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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张]-落花时节又逢君

《今宵别梦寒》的续篇,青春疼痛文学2.0。所以说只要活着,发糖是早晚的事。

PS:N大学的原型是敝校,但文中出现的学者都是虚构的,敝校的招待所也没这么烂,敝校的南园宾馆是四星级的(明珠酒店也是虚构)……那个倒霉催的会务原型就是我,大家见笑了……


张新杰赶到N大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航班延误害得他现在饥肠辘辘,他只想尽快入住宾馆,然后去吃晚饭。但当他赶到N大哲学系签到处的时候,却被会务人员告知,现在暂时不能解决他的住宿问题。

“原本安排您和Z大学的刘老师同住,但现在刘老师提出想住单间,所以想麻烦张老师稍等一下,我们给您重新安排住处。”

N大的会务人员语气诚恳,脸上的表情却是藏不住的尴尬,张新杰虽然暗自腹诽,却也只能点头表示谅解。

“你们可以安排他和我住。”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张新杰猛地转过头,发现韩文清正站在他身后。

“韩老师,我们原本安排您住的是明珠酒店的单间——”

“那就把单间换给刘老师,这样也省得麻烦你们再重新安排。”

“这样合适么……”做会务的小姑娘一脸为难,在学界颇有地位的韩文清教授,莅临N大开会却不能享有一个单间,在她的认知里绝对是不可想象的。

“有什么不合适的?”韩文清指了指张新杰,“他是我学生,我和他住,让刘老师住单间,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那个……我们原本给张老师和刘老师安排的是敝校招待所的标间……”会务的声音越来越小,韩文清却直接摆了摆手:“我住哪都一样,再说了,我又不是没住过你们学校的招待所,你还怕我认床啊?”

会务小姑娘被韩文清耿直的话给逗笑了:“谢谢韩老师体谅,麻烦您在签到簿上签个到,然后我们的工作人员会带您和张老师去招待所。”

张新杰退到了一边,留出位置来让韩文清签到,韩文清边签边说道:“不用了,我认识路,你们忙你们的就好。”

几个会务如蒙大赦:“谢谢韩老师……”

“客气什么。”


这回轮到张新杰尴尬了,作为一个执教一年、还没评上职称的“青椒”(1),这次的学术会议他只是打算来打打酱油,在大佬们面前混个脸熟,却没想到在签到处直接撞上了韩文清。

他更没想到,因为一系列的阴差阳错,他和韩文清被扔进了同一个房间里。

重逢来得猝不及防,再严密的心理建设都会在瞬间崩解。他站在韩文清身后,只觉得一阵晕眩,直到韩文清招呼他去招待所时,他仍处在恍惚之中。

从N大哲学系到招待所要穿过大半个校园,韩文清和张新杰一前一后地走在林荫道上,韩文清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另一只手夹着他那个标志性的旧公文包,张新杰行李不多,全塞在一个双肩背包里,手上提着会务给的两份会议手册。傍晚的夕照穿过树荫洒在韩文清的肩头,像一只闪闪发光的鸟儿。张新杰正犹豫着要怎么开口打破沉默时,韩文清突然问道:“你现在怎么样?在哪任教?”

“我在X大,还算是一切顺利……谢谢韩老师。”

“你这么多年没音讯,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刚回来两年……”张新杰的声音有些嘶哑,长途飞行让他口干舌燥,“本来想一回来就和韩老师联系的,只是学院里的事情比较多……”

“事情再多也不至于连发条短信的时间都没有吧?寒暑假也不能给我打个电话?拿了我的推荐信,结果跑得无影无踪,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张新杰被韩文清说得面红耳赤,他竭力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算起来,他和韩文清也有七八年没见了,但这位严师却鲜少变化,骂起人来毫不留情。

“你刚去德国那会,钱理群写文章批评北大培养了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说他的学生拿了他的推荐信之后便杳无音讯,当时我还在想,你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混到这地步,结果你还真没再和我联系——你打算让我怎么看你?”

韩文清骂完张新杰便不作声了,张新杰也没敢吭声,他想起在德国的某一个圣诞节,他心血来潮想给韩文清寄一张明信片,他大晚上冒着风雪去买回了明信片,提起笔来却被生生卡住,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

他赌气把明信片撕得粉碎,蹲在地上泣不成声,手中还紧紧攥着韩文清送他的钢笔。

逃避是条不归路,一旦踏上了便无法回头。如今的张新杰对着韩文清的背景,万语千言只剩一句“对不起”。太多的事情不能开口,无法言明,只能深埋在弗莱堡没膝深的积雪中,待来年被春风带走。


在学校招待所办完入住之后,韩文清问张新杰打算上哪吃饭。张新杰怔了一怔,老实答道“去哪都可以”。

于是他们一起去了N大门口的兰州拉面馆,韩文清尝了一口,向张新杰抱怨:“这面根本不正宗,比我上次在兰州吃的差远了,等你以后有机会去兰州开会,我带你去吃。”

张新杰还没回过神来,韩文清看他走神,又补了一句:“你也别生我的气,我骂你是因为我挂着你,你现在人也回来了,工作也顺利,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我没有生气……”张新杰赶紧说道,“今天还要谢谢韩老师……”

“谢我干什么?”

张新杰当然知道韩文清这个反问句不需要他回答,他拘谨地与韩文清寒暄着,询问韩文清的近况,还捎带着问了一句:“师母还好吧?”

“什么师母?”韩文清一怔,随即回过神来,摆了摆手,“我没有结婚。”

“啊……”张新杰的寒暄里绝无试探的含义,但韩文清的答案足以令他错愕,但韩文清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转眼又骂开了:“现在这些人,论文没本事发,欺负人倒挺在行。只知道欺负做会务的学生和你们这些青年教师,有本事他自己来找我说要换房?你看我换不换给他……”

张新杰忍俊不禁:“他大概不敢吧……”

“他当然不敢,”韩文清似乎对自己的威严很有自信,“他就是欺软怕硬,我这些年早就恶名远扬了,别人没事不会来招惹我的。”

韩文清的话里自嘲的意味很明显,张新杰回过味来之后反而愈发地心有戚戚,他忧心韩文清在学界的处境,毕竟如他所言,以他的性格,恐怕早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但这种担忧似乎又显得有些多余,毕竟韩文清在学界的地位是有一定分量的,“别人不敢轻易招惹”,而自己,此刻还处在自顾不暇的窘境中。

韩文清似乎并不是一个完全不通人情世故的莽汉,他会直言不诲地指责张新杰不和他通讯,但也会巧妙地借用自己的声望替学生出头。

他甚至能敏锐地觉察到张新杰处境不佳:“你怎么会想到来开这种会?你换研究方向了?”

张新杰搁了筷子,简单地给韩文清讲了讲自己此刻的境况——论文难发,只能蹭着学术会议的机会频繁刷脸,虽然没什么含金量,但趁现在攒攒资历,总好过窝在学校里蹉跎岁月……


韩文清听得眉头紧锁,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建议张新杰换个环境。

“你想不想回Q大?现在系里有进人的名额。”

“我……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有弗莱堡的博士学位,又是Q大本校出去的学生,想回来也没多大难度。”

张新杰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但现实不允许他心猿意马,他在X大还有四五门课要上,还要兼顾一大堆行政上的杂务。

“这么多?你该不会是把别的老师不愿意上的课全揽过来了吧?”

张新杰苦笑一声:“很多老师都说自己科研压力大,教务员都快找不到人来上课了……”

“哪有这么胡来的?难道你的科研压力就不大?青年教师正是科研的生力军,你们系倒好,全拉去上课了,现在不培养科研的后备力量,别到时候又来抱怨没人搞科研……”

“还好吧……我觉得,教学也挺重要的……”张新杰无力地为东家辩解了两句。

“那你们系的教授们为什么不把心思放在教学上?既然教学重要,那为什么教务员还会找不到人来上课?”

张新杰被问得哑口无言,韩文清接着说道:“我知道平衡科研和教学是个难题,但你们系的做法就是在欺负人,你现在这种处境,你就问问你自己甘不甘心吧。”

他当然不甘心。

他所有的理想,所有的才华,绝不应消磨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式讲课和堆砌如山的行政事务中。

被誉为“天之骄子”的张新杰,一身傲骨,绝不会折在这不到一年的蹉跎中。

韩文清见张新杰不说话了,又补了一句:“现在我们系里挂牌成立了现象学研究所,一切正处在起步阶段,对你来说正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张新杰犹豫了,动摇了,韩文清伸出的橄榄枝散发着诱人的光辉,足以击溃他所有的心防。


晚饭接近尾声的时候,外面却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打断了张新杰的纠结,又将他扔进了新一轮的窘迫中

“你带伞了吗?”韩文清站在拉面馆的门口问道。

“没有……这附近有卖伞的地方吗?”

“没有,”韩文清四处张望了一番,“跑回去吧。”

其后韩文清就拉着张新杰冲进了雨幕中。

张新杰一时错愕,但漫天大雨容不得他多作思考,雨水打在镜片上,弄得他眼前一片模糊。他索性闭了眼,只凭感觉跟着韩文清一路狂奔。

这一路跑得跌跌撞撞,两人在雨中狂奔的组合也略显奇怪,但张新杰此刻首尾不顾,他觉得自己的胳膊被韩文清拽得有点疼,肩关节处有些发麻,衣服也湿了个透,甚至连鞋子里也进了水。从拉面馆到招待所这短短几百米路,张新杰感觉自己跑了一个世纪,等两人狼狈不堪地回到招待所前台时,正好碰上了之前接待他们的那两位会务。

“咦,韩老师和张老师没去参加晚宴吗?”

张新杰惊悚地发现自己完全把晚宴这回事忘光了。

韩文清倒很坦然:“我们另有安排,就没过去吃,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两个会务挺不好意思的,“是我们忘了告知两位老师了。”

“没关系,出去吃也是一样的。”

张新杰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与窘迫——在韩文清面前,自己永远是多年前那副笨拙的学生模样,躲在韩文清的羽翼之下,不必经风浪,无需历险境,以为可以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走下去。

但张新杰也在成长着,他学会更有技巧地处理自己的情绪,以免尴尬进一步发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结果两人刚回到房间,张新杰就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韩文清愣了一下:“感冒了?”

张新杰一脸抱歉地点了点头,他的身体并不算孱弱,但淋雨必感冒,这对于张新杰来说几乎是个牢不可破的魔咒。

韩文清的脸色颇为懊恼,他没想到张新杰的感冒来得那么“立竿见影”:“早知道等雨停了再走。”

张新杰连忙摆手:“没关系……”

“你先拿毛巾擦一下头发,我给你拿点药。”

张新杰本能地想拒绝,但韩文清已经转身去翻他的公文包了,张新杰没料到韩文随身带着感冒药,他脑子转得极快:“韩老师也生病了?”

“嗓子有点不舒服而已。”韩文清把一把药片塞到张新杰手里,转身去拿房间里的热水壶,结果发现它是空的。

“你先去洗个热水澡吧,我去前台要点热水。”


张新杰没能拦得住韩文清,只好自己先去浴室洗澡,踏进浴室的一瞬间他有点理解那位刘老师为什么死活不肯住招待所了——浴室的灯是坏的,热水器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打开半天才勉强流出一些温吞的暖水。

张新杰觉得好气又好笑,但一转念想到韩文清的包容和体谅,瞬间鼻子一酸。

他草草地冲洗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把淋湿的衣物在盥洗池里随便搓了搓,仓促地把它们晾在浴室的毛巾架上,钻出了浴室,正赶上韩文清从外面回来。

韩文清仍旧是全身湿透,手上拿着两个热水壶,一见张新杰就笑了出来——张新杰潮湿的头发全部贴在头皮上,眼镜上全是水汽,看起来略显滑稽——张新杰赶紧把眼镜摘下来在衬衫上蹭了蹭,然后从韩文清手上接过了水壶,建议韩文清也去洗个澡,然后赶紧换身衣裳。

韩文清只是摆了摆手,“你先别管我,赶紧把药吃了,然后把头发吹干,不然一会感冒加重了就麻烦了。”

说完韩文清就进了浴室,把门一关,张新杰自己吃了药,坐在床上愣了半天神,才想起来吹头发的事。

张新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不妙,和韩文清共处一室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明明已经过了这么久,但自己仍旧不能释怀,依然惴惴不安。很多细节仍然如同心底的砂砾,被自己生生用血肉磨成了细小的珍珠,在心脏最幽暗的角落里散发着摇曳不定的光辉。

他迅速地用招待所里的吹风机吹干了头发,钻进被窝里装鸵鸟。

韩文清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张新杰本想装睡了事,但一个突如其来喷嚏出卖了他,张新杰生平从未如此困窘过,一场小小的感冒便让他手足无措,他无处可逃,只好重新从被窝里钻出来,尴尬地冲着韩文清笑了笑。

“你不会发烧了吧?”韩文清不无担忧地问道。

“应该……没有吧,我躺一会就好了。”

韩文清起身返回浴室,把手用冷水浸凉了,再返回房间里,把手掌贴在张新杰额头上。

张新杰被吓了一大跳,一时间心脏都漏了半拍,直到韩文清把手拿开,他才勉强回过神来。

“还好,你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开会。”韩文清迟疑了一下,补充道,“不行明早就别去了,大会开幕式又没什么意思。”

“嗯……韩老师晚安……”


事实上,感冒患者通常都难以入睡,张新杰也没能例外,鼻塞和若有若无的发烧煎熬了他一整个晚上,整个被窝里像注满了黏稠的岩浆一样,可他现在甚至连翻身都不敢,生怕自己一点动静便会惊醒韩文清。

这种煎熬最直接的后果就是睡过头,张新杰本以为韩文清所说的“不行明早别去了”只是一句普通的寒暄,但韩文清竟然真如他所言把张新杰晾在了病床上,只身一人去了开幕式,等张新杰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他慌忙找出自己的手机来一看,九点四十,大会开幕式已经开始一个多小时了。

张新杰生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吗?

照常理来看,自己只是一个一文不名的青椒,哪有资本缺席如此隆重的开幕式?但若是他此刻冲进贵宾济济的会场,好像场面更难看了……

此刻张新杰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了一个全然无关的念头——要是自己的老同学张佳乐在场,会怎么来嘲笑自己的窘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新杰你竟然睡过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张佳乐豪迈的笑声仿佛已经回响在他耳边了,如此一来反倒让张新杰放松了不少,他意识到自己为一件无力回天的事情而闹到方寸大乱的地步很不值当,便收拾了一下情绪,淡定地起身去洗漱。

张新杰的感冒还没有痊愈,但也没有闹出发烧之类的大动静来,只是整个人都不太精神。张新杰自己的报告被安排在大会第二天下午的工作坊,此刻他还有充足的时间让自己的身体恢复到正常水准,但考虑到今天下午还有韩文清的报告,他还是翻出了会务给的会议手册,认真地研读起来。这么一翻,他倒也发现了几场自己颇有兴趣的报告,但其中好几场都与韩文清的报告时间冲突了,他权衡再三之后,决定下午早一点出发,往他感兴趣的那场报告的会场里放上支录音笔,再请会务人员帮自己照看一下。

应该不会被拒绝吧?在张新杰印象中,是有不少学者会介意自己的报告被录音,但不管怎么说,张新杰还是打算试一试。

张新杰这一纠结,不知不觉就过了正午,他正在考虑是自己先去吃饭还是再等等韩文清时,韩文清拎着两个饭盒回来了。


“给你带了饭,”韩文清把饭盒往桌子一上放,便开始询问张新杰的病情:“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去医院?”

“不必了……”张新杰连忙摆手,“我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下午可以去开会了……我还打算去听韩老师的报告……”

“你可别逞强啊,我的论文可以直接给你,没必要非得巴巴地跑一趟。”

张新杰连忙拒绝,把自己下午的计划给韩文清讲了讲,韩文清直接摇了摇头:“没必要,你想听哪几场?我去帮你把论文要过来。”

张新杰被韩文清耿直的提议给吓了一跳:“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以为那些老油条真会带什么好文章过来?好文章都要攒着发C刊,能拿到会议上来的都是炒冷饭的,不信你在知网上搜搜相似的议题,说不定早就发表过了。”

张新杰忍俊不禁,韩文清的直言不讳也让他放松了不少,他甚至动起了跟韩文清开个玩笑的心思:“那韩老师的论文呢?”

“我?”韩文清一怔,随即意识到了张新杰是在打蛇随棍上,拿他开涮呢,不由得会心一笑,“你这小子……我的论文当然是认真写的,不然拿给你检验一下?”

“不用不用……”张新杰当然知道韩文清是跟他开玩笑的,韩文清却拍了拍张新杰的肩膀:“赶紧吃饭吧,吃完休息一下,我们一起去会场。”

“韩老师吃过了吗?”

“吃过了,你不用管我。”

张新杰迅速地把韩文清带回来的饭菜一扫而光,然后偷偷瞄了一眼韩文清,发现对方正在研究之前被张新杰随手搁在桌上的会议手册,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不好去打扰韩文清,只好从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电脑,开始检查自己明天要用的PPT有没有什么纰漏。略略地把PPT翻过一遍之后,他突然心头一动,登上了知网,照韩文清说的开始检索他好奇的那几场报告的相关议题。

果然……

张新杰叹了一口气,这些人,还真是……

正当他哭笑不得时,韩文清捕捉到了他那一声叹息,抬起头来看着他:“怎么,受刺激了?”

张新杰一怔,韩文清又补了一句:“是不是你感兴趣的那些报告早有类似的论文发表了?”

张新杰苦笑着点了点头,眼中还掺杂了几分不解,反倒是韩文清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还不了解你?你对什么研究方向感兴趣我都搞不清楚,那不是白教你这么多年了?更何况这本会议手册这几页都快被你翻烂了,我还能看不出来?你又在那边唉声叹气的——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得你四处折腾,下午你就安心来听报告吧。”


实际上张新杰还是逞强了,下午坐在会场里的时候,他的身体并没有痊愈到足以支撑他听完整场报告的地步,反而整个人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他竭力地将大脑维持在在“勉强能听进字去”的水平上,却很难将听到的每一个字串联成思维能够处理的讯息。直到韩文清上台准备报告,他才勉强打起了三分精神,结果没撑满十分钟,意识又开始涣散。

张新杰苦笑,看来还真得厚着脸皮去问韩文清要论文啊。

结果,一阵激烈的争执声把他给震清醒了,抬头一看,原来是韩文清和一位来听报告的学者发生了争论。

本来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分歧,但两个性格倔强的人凑到了一起,事情就没那么好收场了,两人越争越凶,几乎要吵起来了,讲台一侧的会务人员已经朝张新杰投来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张新杰一怔,认出了那个在签到台接待他和韩文清的会务。

他犹豫了片刻,缓缓地举起了手。

“那个……韩老师……我有个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张新杰竟看到那个与韩文清争论的老师向他投来了一个感激的目光。

尽管张新杰状态不佳,但拿个问题来救救场的本事还是有的,这场风波就这么有惊无险地给化解过去了。

中途茶歇的时候,他去休息室给自己冲了杯咖啡,想给自己提提神,此时韩文清却先他一步拿起了水壶。

“你问我那个干什么?”韩文清给张新杰的杯子里倒满了水,满脸都是不解的神色。

“我……只是觉得韩老师没必要再和那位老师争下去了。”

韩文清愣住了:“你竟然还有心思操心这个?”

张新杰的神色似乎有些惭愧,但韩文清也没有多说什么,他意犹未尽地找那位老师继续争论他们的话题去了,张新杰站在原地,端着杯子出了会神,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张老师?”原来是今天向他求助的那位会务。

“什么事?”

这位会务显然对张新杰印象很好,但也并非无事找他攀谈,张新杰怔怔地听了一会之后明白过来,这位同学正在委婉地向他表达想考他的研究生的态度。

“先抱歉,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带研究生。”


那位会务是带着满脸失落的神色目送张新杰回会场的,张新杰走到一半突然停下,回过头来,对她说道:“如果你对我的研究方向感兴趣的话,你也可以考虑一下韩老师,他在这个领域的积淀要比我深得多。”

韩老师?会务怔了一下,甚至情不自禁地朝韩文清的方向望了一眼,韩老师此刻正和他的论敌争得面红耳赤,一时难分高下,会务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是喜是忧,等她转回来的时候,张新杰已经回会场了。

咖啡也没能帮上张新杰多少,会议下半场,他依旧处在精神不振的状态下,笔记也没记下几个字。

一步错,步步错,张新杰算是搞明白了,这次大会算是差不多被这场感冒给毁了,眼下只能寄希望于明天自己的报告别弄砸了。

最终,韩文清看不下去了,决定带他提前离场。

“这……不好吧?”张新杰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你在这无精打采地趴着难道就很好?”

张新杰哑口无言,韩文清也不和他理论,强硬地带着他从后门离开了会场。

韩文清本来的计划是带张新杰去医院看看,但张新杰固执地声称自己即将痊愈,韩文清拗不过他,也没理由再对这个曾经的学生发号施令,只得让步,带着他去药店买了点感冒药和退烧药,再陪他去喝了碗粥,然后送他回招待所的房间。

“韩老师还要再回去吗?”张新杰被韩文清盯着吃了药,坐在床沿问道。

“不了,现在回去他们早散了。”

“呃……给韩老师添麻烦了……”

“你就跟我说这个?”

“啊?”张新杰怔住了,他不明白韩文清兜头砸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跟我说?”

“啊……谢谢韩老师……”

韩文清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大自然了:“没别的了?”

“没……没有了……”

怎么可能没有呢?张新杰只觉得万语千言堵在胸口,但开口的那一刻,他却只能说“没有”。

韩文清愣了片刻,面色稍微缓和了些许,他淡淡地说着“好吧”,坐回了自己床上,继续翻看着会议手册,研究着第二天的会议日程。


张新杰脑子里却瞬间沸腾了起来,韩文清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问自己这个?为什么刚刚他的脸色那么难看?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现在为什么又突然不说话了?

以张新杰对韩文清的了解,他知道韩文清这反应八成是生气了,但他为什么而生气?

各种混乱的念头在张新杰脑海中交错起伏,再加上感冒的催化,此刻他的脑中已经乱作一团,仿佛有远自天边而来的雷鸣声在他脑中回荡着。

“其实我都知道。”

韩文清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谷中传来。

知道什么?张新杰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

他缓缓扭过头,望向韩文清。

韩文清面色如常,眼中却如同有光芒闪烁。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毕业那年,每次来找我谈论文,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直到现在,你对着我还是这副模样,我要是还看不出来,那我岂不是脑子有问题?”

此刻张新杰的脑中早已是一片天旋地转,各种纷乱的思绪如岩浆喷发般涌出,冲得他头皮发麻,眼眶发酸。

“你也别怪我不吭声,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我有我的立场和原则,我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你毕业为止……”韩文清直视着张新杰的双眼,缓缓说道,“当然,现在已经都过去那么久了,如果你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张新杰几乎要哽咽起来,他不知道他的话是怎样出口的,在心里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话,出口便是惊雷。

“韩老师……我……我不知道,现在……我还……有没有机会……”

韩文清似乎怔了一下,他缓缓起身,走到张新杰身旁,将他揽进怀中。

张新杰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感觉到韩文清抚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缓缓说道:“傻孩子……”

张新杰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胸中郁结的块垒顷刻间烟消云散,万语千言,也抵不过此刻一场痛哭。

张新杰在韩文清怀中放声大哭。


张新杰已经记不清他究竟哭了多久,也记不清随后他跟韩文清说了些什么,韩文清吩咐他早点休息的时候他的意识还有些飘乎,他睡下之后没有立刻合眼,韩文清坐在床边,摸了摸张新杰的额头。

张新杰犹豫着要不要去牵韩文清的手,韩文清却只是拍了拍他的额头:“睡吧。”

张新杰睡着之后,韩文清一个人进了浴室,倚着冰冷的墙壁,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张新杰做了一晚上混乱的梦,梦中弗莱堡的风雪与三亚的日光交错闪现,他仍坐在韩文清的自行车后座上,穿过漫长的岁月与经年的霜雪,他紧紧地抓着韩文清的外套,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松手。

第二天早晨张新杰再次睡过头了,但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韩文清淡定地坐在床边看着书,丝毫没有去参加今早的会议的打算。

“今早的议程没什么意思,”韩文清解释道,“懒得去和这帮老家伙虚以委蛇。”

张新杰起身去洗漱,他晾在浴室的衣服终于被阴干了,他把它们收拾起来,叠好塞进双肩包里。韩文清在一旁看着,突然出声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张新杰一怔:“明天一早的航班……”

“嗯,”韩文清点了点头,“你现在好点没?”

“好多了……”

“我之前跟你说的事,你再考虑一下。”

“好。”

“如果想回来,随时跟我说。”

“嗯……”

“出去走走吧,老闷在室内也没什么意思。”

说是“出去走走”,其实也不过是去了S大学的操场而已。韩文清和张新杰沿着跑道的最外圈散步,内圈有不少N大学的学生在晨跑,中间的足球场上似乎正在踢着一场友谊赛,韩文清偏着头看了半晌,回头对张新杰说道:“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曾经是校足球队的一员,还随队踢过全国联赛。”

“啊……”张新杰想象了一下韩文清在足球场上挥汗如雨的英姿。

“后来因为跟队友打架,被校队开除了。”

“啊?”张新杰愣住了。打架?开除?他完全无法想象这样的词汇会与韩文清发生交集。

“想不到吧?”韩文清只是自嘲地笑笑,“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是年少轻狂,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所有人都知道我脾气差,但其实我现在已经收敛很多了……”

张新杰确实想不到,尽管他对于韩文清的恶劣性格有着切身的体会,但他仍然无法想象一言不合就跟队友打架的韩文清。突然,场内的球员一脚失误,足球失控地朝着二人飞扑而来,韩文清不慌不忙,原地起跳,一记头球把足球点回了场内。场边的几个替补球员此时纷纷喝起彩来,韩文清只是笑笑,似乎对自己的发挥颇为满意。


张新杰猛吃了一惊,眼前瞬间风云变换,他还没回过神来,韩文清的英勇表现已经结束了。

张新杰觉得有点遗憾,韩文清的人生他错失了太多,他未曾参与他的过去,对他的未来也没什么把握。

张新杰向来以理智而著称,他善于将一切计算到极致,将意外发生的机率降至最低,但此刻,一切的计算全部作废,他能把握的,只有此刻,只有眼下这一点点时光的碎屑。

他试着往韩文清身边靠,迟疑着伸出手,握住了韩文清的手。

可是韩文清似乎毫无反应。

张新杰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韩文清的侧脸,似乎能从中汲取更多的勇气。

在没什么人的弯道处,张新杰终于鼓足了勇气,他小心翼翼地凑近韩文清,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韩文清似乎也愣了一下,脚步也随之一滞,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手上却暗自用力,紧紧地握住了张新杰的手掌。

这是一个温暖的信号,如同开春的第一缕东风,吹散了经冬的残雪,吹融了两颗心脏之间那一点点薄冰。

张新杰只觉得如释重负,他心中甚至还涌起了感激的情绪,感激这场没多少实质内涵的会议,感激那场大雨,感激自己这一点点小恙,他甚至陷入了天时地利的迷信中,志得意满到近乎飘飘然了。

有这样的信念加持,张新杰的处境瞬间开阔起来,下午工作坊的报告发挥近乎完美,韩文清也毫不吝啬地带头鼓起掌来。

会议收官之后N大也没再安排晚宴,不少学者已经打道回府,韩文清也是第二天一早的航班,他倒不急着收拾行李,而是叫上了张新杰,两人一起去离学校略远的七家湾那边吃牛肉锅贴。

“林老师推荐的,他是从N大跳槽到Q大的。”

张新杰点了点头,此事他也有所耳闻,借此机会,他也向韩文清打听起了林敬言的近况,并托韩文清代他问候林老师。

“这么关心系里,就回来吧。”韩文清第三次向张新杰提议道。

张新杰慎重地点了点头:“我需要一点时间……”

“明白,”韩文清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等你。”


张新杰的眼眶有些发红了,他和韩文清相识已近十年,十年前,自己十八岁,韩文清三十五岁,韩文清于他而言是严厉的恩师,而怀抱着一丁点渺茫的希望等待着的始终是自己;而今,张新杰自己已是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四十五岁的韩文清对他说,我等你。

张新杰恍然间有些明白了,这十年间韩文清又何尝不是在等待?等待自己送走的候鸟再次还巢,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音讯。

饭后韩文清和张新杰一起散步回学校,一路上两人都颇为放松,从这次学术会议的议题聊到Q大哲学系的近况,再聊到Q市的气温和房价,过马路的时候韩文清主动牵起了张新杰的手,张新杰偷偷觑了韩文清一眼,对方神色坚定,似乎能够睥睨世间任何阻碍。

两人回到房间之后便开始接吻,一切都来得水到渠成,一时间两人身上都有些燥热起来。但二人也没什么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并肩挤在张新杰的床上,张新杰枕着韩文清的胳膊,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张新杰想起了自己毕业那年的大年夜,自己坐在韩文清家的客厅里,翻着韩文清的书,韩文清在一旁包着饺子,昏黄的灯光打下来,这场景就如同老式的肥皂剧一般温馨。他没有想到,这部完结了六七年的老剧竟然还有续集上映,命运的编剧实在是太幽默了。

张新杰有了足够的信心与底气来规划自己的未来,他计划着等自己评上了副教授再跳槽回Q大,韩文清尽管不认同这种“夜长梦多”的规划,但也没有过多地干预张新杰的选择。

他们对彼此有着充分的信心,既然命运已经足够温柔,那么再等上一等又有何妨?既然结局已经写下,那么这部肥皂剧再演上十集、二十集、一百集,又有什么分别?

“评副教授的话,我可能还需要两年左右的时候……”张新杰作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时间不是问题,关键是论文和专著的数量,还有省级、国家级的项目,这些硬指标应该每个高校都差不多吧?”

“嗯……以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来看,要完成这些指标,可能还需要再拼一把……”

“所以我才建议你尽快回来……算了,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勉强你,要是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你就直说,我能帮的尽量帮。”

“好……”张新杰犹豫着点了点头。

“这个暑假你到Q市来吧,我这边有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正缺人手,你来搭把手,也能攒一点成果。”

张新杰怔住了,韩文清已经决心介入他的未来,并且迅速地行动起来,他必须快马加鞭,尽快跟上韩文清的步伐。

“嗯……我会努力的……韩老师,晚安。”

“晚安,新杰。”



END


注:(1)青椒=青年教师。

捋一下这篇与上一篇的时间轴:张新杰18岁考入Q大哲学系本科就读,22岁本科毕业,进入德国弗莱堡大学哲学系硕博连读,27岁获得弗莱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返回国内X大学任教,28岁以X大哲学系讲师身份到N大参加学术会议。这样的履历,在学术界真的称得上是“天之骄子”了,值得一吹。

(其实个人对这个故事不是太满意来着,但实在水平有限,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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