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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张]-长安古意(三)

我到家了!虽然我觉得你们应该早就猜到刺客是谁了,不过还是想装模作样来一句: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第三章  菩提微尘


几声清脆的鸦鸣惊醒了这座沉睡的山。晨曦透过密密的枯枝,洒在草庐寺的山门外,积雪从残檐上抖落,发出簌簌的轻响。

一个小沙弥拎着个大木桶,小心翼翼地将寺门拉开了一条缝,刚探出半个脑袋,他立刻发出了一声“啊——”的惊叫,手里的木桶“咣”地摔在地上。

“师兄!你快来看!”

一个僧人闻声而至,拉开寺门,这才发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倒在寺前的石径上,她赤着脚,身上的衣衫残破不堪,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林里。

僧人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向身旁哆哆嗦嗦的小沙弥喊道:“怀澄,快去请住持师父过来!”

被唤作怀澄的小沙弥点了点头,转身便往禅房的方向奔去,脚上的草鞋踏在薄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的师兄半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他气若游丝地开了口,似乎是想唤醒这个昏迷的女子,又一副生怕惊醒了她的模样。

“女施主……女施主!”

突然,这女子垂在阶前的手轻轻蜷了一下,僧人便如同见了猛虎凶兽一般,浑身一激灵,朝后连退三步,后背撞在虚掩的山门上,几乎撞塌了这扇破败不堪的门板。

那女子挣扎着,缓缓撑起了半边身子,仰头望向僧人,这一眼,更是惊得僧人魂飞魄散——他看得真切,阶前这人面色煞白如雪,唇边、颊上沾满血污,如同雪里红梅一般灼眼。散乱的发丝掩了“她”大半张脸,却掩不住剑眉星目,神色虚弱却又凛冽,分明是一张男人的脸孔。

他艰难地抬起了手,伸向了僧人,僧人这才注意到,他那双纤细的手上同样裹满了血污,几乎已经看不清手的形状了。

“救……我……”

这声音喑哑呜咽,如同孤魂鬼泣。僧人定了定神,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寺门再度“吱呀”被拉开了,怀澄搀扶着老住持慢悠悠地踱了出来,打量着伏在石阶上挣扎呻吟的人,低头诵了一声佛号,吩咐自己的大弟子把伤者扶起来。

“师父,这……佛门清净之地,突然遭此血光之灾……”

“遭了血光之灾的明明是这位施主,”老和尚的声音低沉而绵长,像是佛前悠悠的钟声,“怀恩,佛祖慈悲,普渡世人,并不以男女之形,也不辨老弱之躯。施主有难,我等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与杀生有何分别?”

“是,弟子明白了。”怀恩点了点头,与怀澄一道蹲了下去,一左一右地搀起了那人。这时,他们才发现,这人看起来十分羸弱,身子分量却不轻,怀恩与怀澄扶着他,竟被压得连自己的步履都蹒跚起来。

“阿弥陀佛……”住持佝偻着腰,望着他们的背景,双手合十,缓缓垂下了眼睑。


张新杰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赤着脚,站在漫天的大雪中,步履蹒跚地朝前跋涉着。他从秦岭的一间茅舍出发,一路西行,抵达长安,又调头向东,渡过黄河,缓缓走向登州……

梦中的大雪似乎永无止境,狂风刮着他的脸孔,吹得他鼻子里又酸又胀,手脚早已没了知觉,连小腿都又麻又软,每迈出去一步,整个身子都在摇摇晃晃,最终,他这双摇摇欲坠的腿再也撑不住愈发沉重的身躯,“呯”地一跤跌进了厚厚的积雪中,鹅毛大雪仍在飘扬着落下,将他整个人都掩埋在层层的积雪之下。

再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陋室,眼前是屋顶的梁椽,上头铺着厚厚的茅草,阳光从虚掩的窗外透进来,洒在卧榻前,照着他身上那床单薄的毡子,身下的床板格外僵硬,硌着他的肩和腰,他眨了眨眼,想要翻个身,胸腔里立刻迸发出一阵刺痛,仿佛扯着他浑身的筋脉,使他不自觉地咳出了声。

没有人理会他。他蜷着身子,侧卧在榻上,柴扉仍紧紧地掩着,门缝里透出些许光来,还伴着隐隐的钟声,回荡在山林间。他屏住了呼吸,仔细听时,才觉察到钟声里还夹杂着嘈嘈的诵经声,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一间佛寺里。

“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须菩提!又念过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于尔所世,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故须菩提!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张新杰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半晌才忆起,自己在长安时,曾陪师父在白马寺中小住,听得寺中僧人诵此经典,乃是玄奘从天竺带回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如今他没了师父庇护,孤零零置身于这山郊野寺,竟无端生出些悲戚感慨来。听着这钟罄声,也不觉平静,只觉得胸腔里隆隆地有如雷鸣,嗓子也干哑得像是塞了一团火炭在喉咙里,他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想给自己找一点水来喝,足尖还没挨到地面,腿上便松了劲,整个人滚下榻来,倒伏在地上,四肢百骸都一阵生疼。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屋外的诵经声渐渐归于平静。张新杰挣扎着把胳膊搭在榻边,撑着自己的上半身,急促地喘息着,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换上了一袭素白的僧袍,这件僧袍格外肥大,他穿着并不合身,而且蜀布袖口已被磨得格外光滑,还隐隐发黄,似乎是一件穿了多年的旧衣。他撑着最后的一点力气,拢了拢僧袍的衣襟,盘腿坐在榻边,提起了一口气,试着用内力将它运往周身。

真气沿着全身筋脉缓缓运行着,使他手脚略略恢复了些温度,但当真气逼近心脉时,却骤然一梗,张新杰胸口一抽,猛地咳出了一口淤血。

“施主!你这是怎么了……”

张新杰仰起了脸,竭力维持着气息,一睁眼才发现一个僧人推门而入,急匆匆地朝自己奔来,伸手想要扶住自己。他这一扶,张新杰受了惊扰,真气便开始在体内乱窜,咳得愈发激烈。血沫从嘴角溢出,呛得溅满了雪白的僧袍,将那僧人吓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地搀着张新杰,要将他扶上榻去。

“我……自己来……”张新杰猛地挣开了他的手,“呯”地栽倒在榻上,僧人似乎被他这动静吓得不轻,连忙扶着他翻了个身,扯过薄被,轻手轻脚地盖在他身上。

“施主,你莫乱动,好好歇歇……”

“谢谢……谢谢……”张新杰瞪着眼,眼神却莫名发虚,只顾得喃喃地应着,眼前僧人的面目渐渐模糊起来,他隐约觉察到对方双手合十,向他鞠了一躬,但紧接着,眼前又陷入了一片昏暗的混沌中。


再醒来时,天色已变得晦暗,一个小和尚趴在床头,眼睛睁得溜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见他睁眼,连忙扭过头,向房门的方向喊道:“师父,他醒了!”

随后便是“嘎吱”的门响声,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张新杰艰难地扭过头,看见一个老和尚缓缓向自己走来。他长得很瘦,还佝偻着腰,宽大的袈裟已经垂到了地上,步子也格外迟缓。张新杰的眼前还不甚清朗,恍惚间竟如同见到了自己的恩师,胸口再度隐隐抽痛起来。

“啊……”

“阿弥陀佛……施主,你好些了么?”

“大师……我……”张新杰徐徐翻过身,撑着床榻,艰难地想要坐起来,但老和尚已经在榻边坐了起来,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让他躺回了榻上:“施主,贫僧法号慈航,只是一介山野村夫,化外之人。你这声‘大师’,我实在担不起。”

“晚辈叫……张……咳咳……”

“我晓得了,”慈航仍旧笑着,替他轻轻掖了掖被角,“张郎,我虽然不知你的遭遇,但你既然深夜来投,就是咱们宿世的缘分,你只需将这寺当作自己的家便是了。”

“多谢……”

慈航听出了他嗓音里的干哑,转头吩咐怀澄去拿些热水来。怀澄点了点头,转身“噔噔噔”地奔了出去,片刻的工夫,他便拎着一个大铜壶,气喘吁吁地奔了回来,怀恩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个热腾腾的陶钵。

“师父,我拿了些热粥来。”

住持点了点头,怀澄已经忙不迭地弯腰去扶张新杰,让他能斜倚在床头的薄团上,怀恩倒了半碗热水,仔细地吹了吹,喂到他嘴边。怀澄腾出了手,又取了一个干净的碗,盛了小半碗热粥,递给自己的师兄。

张新杰呷了几口水,润了润嗓子,又啜了些粟粥,终于缓过了劲,提上了一口气,定了定神,挤出了一句干涩的“谢谢”。

“我看你伤得很重,要不要下山替你请个大夫?”

张新杰望向怀恩,虚弱地摇了摇头:“不碍事……我只是……”

“施主不必多虑。草庐寺虽然破落,香火冷清,但贫僧明日下山化缘,向大夫讨个方子,在山间寻些草药给你吃,这样你也能好得快些……”

但张新杰只是摇头,怀恩话音未落,慈航便摆了摆手,缓缓站起了身。

“让张郎歇着吧。”

老少几个僧人陆续离开了这间禅房,最后钻出去的怀恩还随手捎上了门。屋里顿时变得格外寂静,床头也没有点灯,只有一抹月光从窗缝里透进来,照在枕间。张新杰躺了下去,轻轻地翻了个身,这才发现自己那半支断剑就压在枕下,剑刃上磕出了不少豁口,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如同几粒雪珠洒在剑锋上。这缕光照着他半边瞳孔,瞳中满满的悲愤与绝望也被照得格外分明。

“师父,这位施主到底是什么来历?我给他换衣服时——”

慈航住持仍旧只是摇着头,不急不徐地打断了弟子的话:“萍水相逢,又何必过问许多?他是达官贵人也好,贩夫走卒也罢,众生之相,不过梦幻泡影……”

说着,慈航迈出檐下,蹒跚踱进雪地里。草庐寺的小院此刻早已是一片银妆素裹,在层林环绕的山坳里,这间小寺如同一个沉静的池塘,在月光下静谧地闪烁着温柔的光。


草庐寺就这么收留了来历不明的张新杰。厨舍里做了斋饭,怀澄便捧着钵盂,拎着铜壶,给张新杰送去。怀恩见他终日咯血,便在山间采了些活血化淤的草药,熬了药茶,吩咐怀澄一并送过去。

张新杰就这么躺了大半月,终于能下地走动了。他趿着草鞋,推开窗时,才发现小院里的积雪已经化了大半,怀澄拖着一柄比他整个人还长的扫帚,费劲地扫着禅房外的积雪。外头似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张新杰呵出了一口热气,立刻变成了一团白雾,缓缓腾起,最终消散在冷风之中。

他刚拉开门,怀澄便听到了动静,连忙转过身,费劲地举起了扫帚,朝他挥了挥:“施主——回去歇着吧!”

张新杰长舒了一口气,在檐下盘腿一坐,朝怀澄招了招手。怀澄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便拖着长长的扫帚,朝张新杰奔了过来。

“你饿了吗?要喝水吗?厨舍里还有刚烧好的豆粥……”

张新杰摇了摇头,招呼怀澄在自己身边坐下,轻声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儿扫雪?你的师兄们呢?”

“怀恩师兄上山采药去了,怀德、怀善两位师兄下山化缘去了,怀明师兄在厨舍劈柴……师父在大殿打坐呢,你要见他么?”

“不必了……”张新杰垂下头,轻叹了一声,“我已经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了。”

“这有什么?师父说了,你跟咱们寺里有缘……”怀澄拖着扫帚,一本正经地在阶前的地上划拉了几下,旋即转过头,一双眼滴溜溜地打量着张新杰:“你会写字么?”

眼见张新杰点了点头,怀澄喜出望外,扔下了扫帚,往张新杰身边挪了几分:“能教教我么?”

张新杰把手从僧袍宽大的袖管里探了出来,从扫帚上折了一根草枝,在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怀澄”二字,教他认自己的法名,紧接着又写了“怀恩”、“怀德”、“怀善”、“怀明”。“懷”字笔划甚多,怀澄用手指在地上抹了几笔,便皱起了眉头,歪着脑袋,似乎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张新杰苦笑着摇了摇头,仍攥着那截枯枝,在地上写下了“慈航普渡”四个字。

“佛法如船,渡人于惊涛骇浪中。方丈法师胸怀慈悲,渡我于危难之中,这半月里每念及此,我便感激惭愧,夜不能寐。如今我捡得半条命在,却也不知该如何报答寺中各位长老……”

怀澄似懂非懂地摇晃着脑袋,懵懵然问道:“你也懂佛法么?”

“其实我是个道士。”

“啊!阿弥陀佛……”怀澄连忙双手合十,向张新杰鞠了一躬,“原来你也是出家人?”

“算是吧……”张新杰轻叹一声,眉眼间划过一抹苦涩,“我很久以前,就已经没有家了。”

“为什么?”

“我父母都被仇家害死了。”

“啊……”怀澄睁圆了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诵着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施主不要难过,小僧也没有父母,小僧是住持师父从山下捡回来的。”

这回轮到张新杰愕然了,他握着那根枯枝,片刻之后轻叹了一声,呵出一团白气,低头在地上缓缓写了个“家”字。


“我祖上是陇西人,父亲年轻时曾出家修道,后来不知为何又还俗了,在五台山下结了间茅舍,种田采药为生。我便在那儿出生,长到十四岁,父母辞世后,我辗转逃到长安,投奔了我的师父……后来,我师父和师兄也死了,我孤苦无依,只得易容改装,逃出长安,一路向东,来到此地……”

“难怪你要打扮成那副模样……我和师兄被你吓了一跳呢!”

怀澄喃喃地应着,全然不知怀恩何时回来了,背着药篓来到檐下,轻轻弹了弹怀澄的脑门。

“师弟!你既不诵经,也不扫地,坐在这儿干嘛呢?”

怀澄连忙一骨碌爬了起来,捡起了扫帚,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张新杰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怀恩鞠了一躬:“这些天有劳长老了。”

“不必客气……”怀恩连忙伸手去扶他,药篓却“嗤”地从肩上滑落下来,各种草药哗啦啦地散落一地。张新杰连忙蹲了下去,与怀澄一起手忙脚乱地捡起药材,将它们晾在檐下。

“这乌头有剧毒,长老请务必晒干炮制后再煎用,”张新杰熟练地分拣着草药,依次递给怀恩,“长老采这些疏风补气的药回来,难道是寺中有人患了风疾?”

“施主通晓医术?”怀恩怔了怔,眼中闪出惊异的光来,“病的是咱们住持师父……”

“说来惭愧,晚辈在长安时,曾师承孙思邈先生,学了一鳞半爪。”

“失敬了……”怀恩连忙合十双手,向张新杰行礼,“难道孙真人还在世么?”

“师父早已羽化多年,”张新杰站起身来,扶住了怀恩,轻轻地摇了摇头,“住持长老患病多久了?”

“记不清了……少说也三五年了吧。”

“三五年倒也算不得旧疾,尚好医治。我这儿有一个师父传下来的方子——你采来的麻黄、乌头、防风,各取一两,再配上蜀椒、杏仁、人参、芍药、当归、黄芩、茯苓各一两,独活、白术、枳实、羚羊角各二两,再加三两甘草、四两生姜。杏仁磨去尖角,枳实炙过,羚羊角磨成屑,甘草生用,一道放在炉内煎成汤药,每日睡前服用。”

“多谢施主赐教,只是……风疾难治,须得经常服药。小寺也没什么香火,全靠咱们师兄弟几个种着两亩荒地,每日下山化缘,才能勉强度日。师父患病多年,全靠山中草药医治,这人参、当归、羚羊角,都是贵重药材,师父如何能吃得起!”

“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人参、当归换成秦艽、常山也可,羚羊角可用石膏代替。只是我初来乍到,也不知这山里有些什么药材,不如……改日我与长老一同进山,寻一些合宜的药材……”

“这怎么行!你身上伤得不轻,本该好好养着的,我怎么能让你进山受累呢?”

“我受的是内伤,不是寻常药物能治的,长老不必自责。”张新杰轻咳了一声,握着怀恩的手,言辞恳切,“住持对我恩重如山,我又无故叨扰贵寺许久,若能帮上些忙,我心里也能稍安稳些。”

“也好,你自己到山里看看,有什么药是你能吃的,我给你采回来便是……只是你务必要多加保重,可别再伤了筋骨!”

“我明白,多谢长老。”


冬去春来也不过眨眼的工夫。寺外的枯枝上发出了新芽,鸟儿的啁啾声也稠密了起来,不时还有几只鸥、鹭飞过草庐寺上空,张新杰拿着扫帚,把寺院门前石阶上的青苔扫去。当初自己留下的血迹早已被怀恩他们擦拭干净,剩下的一点痕迹也早与泥土融为一体,不辨彼此。

小沙弥怀澄“噔噔噔”地从寺里跑了出来,递给他一个白面蒸饼,衣摆里还兜着几个冒着热气的饼,说要给耕地的师兄送去。

张新杰接过饼,目送怀澄跑远了,便把扫帚靠在寺门口,在台阶上随意一坐,埋头吃饼。他仍穿着那身旧僧袍,用一支木簪束发,也不包幞头,乍一看活脱脱就是一个居士模样。他吃完一个饼,正准备起身继续扫地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一回头,才发现是慈航住持缓缓踱了出来。见他要起身,住持只是摆了摆身,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坐了下来。

“张郎,你在寺里住了数月,也不落发,也不肯走,不知……是为何故呢?”

“叨扰师父这么久,我也很过意不去。”张新杰拍了拍衣衫,将视线转往别处,阶边的一株矮树上,一枚茧缓缓地绽开了一条裂缝,从里头探出几根纤细的触须来。

“不是老衲要赶你走……你明明尘缘未尽,心里还搁着别的事情,为什么非要留在寺中呢?”

“因为我没有别的去处,”张新杰终于转回了头,望向慈航的眼中满是愁绪,“师父,弟子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平白捡回一条命来,如今也不知该如何安身立命。若我继续寻仇,只怕有辱佛法,也枉费了师父苦心点化;若就此抛离尘世,又恐父母在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世间众生,皆有因缘,生、老、病、死,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凡此种种,又岂是我几句话就能一笔勾销的?人生在世间,经历种种苦难折磨,都是命定的劫数,我劝你出家,不过是盼你平安喜乐,若你心中还有别念,便是与佛门无缘,只管前去,莫问别离。”

“我父亲年轻时便出家了,前往五台山问道,结识了孙思邈真人,他老人家看穿了父亲尘缘未了,便劝他还俗娶妻,还将《备急千金要方》赠给父亲,”张新杰轻叹了一声,仍盯着那枚茧,眼看着一只蝴蝶将那裂缝越撕越开,最终艰难地钻了出来,抖动着翅膀,“孙真人被召入京,留给父亲一块玉佩,我父母过世之后,我便持这块玉佩去长安寻他。真人慈悲,收我为关门弟子,教我读书认字,还请了禁军勇士授我武艺……可是,两年前,孙真人也羽化仙去了,我只得投奔师兄孙神通真人。一日,我外出采药归来,却发现师兄口吐鲜血无数,我急忙摸他脉象,才发现他心脏肝胆全部碎裂,与我父母临终时一模一样!我学艺不精,竭尽全力,也没能救回师兄……”

“阿弥陀佛……张郎,这些事情,我从未听你提过。”

“师父,我有些大逆不道的话,怕污了你的耳。孙真人当初被武后召入长安,为高宗皇帝治病,他辞官不做,武氏却仍不肯放他离京。孙真人前脚刚刚仙逝,后脚我师兄也遇害了,第二年,高宗皇帝也驾崩了……”

慈航轻叹了一声,只是低头诵经,似乎全然没把张新杰的话听进去。那只蝴蝶已经展开了翅膀,轻轻扇动着,扑棱棱地飞入空中,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茧,仍挂在树上,在春风中摇摇晃晃。

“师父!大事不好了!”

张新杰猛然回头,却发现怀德、怀善两位僧人急匆匆地从山下赶来。他连忙站了起来,向两位师兄行礼。

“何事这么慌慌张张的?”慈航也徐徐站了起来,皱着眉,吐字也慢吞吞的。

“天后她……她废天子为庐陵王,说……要另立新君……”

慈航仍皱着眉,似乎没听明白这话里的意味,张新杰却陡然脚下一软,一跤跌下台阶。怀德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他,却发现他面如白纸,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一双眼空洞地瞪着,眼神发虚。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师兄……我……”

他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便觉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恍如一道白光闪过,他便失去了知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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