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川暮萤

我回来了……

第十九章

“你慢点！混蛋，我快饿死了……叫你慢点！”

眼前的黑影倏地停了下来，紧随其后的另一团影子还没回过神来，便“咣”地一头撞了上去，伴随着“哎哟”一声惨叫，两团影子齐齐栽倒在凝着坚冰的地面上，其中一团还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勉强以人形扒住了冰面，没滚得太远。

“不是你急着赶上百花吗？”

孙哲平被同伴这副窘态惹得哭笑不得，也现出了身形，揪着他背上的衣物，轻而易举地将他提溜了起来。

“我饿！”张佳乐拍了拍身上的冰屑，理直气壮地抱怨道。

“荒郊野岭的，我上哪给你找吃的去？”

孙哲平话音未落，张佳乐一双眼已经滴溜溜地转向了别处，孙哲平觉察到他的失神，猛地转过头去，便望见暮色沉沉的天际突然掠过了一点白光。张佳乐伸长了脖子，望着白鸽由远及近，缓缓飞至二人跟前。

“哟，粮食送上门了！”

“这玩意能吃？”

“不能，”石不转平静地答道，突如其来的低沉声音将孙哲平吓得浑身一激灵，“比起你的肚皮，我觉得你应该操心点别的东西。”

“什么？”

“那个在霜城被抓住的巫师。”

“哦？是哪个倒霉蛋这么不走运？厄多林还是马里亚诺？”

“不知道，”石不转平静地扇着翅膀，悬停在二人面前，似乎浑然不担心眼前的巫师会突然袭击自己，“不过，他招供说‘巫国’打算召唤邪龙。”

“龙？”

张佳乐和孙哲平面面相觑，这下子，连孙哲平都皱起了眉，脸上愁云密布。

“两位应该知道此事的后果吧？”

“不知道，”孙哲平坦然地耸了耸肩，“龙这玩意，我们谁也没见过。”

“你的意思是，那个巫师在故布疑阵？”

“我可没这么说。”

这下子，两人一鸽都陷入了沉默。三方就这么僵持了半晌，张佳乐突然冲着石不转眨了眨眼，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红衣主教就让你跟我说这个？”

“不是你要谈交易的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俩也是巫国的眼中钉吧？”

“是呀，”张佳乐十分坦然地点着头，“那你又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

“当然是关于龙的事情了。”

“如你所见，我们也不知道。”

场面再度陷入了僵硬，石不转缓缓地扇动着翅膀，沉沉地叹了口气：“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张佳乐理直气壮地昂起头，神色却愈发狡黠，摆明了想从圣灵身上得到更多的筹码。

“那你们就慢慢琢磨去吧，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说罢，石不转倏然调头，朝东方的天际飞去，撂下了目瞪口呆的张佳乐。他还没能回过神来，便又看见石不转再度转身，徐徐飞到二人前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帮我带句话给你的猫头鹰吧。”

“什么？”

“它要是想决斗的话，我随时奉陪，不过，偷袭是很龌龊的行为，恕我无法容忍。”

说罢，它彻底转过身去，向着东方越飞越远，最终消失在张佳乐的视线之中。

“偷袭？什么玩意儿？”

“红衣主教赶到霜城就任之前让这家伙来报过信，”张佳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顶，搜肠刮肚地回忆起自己当初的恶作剧，“我想让百花逗它玩玩，没想到百花反倒被这小东西打成了重伤……”

“你还真是……”孙哲平无语地朝天翻了个白眼，张佳乐却仍旧念念有词：“真没劲……这家伙就跟它的主人似的，一点都不好玩……”

“那咱们来聊点好玩的？”

“嗯？”张佳乐陡然回过神来，双眼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关于它说的龙……”

“你知道？”

“我在柯克斯山隐居的时候，偷偷进过修道院的藏书阁。”

“你还有这兴致？”

“我想找关于炼金术的书，”孙哲平似有深意地瞥了张佳乐一眼，对方立刻闭了嘴，眼睛扑闪着，像游曳的萤火虫一般，“没想到那儿竟然有关于龙的记载。”

“书上是怎么说的？”

“说巫国——就是费勒拿城有一群钻研秘术的巫师，有着驭使龙的力量。”

“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孙哲平缓缓地叹了口气，再望向张佳乐的眼神中布满了疑云，“一千多年前，教会凭借白魔法——也就是他们所谓的圣灵，统治了这片大陆，巫术被禁止，龙也被封印了，传说中能召唤龙的巫师，在战后已经全部被烧死了。”

“真的假的？”张佳乐灵巧地翻了个白眼，“教会又在吹牛皮吧？”

“那是本禁书。”

“哦？”

孙哲平冷笑了一声，脸色的神情阴晴不定：“柯克斯山的修道院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藏书阁里收藏了数以千计的禁书，竟然还教出了张新杰这种心狠手辣的人……”

“所以你没告诉那只鸽子？”张佳乐小心地觑着孙哲平的侧脸，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你怎么知道它没在骗我们？”

“那咱们怎么办？”

“到霜城去，找到那个被抓的蠢货，向他问个清楚。”

在卢旻河汇入大海的沙明湾畔，勒冈的希林女大公见到了来自圣威灵城的教皇特使——明尼利斯神父。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神父此行名为慰问，实为调停。在勒冈军队取道卢旻南境之后，两国大军冲突不断，卢旻百姓更是人心惶惶……

“大公殿下，有劳您不远万里赶来，圣座特派我前来表达他的谢意……”

明尼利斯神父向希林女大公屈膝行礼，还送上了来自圣威灵城的信物——一柄镶嵌着珍珠和红宝石的十字架。在场的卢旻诸将眼中绽出嫉妒的火光，却也只能咬牙切齿地交换着恶意的眼神。

“神父受累了……”女大公亲手扶起了年迈的神父，吩咐侍从取来了一顶绣着金边的红色天鹅绒斗篷，作为谢礼双手捧到了神父面前。

“大公真是有心！只可惜我们兄弟两手空空，没什么能答谢神父的。”

出言讥讽的是莫里列大公的侄儿，继承了伯爵之位的雷乌兄弟。只见女大公不慌不忙地点了点头，冷漠的脸孔上浮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二位只要心存主道，我想，神父是能够体察你们的心意的，对吧？”

“哈哈哈哈……”神父发出了苍老干涩的笑声，这个可怜的老人，在圣威灵城的象牙塔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学者，对大陆上波澜诡谲之势几乎一无所知，他缓缓地点着头，吐字含糊地应道，“老身感谢大公和伯爵的美意……”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诡异的狂风便从城堡外掠过，在风的哀号中，夹杂着士兵凄厉的惊呼声——

“啊！有……有怪物！啊……”

希林女大公的脸色“唰”地变了色，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震颤，将她掀翻在地。整个城堡竟像海上的孤舟一般摇晃起来，一声轰然巨响后，城堡的尖顶竟整个被狂风掀翻。在无休止的震荡和不断从半空坠落的砖石中，她看见一个巨大的影子缓缓地从自己头顶掠过……

“是龙……是邪龙！”

明尼利斯神父的声音里裹挟着无尽的惊恐和颤抖，他摔倒在地上，仰头望着头顶的巨大窟窿，脸色苍白得像是褪色的圣像。

“邪龙……”女大公喃喃念道，她的侍从连忙奔过来，将她扶了起来。另一边，勉强稳住身形的雷乌伯爵兄弟也变了脸色，仰着头，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大公，快离开这儿！”

邪龙的巨大身影笼罩着城堡。现场早已陷入了一团混乱，雷乌兄弟这两个纨绔子弟早已吓破了胆，狼狈不堪地在地上乱滚着。只见希林女大公骤然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右手举剑向天，左手将十字架执在胸口，怒吼道：“诸君不必惧怕！我以主的名义起誓，此生以荡平世间邪恶为己任，勒冈举国之兵力，必将踏平巫国，诛杀邪龙！”

似乎是被她的誓言震慑住了一般，城堡里陷入了一片肃穆的沉寂中，谁也没料到她那瘦弱的身躯能爆发出这样的怒吼，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在她身上，在巨龙的阴影下，她的身影竟像一尊圣像一样光彩夺目。

龙的身影同样席卷了大陆的北端。菲卢防线几乎被摧毁殆尽，亚拉斯峡谷里也是一片狼藉，而韩文清与张新杰此刻正身处一辆疾驰的马车中。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失火的霜城，也不是山雨欲来的亚拉斯峡谷，而是南方的卢旻城。

圣历一千零三十八年六月，莫里列大公在卢旻城设宴邀请诸国国君与教会使节，共商巫国邪龙的应对之策。张新杰执意陪韩文清前往，在车上，石不转送来了消息，明尼利斯神父已在邪龙的袭击中身亡。

“愿他安息……”张新杰垂下了头，缓缓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你认识他吗？”韩文清的声音有些疲惫，他在五月的菲卢防线保卫战中受了重伤，靠着大漠孤烟的襄助才勉强将邪龙赶到了北方的群山中。

“是个好人，”张新杰让韩文清倚靠在自己肩头，帮他理了理身上盖着的披风，“一位与世无争的学者，毕生都在藏书阁里研究着上古经典……”

“那他为什么会在沙明湾边的城堡里身亡？”韩文清毫不客气地将他从温情脉脉的回忆中扯了出来。

“不知道，”张新杰苦笑了一声，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距离圣威灵城万里之遥，实在无从窥探圣座的心思。”

韩文清仰起了头，打量着张新杰这副怅然地神色，竟伸手摸索着攥住了他的指尖：“这个人……真的值得你为他付出忠诚吗？”

张新杰浑身一滞，半晌才艰难地眨了眨眼，低头挤出了一丝虚弱的笑意：“您想听故事吗？”

“什么故事？”

“很久以前……西方的山林里有一个牧羊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直到他三十岁那年，突然感应到主的感召，决定抛弃他的妻子，去做一个教士。后来，他成为了教皇，派人去打探妻子的下落，才发现妻子早已过世，只留下一个孩子，在给山区的领主放羊……”

“后来呢？”

“后来，这个孩子在机缘巧合之下，也成了一个教士，被他的恩师派往教皇国进修，来到了素未谋面的父亲身边……”

韩文清听出了这个故事的弦外之音，缓缓阖上眼，长叹了一声：“我以为你不会承认这种传言。”

“我确实不是什么私生子，”张新杰缓缓地摇着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圣座阿尔瓦三世和我的母亲是正当的夫妻，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

“你恨他吗？”

“也谈不上恨吧，我今天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只不过——”

张新杰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拜他所赐，我并不相信人间的情爱，除了主道，我别无所求。”

韩文清愣住了，他的手仍攥着张新杰的指头，却不由自主地抬起了眼，怔怔地凝视着对方漠然而平静的脸孔。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爱的，大公。”张新杰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指从韩文清的掌心中挣脱出来，一字一顿地应道。

韩文清仍望着他，一言不发，张新杰却陡然抬起了手，用手掌捂住了韩文清的双眼，借此逃脱他炽热的凝视。

“您早点休息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