了如山般的巨魔胴体,扑向了米克——那是浑身浴血的利威尔,他的身上覆满了数不清的伤口,衬衫和皮甲被撕得残破褴褛,撕裂的伤口狰狞地裸露着,殷红的血肉触目惊心,像一条条蠕动的虫子,盘踞在利威尔纤瘦的身体上,几乎爬得到处都是。他那张小巧、秀气的脸孔上糊满了血渍,额头挨近发际线的地方趴着一条长长的伤口,从头顶正中一直拉到左侧太阳穴,不难想象,他满脸的血都是从这伤口里涌出来的——巨魔一爪子砸向了他的脑袋,在他的头上烙下了这道疤,深得能看见白色的颅骨,就差一点点,魔爪就能将他的头皮就会被整张撕下来,甚至脸也会被彻底撕毁……

“利维……”

米克踉踉跄跄跌向了瞭望塔外围的矮墙,在他的脑袋即将撞上墙壁的那一刻,利威尔拉住了他,拖着他一同斜身摔向了墙根。利威尔的背先撞上了墙,后背的肋骨也“喀嚓喀嚓”地断了两根,好在,他稳稳地接住了米克,还用血淋淋的手托住了米克的后脑勺,免得他撞碎头骨。米克摔得晕晕乎乎,艰难地爬了起来,转身去扶利威尔时,才发现他正气息奄奄地倚着矮墙,瞳中的神色已经涣散,像一团黑色的迷雾。

“利维……利维!”

“我没事……”

利威尔抬起他那只不停颤抖的右手,轻轻地摆了摆。米克哆哆嗦嗦地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声音也逐渐颤抖起来:“利维,你……你的伤……”

“不用管我……”利威尔冷酷地抽回了手,扶着米克的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痛苦地咳嗽着,不断咯出血沫,整张脸都被扯得扭曲、狰狞,“离开这儿,快!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利维——”

米克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话音未落,巨魔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畔。米克猛地转过头,却发现眼前的一切霎时变得一切漆黑,那是巨魔硕大无朋的脚板,就悬在他们头顶的半空中,即将落下。

“快闪开!”

利威尔踉踉跄跄地朝前扑了两步,本能地扬起了胳膊,他的肱骨早就断了,手臂晃晃荡荡,像一根苇草,在萧瑟的风中凄凉而无助地摇晃着。但他的剑还是刺中了巨魔的脚踝,凭着一百多年戎马生涯里累积的战斗经验,这一剑几乎削掉了巨魔的半个脚后跟。巨魔嗷嗷地嚎叫着,踉踉跄跄地向后跌去,紧接着,几支利箭破空而来,撕破了阴云与风雪,刺向了巨魔的后颈。

这是人类士兵的反击!死去的卡莎、梅洛妮、莫滕、凯特、乔伊斯、卡洛斯、宾特……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他们的战友拉开了弓,迎向来自地狱的恶魔,射出了充满勇气与希望的箭矢。

“嗷……”

巨魔倒下了!他们成功了!无名的士兵大受鼓舞,双瞳中绽出朝阳般的灿烂光芒,他咬紧牙关,继续拉满了弓,可第二支箭还未离弦,巨魔的大脚从天而降,他就像一粒微弱的火星,在风雪中飘摇着,还没来得及攒出火苗,就被巨魔一脚踩灭了。

“米克……离开这儿!去校场也好、兵营也好……你是北军的领头羊、狼堡的主心骨。你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只能……咳……这些巨魔,我能干掉一只算一只,剩下的……你得自己想办法……”

这番话如同一阵凛冽的寒潮,将米克卷进了一个黑暗的冰窟里,周遭只剩下一片混沌,脑袋里也只剩下了嗡嗡的回响——难道……就连利维也开始自暴自弃了吗?明明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明明他们已经拼尽了全力……希望渐渐被绝望取代,米克的左手不禁颤抖起来,哆嗦得几乎抓不住手中的剑柄。

“我们还有希望!”他近乎疯狂地咆哮着,只是在巨魔的脚步声与嚎叫声中,他的声音和夏末秋初的蚊蚋没什么两样,孱弱得仿佛随时会冻死在寒风之中,“我们能战胜巨魔……我们能夺回狼堡,我们能……”

不知怎地,他竟被自己断断续续的气息哽住了。利威尔扭头瞥着他,眼中划过了一抹复杂的神色——米克并不是一个充满干劲的人,他已经懒懒散散地当了二十年宰相,习惯了把希望的小舟系在别人身上。过去二十年,埃尔文就站在船头,引领着这艘小船在惊涛骇浪中有惊无险地穿梭着,他自己就当了个老实的舵手,四平八稳地掌舵操船,没有犯过什么错,没有惹过什么麻烦,如激流中的磐石般稳而弥坚。利威尔来到帕拉迪之后,他又多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得以继续四平八稳地沿着熟悉的轨迹航行。

这个“舵手”身上有着诸多不凡的优点——他聪明,却不像其他聪明人那么浮躁;他心细,甘于做许多不起眼的细活、杂活、累活;他稳健,做事踏实、滴水不漏,最细微处也不留一丝纰漏;他谦和,不求名、不求利,也不屑于和什么人抢什么功劳……这种人简直就是天生的二把手,是领袖最得力的副手、帮手,可现在,利威尔告诉他,他必须承担起一切!他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可这突如其来的嘱托让他莫名胆寒——开什么玩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把一切交到我手里……我哪有这本事!

“你那是什么眼神……利维,你可别告诉我……连你都已经绝望了!”米克紧紧攥着剑柄,天地茫茫,他只剩下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了,要是连利维都放弃了生的希望,那才是真的完蛋了——“我们能赢的!利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能赢、只要能夺回狼堡……”

利威尔不耐烦地甩开了他的手,举剑猛地错身刺向米克的身后——原来,一头巨魔不知何时踱到了矮墙边,离他们藏身的一隅不到两尺。米克也迅速扯回了神智,举剑冲向了那头巨魔,还不忘向幸存的士兵下令,指引他们逃离魔爪:“斯科特、范特,放箭!瞄准这家伙的眼睛射!卡斯特,快逃!东边有巨魔追过来了!路易吉、苏宾,把东南边的巨魔引开!别让它们聚到一起!快点——”

手中的剑砍向了巨魔如椽的小腿,竟然像撞上了铜墙铁壁似的,剑刃立刻被弹开了,他的虎口震得发麻、胳膊震得发酸,脑袋也被震得茅塞顿开——他已经……不能再当个四平八稳的二把手了!平平淡淡地过了二十年之后,他差点忘了,在利威尔来到帕拉迪之前,他也曾是“天下第一”的骑兵和勇士,扎克琉斯家族也曾是耶弗露山的守护者……米克不断地挥着剑,疯狂地劈砍着巨魔的脚踝、脚背,直到剑刃上迸溅出刺眼的火花,直到剑锋崩出了豁口、像老化的羊皮纸一样卷了起来……

他这把剑叫做“光明”——有些土气、有些可笑的名字,尤其是在眼下这情形:阴风怒号,狂雪蔽日,狼堡在鏖战中迎来了黄昏,天幕渐渐变成了漆黑的牢笼,将人类和魔族都禁锢在这逼仄的角落中,北方的赫洛乌冰原仍旧沦陷敌手,南方的铁堡和耶弗露山仍旧杳无音讯……人类真的还能等来光明吗?

虽有踌躇,米克却仍未停下攻势,整个人都陷入了莫名的狂热之中。已经……不重要了,这种时候,哪还能去想什么未来、什么人类的胜利……只有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他就必须去战斗、去战斗、去战斗,用手中的剑撕开夜幕,斩碎牢笼。人类就像是散落在暴风雪中的星星之火,不顾一切地燃烧着自己,要为这个寒冷、漆黑的世界挣得一缕光明,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自己化为一颗灰烬、深埋在冰冷的大雪之下。

“利维,就是现在!”


在他嘶哑的吼声中,那道红色的“闪电”再度破空而起,在昏暗的瞭望塔下盘桓穿梭,像一缕缕鲜红的蛛丝,将灰暗的天幕切得七零八落。在远处的卡滕斯和罗塞塔眼中,这副光景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贵妇遭到了刺杀,血溅在她华贵而沉重的灰色天鹅绒长袍上,淌出了一股股触目惊心的血迹。直到巨魔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们才扯回了神智,继续挥着手中的剑,专注于各自的战斗。

此刻,卡滕斯和班扬已经肃清了狼堡外的魔族,打马追进血门,奔向校场。很快,平坦、开阔的校场也被夺回,奇怪的是,谁也没看到刚刚冲动地赶来狼堡的迪尔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无暇寻找迪尔多,只来得及调头奔向兵营——那边已经陷入了艰难的巷战。狼堡和兵营与铁堡大不相同,尽管地势平坦,但营房鳞次栉比地挤在一起,将小巷挤得犬牙交错,每一个拐弯和转角都成了魔族绝佳的藏身之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些讨人厌的玩意源源不断地从暗处钻出、偷袭人类,搅得人不胜其烦。罗塞塔已经被几只地精逼进了死角,雪上加霜的是,头顶的屋檐上又蹿下了两只奇怪的蝙蝠,它们长着带刺的脑袋,多长了一对歪歪斜斜的翅膀、一双瘦骨嶙峋的爪子,爪尖是像匕首一样又长又锐利的指甲,眼看就要刺进罗塞塔的眼睛里……

此时,整座狼堡都疯狂地震颤了起来——利威尔和米卡莎战果斐然,倒地的巨魔越来越多,震得这座堡垒宛如风雨行舟,颠簸不已。积雪被震得从兵营的屋顶猝然滑落,砸倒了狰狞的蝙蝠、冲走了恶心的地精,让罗塞塔奇迹般地化险为夷。而挤满小巷的积雪被战马和魔族踏得一片污浊、泥泞,如山洪般冲向低洼处,冲出了无数地精、蝙蝠、魔猪,还有一群又像鼠妇、又像犰狳的怪物……罗塞塔强忍着恶心和恐惧,扭头冲出这条窄巷,去和赶来支援的卡滕斯汇合。

她的心中依旧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暗自咒骂着命运的不公——埃索尔人为什么要被卷进这种战争!伊安为什么要牺牲在这种战场上!为什么……为什么……她疯狂地挥着剑,剑刃早已被劈得全是豁口,卷得乱七八糟,早成了一块废铁。可是,她却仍然不肯扔下这把剑——这把平平无奇、名叫“白雁”的剑,是伊安送给她的礼物啊!

如今,“白雁”伤痕累累,瞭望塔下,“光明”也摇摇欲坠,连剑柄也晃晃荡荡的,似乎随时都会脱落。就和这把剑一样,米克早已伤痕累累,他在和身形几十倍于他的巨魔战斗!他的铠甲被巨魔的利爪撕得残破不堪,脸上也爬满了伤痕,活像一条条血淋淋的蜈蚣,脸庞正中央的伤口更加触目惊心,从额头一直划到了下巴,几乎把他的脸劈成了两半。眼前的巨魔仍旧穷追不舍,它抬起了腿,毫不留情地踢向了米克,将这个渺小的人类踢得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血肉模糊的尸堆里。

“咳……咳咳……”

米克被踢断了四根肋骨,碎骨深深地嵌进了肺里,大量的血化作泡沫,立刻倒涌进气管里,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从口鼻中涌出。强烈的窒息感宛如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喉咙,但他依旧用剑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下一刻,巨魔再度踢向了他,羸弱的身躯再度被踢飞,米克仰面倒地,再也无法站起身来。

结束了……

微小的火苗终将熄灭,不过,他也算是……点燃了什么吧!希望的火种……已经被传递下去了,利维还活着吧!那个小女孩……也活着吧!今日……还不是人类灭亡之日——米克躺在一片血池之中,身边皆是战死的同胞、挚友,不知是因为血渗进了眼睛里,还是因为晚霞笼罩、如火炽烈,头顶的天穹被染得一片血红,格外刺目。他缓缓闭上了眼,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如同一坐倾塌的山峰,在大雪之后陷入了沉眠。

没想到,巨魔竟然阔步从他身上跨了过去,隆隆的脚步声从身前到了脑后,越过矮墙,向气势汹汹地朝南方踱步而去。米克猛地睁开了眼,他拼尽仅剩的力气,撑起上半身,像热锅里的死鱼般勉强翻了个身,扭头望向南方远远奔来的一人一马——竟然是迪尔多!这个家伙……他怎么……

来不及多想,米克竟然又一次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手中的剑变成了一根歪歪扭扭的废铁,身上的铠甲也已残破不堪,整个胸甲裂成了两半,像两片枯萎的叶子一样,晃晃悠悠地挂在腰上,仿佛寒风一吹就会立刻凋零。他的右腿已经骨折了,断骨直接刺破了皮肤,从膝下倒穿了出来,裸露在小腿前侧,被刺穿的皮肉狰狞地向外翻着,让他看起来活像穿了一对血红的腿甲。暴露在外的血管就像蛆虫一样蠕动着,涌出的血淌向脚下,深深地渗进了白雪中。

迪尔多,不要过来……

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伤痕累累的肺就像一个破风箱,只能拉出呼呼的气音,还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咯血,淅淅沥沥的血沫从口中、鼻中涌出,渐渐带走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但他还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挣扎着挪动沉重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追上了巨魔的步伐,颤颤巍巍地抡圆了孱弱的双臂,挥着钝剑砍向了巨魔的脚后跟。

这把剑刃松动、布满豁口的“光明”根本砍不穿巨魔又厚又硬的皮肤,米克自己也和“光明”一样,满身伤痕、虚弱不堪。奇怪的是,这头巨魔看起来压根就懒得搭理这个将死的人类,双眸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迪尔多,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嘶吼。更古怪的是,迪尔多也原地勒马,木然地握着缰绳,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巨魔和宰相,双唇喃喃地蠕动着,却吐不出半点声音。他紧握缰绳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胯下的战马烦躁地跺着前蹄,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和巨魔决一死战。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快离开这儿!去支援利维也好、去攻打兵营也好……不要留在这儿!

迪尔多听不见他的心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宰相徒劳地挥着破剑,一剑、两剑、三剑……不断挥向巨魔的大脚。米克浑身浴血,整张脸上只看得见一双褪了色的眼睛,瞳中绽出悲愤交加的精光,还掺着一缕缕殷红的血泪。米克的呼吸愈发急促,身形摇晃着,宛如北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他的双臂渐渐脱了力,挥剑的惯性几乎扯脱了他的右肩、撕断了他的左臂,但他还是固执地挥着剑,折断的剑尖来回刮着巨魔的皮肤,和挠痒没什么区别,他就像一只小小的蚂蚁,不断啃噬着大象的脚,最终,“大象”失去了耐心,猛地抬腿一踢,终结了这场无聊的游戏。

“宰相——”

迪尔多终于挤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唤,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米克的身躯像一片轻飘飘的雪花,被凛冽的狂风扬起,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血红的弧线。他最后看见的,是利威尔正巧从他上方飞过,这个家伙……同样浑身裹满了浓稠、发黑的血浆,瞪大的双眼中混合着震惊、悲戚、愤怒、仇恨……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利维把眼睛瞪得那么大……

太滑稽了!下辈子可得好好笑话他……


米克……

“喝啊——”

利威尔怒吼着,将手中的剑劈向了巨魔的后颈,在“叮”的一声脆响后,伊安留给他的剑折成了两半,但巨魔也在凄厉的一声怒吼之后轰然倒地。瞭望塔下已是一片尸山血河,就连巨魔倒地溅起的雪沫都是猩红的,像一连串刺眼的火花,映红了夜幕下的半座瞭望塔。

在一个又一个同胞流尽鲜血、拼上性命的掩护下,利威尔和米卡莎两人干掉了四十六头巨魔,只剩下塔顶那头狮头怪物仍在虎视眈眈——只可惜,这般惨烈的胜利,米克再也看不到了。

怒火中烧的利威尔彻底失控了,他发疯似的劈砍着巨魔早已倒下的身躯,狂躁的怒吼将石塔另一侧的米卡莎给吓了一跳——

“给我去死!你这混蛋,你这……魔鬼!去死吧!给我滚回地狱去……”

破烂的铁剑一剑接一剑地砍在巨魔笨重的身躯上,直到整把剑一截截地断成了碎片。他痛苦地嚎叫着、怒吼着,就像疯了一样,没人能想象,他的心中此刻是何等痛苦。

“嘎——”

瞭望塔顶的怪兽突然仰起了长满鬃毛的脑袋,朝着天幕长啸一声,这怪声既像龙鸣、又如马嘶,还带着一股子狮吼般的沙哑感,震得米卡莎头皮发麻、寒毛倒竖。她本想立刻去找利威尔,此时,头顶的天穹却不合时宜地传来了一阵异响,轰隆隆的,像是雷鸣,又有点像奔腾的马蹄声……

奇怪了,天上怎么会有马蹄声?米卡莎坐在矮墙上,大口喘着粗气,紧张地抬头望着夜空。大雪不知何时停了,太阳也早已落山,天幕却像是沾着一层灰的旧毯子,雾蒙蒙的,看上去阴森、沉闷、压抑。突然,星星点点的亮光从天幕后徐徐涌现,漫天星斗恍如刚刚睡醒似的,一颗接一颗、一片连一片地亮了起来,在夜空的薄纱之后摇曳着、闪烁着。

盯得久了,米卡莎一时失神——现在可不是欣赏星空的时候!可是,它们真的太美了……璀璨的星星闪烁着,像一条平缓、清澈的大河,从她的头顶缓缓淌过。她蓦地想起,在灰岩村时,父亲给她讲过一个模糊而浪漫的故事——尼尔瓦斯的精灵相信,天穹之上的星星其实是一条河,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地自西向东缓缓流淌着。只要越过那条河,就能抵达永恒的乐园,那儿没有饥饿、没有战争,所有天父的子民相亲相爱、再无嫌隙与斗争……

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天父为什么要把他们遗弃在这片蛮荒的大陆上,任由土地被魔族蹂躏、眼睁睁看着人类互相欺压、争斗不休?如果……这是因为艾尔迪亚人体内流淌着魔族罪恶的血,那……大陆上的其他人类、精灵、矮人又有何辜?

米卡莎的脑袋里一阵晕眩,恍惚间竟看见那条银光闪闪的“河”正缓缓向她淌来——这是……来自天父的接引吗?祂终于意愿为饱经苦难的德奈尔尼亚姆大陆伸出援手了吗?不……是流星!一颗、两颗、三颗……数不清的星星划过天穹,在夜幕上绣下了一缕缕银色的轨迹,汇成一道耀眼的水晶瀑布。

这……是我的错觉吗……流星好像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了。与此同时,半空中的隆隆声也越来越响,几乎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狼堡之内,无论是人类士兵还是魔族,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手头的攻势,惊讶地抬头望着天,呆若木鸡地望着那些疯狂的星星,沸腾着浮出夜空,咆哮着奔向大地。

不!那不是流星……

坠向大地的繁星如箭雨般穿破天幕,擦出一团团炽红的火花,将夜空映成了血般的赤红。狼堡上空赤焰熊熊,宛如扬着一面燃烧的旗帜,紧接着,夜幕被烧出了一个个丑陋的窟窿,无数陨石从中钻出,坠向狼堡。

这、这是……

是陨石——那头狮头犰狳身的怪物竟然发动了一场天灾!

米卡莎顿时心慌意乱,情不自禁地扭头望向了利威尔,想要抓住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料,利威尔也和她一样,僵立在巨魔渐渐融化、消失的尸体前,呆呆地仰头望着天幕,望向坠向他的那颗巨大、炽红的陨石。

“快躲开——”

他疯了吗!米卡莎惊恐地嘶吼着,想也没想便纵身从矮墙上跃起,拼尽残存的一点点力气,扑向了利威尔。坠入狼堡的第一颗陨石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烈焰扭曲了狼堡上空的寒气,北风中残存的雪沫被烤得立刻蒸发,风势在半空中打着旋,卷成了一个巨大的、几乎能吞没整个狼堡、整个北国的漩涡,将雪色的白与火光的红绞在一起,炽烈的红光晃得人类睁不开眼,几乎被剥夺了全部气力,只能木然待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等待着天灾降临。

就在那颗陨石砸向大地之时,陨石正下方的利威尔却突然高举起握剑的双手,在米卡莎和迪尔多惊恐的目光中,“玫瑰之棘”的剑锋直指从天而降的烈焰与巨石——在天灾的威压下,人类再一次举起手中的武器,向所谓的天父和诅咒示威,反抗命运的暴行。

“兵长!”

“不要……快离开那儿!”

他们的呼唤被陨石崩裂的声音淹没了。利威尔手中纤细的剑竟然将滚烫的陨石剖开了一条缝,这块巨大的火石不断往外喷涌着猎猎火舌与滚滚热气,他的衬衫与皮甲被烙出了无数窟窿,每一寸皮肤都被热火灼得发红,发丝散发出浓浓的焦糊味,似乎随时都能被点燃、烧尽,紧握着剑的手更是被灼出了水泡,连一块完好的皮肤都不剩了。但他依旧巍然屹立,将双臂奋力一振,咬紧牙关,忍受着灼烧与疼痛,直到将整颗陨石劈成了两半,“嘭”地朝两侧飞去,坠向了千疮百孔的战场。

难以置信……

只可惜,恐惧的人类士兵没能看到这堪比神迹的英雄壮举,陨石如骤雨般接连坠落,砸向了狼堡,砸向北国的大地。被恐惧支配着的士兵早已顾不上战斗,只能如火灾中的蚂蚁般四散奔逃,绝望地在断壁残垣间寻找着掩体。米卡莎成功地扑倒了利威尔,飞快将手中的钩索甩向了瞭望塔——她要带着利威尔躲进石塔避难。失魂落魄的迪尔多也终于扯回了神智,连忙调头打马奔向兵营,用嘶哑的声音大吼着:“不要慌!就近找地方藏起来!伊锡尔、卡滕斯将军,快!把自己的兵管好了!就这么乱突乱闯,也不怕撞死人!”

“贝多,往西边走!让士兵沿途躲进兵营!不要慌、不要乱,一个一人进去,不要挤!”

“罗塞塔,往东边撤……快!快点!别发愣了,看看艾尔迪亚人是怎么撤退的——”

陨石雨已经无可阻拦地坠入狼堡,砸向一片狼藉的兵营、校场、马厩,还有中央的瞭望塔,将早已满目疮痍的狼堡砸成了一片无可救药的断壁残垣。但伊锡尔和卡滕斯依然不肯就此坠入绝望,他们仍在拼命挣扎求生,哪怕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也好……他们肩负着所有人类的命运,绝不能让人类的希望断绝在此!

断塔也被陨石砸塌了大半,半座塔摇摇晃晃,塔里的米卡莎扒住了破碎的窗棂,但脑袋还是重重地撞在了断窗框上,撞得脑袋嗡嗡作响,视线摇摇晃晃。塔顶上空,那头怪兽仍在盘旋着、吼叫着,尖锐刺耳的怪声与热浪一同涌进了塔内,米卡莎还未从冰天雪地的极寒中缓过来,被这炎炎热浪一蒸,整个人都脱了力,仿佛浑身的筋骨都被抽掉了,只剩下一副空荡荡、软绵绵的皮囊。她紧紧抓着窗框,惴惴不安地扭头瞥向利威尔,却发现对方仍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呆若木鸡地望着南方,裹满血污的脸孔被窗外的火光映得愈发凄惨而凛冽,双瞳却像一池死水,没有半点神采,只被寒风和热浪卷起了一丝颤抖的微澜。

“你……”

米卡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冲天的火光映得狼堡上空恍如白昼,也照亮了狼堡之外蜿蜒向南的玛丽亚要塞,米卡莎甚至还能隐约看到南国的铁堡——此刻,一股漆黑的滚滚浓烟正从铁堡中升腾而起,紧接着,玛丽亚要塞上的烽火台一座接一座地被点燃,黑烟一柱接一柱地冲上夜空,就仿佛这夜色都是被这些狼烟染成浓黑的……

“那是什么——”

利威尔没有回答她。他微张着嘴,嘴唇就像搁浅的鱼一样微微翕动着,瞳中闪烁着异样的光,那是悲切、愤怒、无奈,甚至还有一缕绝望。

“兵长?”

米卡莎虚弱地抬起了手,轻轻推了推利威尔的肩。突然,利威尔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猛地摇晃着,双肩也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双臂瑟瑟颤抖着,牙关也咯咯打着颤抖,仿佛正被强烈的痛苦折磨着。米卡莎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一滴泪就涌出了利威尔的眼眶,从脸颊上汨汨滚落,冲出一道淡红的痕迹。

“那是……铁堡的信号……”

“什么?”

“意思是——国王已死……”

“啊……”

米卡莎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双手捂住了嘴,火焰在她的瞳中映出了摇曳不定的恐惧与慌乱。

国王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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