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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张]-今宵别梦寒

师生paro,单箭头,青春疼痛文学(不)。

有私设,也有现实生活的取材,时间线有点错乱,事实上如果要申请出国的话应该更早行动起来,我写完才发现 不对劲,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张新杰从学院大楼里出来的时候,正好跟韩文清打了个照面。

“韩老师好。”

“嗯。”韩文清抱着他那个黑色的公文包,冲张新杰点了点头,“你来院楼做什么?”

“来上自习。”

“哦,挺刻苦,”韩文清赞许地点了点头,“你以后什么打算?”

“我想出国……”张新杰怔了怔,又补了一句,“我正在申请德国弗莱堡大学。”

“挺好的,以你的才华,很适合继续深造。”

“谢谢韩老师,”张新杰很客气地答道,“韩老师周末到院楼来有事吗?”

“阅卷。”

张新杰恍然大悟:“难怪整个院楼五层都封闭了,是因为考研阅卷吗?”

韩文清点了点头:“等到正式开始阅卷的时候,整栋楼都要封闭的,你赶紧去吃饭吧,我先上去了。”

“好的,老师再见。”

韩文清上楼之后张新杰在楼下站了很久,傍晚的风吹得他眼眶里发涩,他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学院大楼,感觉自己如同离巢的雏鸟一般,停在黑暗中,被故乡遥远的灯火照耀着,仿佛一切都是那么遥不可及。


然后张新杰决定自己去吃米线,他正拿着汤匙准备放醋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只听得“哗”一声,张新杰正在纠结被泼了半碗醋的米线还能不能吃时,室友张佳乐已经坐到了他对面。

“发什么呆呢?”

“啊——”张新杰茫然地指了指面前的碗,“醋放多了。”

张佳乐望了一眼那碗无辜的米线:“还行吧,你平时放多少醋啊?”

“十分之七勺。”

张佳乐捂住了脸:“我好像不该和你聊这个的。”

“哦。”张新杰依旧是一脸木然,他拿筷子搅了搅米线,犹豫再三之后夹起一筷子来尝,随即皱起了眉头。

张佳乐没再理会他,豪迈地开始吃自己那份米线,按往常的经验,张新杰一旦开始吃东西,他就别想再和张新杰说上一句话,但正当他吃得酣畅时,张新杰却突然放下筷子问道:“你面试怎么样了?”

张佳乐差点被嘴里的米线给噎住:“张新杰你会不会聊天?”

“哦。”张新杰低下头,继续去折腾他那碗酸倒牙的米线。

张佳乐讨了个没趣,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的申请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吧。”

“论文呢?”张佳乐仍不死心。

“初稿写完了,正在改二稿。”

“我靠……”张佳乐把头一仰,吟起了歪诗,“垂死病中惊坐起,论文截止本月底,学霸只剩致谢词,我他妈还没动笔……”

“噗……”张新杰忍俊不禁,“你从哪学来的歪诗?论文截止还早呢。”

“但我还没动笔是真的。”张佳乐一本正经地答道。

张新杰有点诧异:“那你还不赶紧写?你导师是谁?”

“林敬言啊……我可没胆子去挑战韩大佬,”张佳乐扒拉了两口米线,含含混混地应着,“他没催我,我也没急着跟他联系——你的初稿给老韩看过了吗?”

张新杰一怔,他没想到张佳乐会把话题往这上面扯:“没呢……”

“那你就开始改二稿了?学霸的自信果然不同凡响。”

“我看他最近挺忙,就——反正我假期都在这边,可以随时和他联系,大不了多改几遍就是了。”

“你过年不回家?”

“不回了,我得集中精力弄申请的事情。”

“学霸……”张佳乐竖起了大拇指,“看来我也得抓紧一点了,上次我跟老林说我打算写法国文学中的存在主义传统——”

“太大了。”张新杰摇了摇头。

“老林也是这么说的……”张佳乐咕哝了一句,“那你说我要怎么改?是直接换个题目,还是再细化一下原来的研究方向?”

“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林老师呢?法国哲学不是我的专长。”

“学霸你那么谦虚做什么?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喜欢往老师办公室跑,而且还是韩文清这种可怕的老师。”

“韩老师有那么可怕吗?”

“呵呵,”张佳乐怒目圆睁,“他挂了我三年!”

“咳咳……”张新杰自觉捅了马蜂窝,没敢再反驳,张佳乐却不依不饶地碎碎念着:“我今年再不过,连毕业证都拿不到,本来想找他求情,让他高抬贵手,放我滚蛋算了,结果秦牧云跟我说他最近心情不好,让我先别去招惹他……”

“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张新杰突然问了一句。

“你问我我问谁啊?”张佳乐一怔,“我还想问你呢——不然你帮我去求求情?反正他那么喜欢你,说不定看在你的份上就让我过了呢……”

“我不干。”张新杰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张佳乐。

“我就知道——”张佳乐白眼都快翻到天灵盖上去了,“我还是自己滚回去背书吧。”


张新杰这一碗米线也吃得提心吊胆,醋放多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怕张佳乐再来一句“他那么喜欢你”,他绝对绷不住。

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少年心事而已。张新杰心里最埋得住事,只是最近不知为何,一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心底沸腾起来,越想去掩盖,就越是蒸出些喧嚣的泡沫,疯狂地往他颅腔里涌。

饭后,张新杰对张佳乐说自己要去上自习,让张佳乐先回宿舍。

“院楼不是封了吗?”

“我去图书馆。”

“靠……果然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学霸上自习。”

张新杰只是笑了笑,他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去梳理那些纷乱的心事,去试着和自己心底潜藏的巨兽对话。

走到图书馆门口时张新杰临时改了主意,他又转身去了操场,哲学系的学院大楼就坐落在操场边上,张新杰远远地望着灯火通明的大楼,想象着韩文清此刻正在做什么。

他心情不好,是因为考研阅卷的事吗?难道是今年的考生卷子答得太差,惹他生气了?

是因为自己没有留校读研?

张新杰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不是的。

不可能。

他什么都不知道。

张新杰努力地平复着呼吸,他觉得自己颊上有些发烫,晚风徐徐地吹过来,就如同钝刀子一样割着他的皮肤,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撕碎在这风中了。

张新杰放弃了徒劳无功的散步,他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手肘撑着膝盖,把脸颊埋在掌心中。

心底的巨兽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嘶吼,自己越是逃避,它就越是步步紧逼,想要撕扯着自己,一起坠入深渊。

先捱到毕业再说吧。

道别只是迟早的事,此刻稍作沉沦也未尝不可。

张新杰抬起头来,再度望向学院大楼。他倚着操场一侧的铁丝网,望着院楼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阅卷的老师陆陆续续走出院楼。他望着韩文清孑然的身影,那是他远方的灯塔,茫茫大海上如萤如豆的一点微光。


张新杰把论文二稿改完的时候,正好是张佳乐重修考试的那天,他把论文打印好,准备出门去见韩文清时,张佳乐正好风风火火地冲进宿舍,跟张新杰撞了个满怀。

“卧槽新杰救我!”张佳乐一把抓住张新杰的胳膊,“老韩这卷子简直不是人考的,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赶紧帮我求求情,我能不能毕业就全看你了!”

张新杰看他这模样,哭笑不得地应了一声:“我尽力而为。”

张佳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抱住了张新杰,吓得张新杰全身一僵:“新杰我爱死你了!晚上给你买咖啡!你要美式还是摩卡?”

“不用了,”张新杰一脸尴尬地推开了张佳乐,“我今晚不熬夜,你忙你的就好。”

张新杰来到韩文清办公室时,他的论文导师正靠在椅子上小憩,身上搭着一件旧外套,面前摊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卷子,应该就是刚刚张佳乐去补考的试卷。几张卷子被风吹落在地上,批卷子用的钢笔也掉了老远,睡着的人却浑然未觉。

张新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捡起卷子和钢笔,放回韩文清面前,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他。

韩文清似乎睡得挺沉,眉峰紧锁,嘴唇也紧紧地抿着。张新杰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韩文清棱角分明的脸,仿佛自己的眼神会惊醒他一般,正午的日光从韩文清身后的窗口洒进来,在韩文清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新杰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直到他陡然发现韩文清的茶杯已经空了,纠结再三之后,他去公共休息室里拿了一个茶壶,给韩文清的杯子添满了水。

结果倒水的动静把韩文清给弄醒了。

“你不用给我倒水。”韩文清坐直了身体,开始收拾面前的试卷。

“没关系——”张新杰再次陷入了手足无措的窘境中,明明自己也没做什么,但被“抓现行”的尴尬感却让他无地自容,“那我先把茶壶送回去……”

“你先把论文给我。”

“哦——好。”张新杰搁了茶壶,开始手忙脚乱地翻自己的背包,拿出论文来递给韩文清,然后逃命似地拿着茶壶离开了韩文清的办公室。

他觉得自己的手在打颤,手里的茶壶晃晃悠悠,开水几乎要洒出来。

也不知道韩文清有没有看到。

但愿没有。

千万不要。


张新杰回到韩文清办公室时,韩文清已经翻完了他的论文,正自顾自地喝着茶。张新杰像往常一样拉了个椅子坐在韩文清书桌对面,正盘算着怎么开口时,韩文清劈头问道:“你在慌什么?你还怕论文被我毙了重写吗?”

原来韩文清已经发现了他的异样。张新杰小心地调整着气息,问道:“韩老师,我的论文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韩文清把论文放在桌上,还用食指敲了敲桌面,“头重脚轻,前面铺垫了这么多,结尾显得太仓促了。这个结论还远远不到位,你再往下挖,还能挖出更有意义的问题来,结果你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张新杰怔怔地看着韩文清,看着他因为熬夜而一片乌青的眼眶和干裂的嘴唇,为什么没有人给韩老师送支唇膏呢?张新杰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这么个念头。

“你文章写得不差,但我对你要求会更高,以你的水平,写成这样只能说还不到及格线,还得再改。”

听到“改”字,张新杰赶紧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部扯了回来,只见韩文清指着论文中的一个段落,严厉地说道:“你扯这个干什么?它和你要论述的东西有关系吗?你应该用不着这么凑字数吧?”

张新杰被韩文清骂得耳根发红,韩文清却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和你的核心论点没有直接关系的东西就不要写,写了对你的论证也没有帮助,反而是横生枝节,把论文的主体结构给打乱了——这段也是,你为什么要写这个?”

张新杰被问住了,心脏仿佛被卡在喉咙口一般,牵着整个胸腔都如同擂鼓一般不得平静,韩文清见他不言语,便接着说道:“你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写?那你把它写出来干什么?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韩文清拿起他的钢笔,在张新杰的论文上勾划着,“我给你圈出来的这些内容,全部删掉,不要浪费你的篇幅,剩下的时间,再把你的结论深化一下,改完再给我看一遍——下学期开学能改完吗?”

“能——我假期不回家的,韩老师。”

韩文清愣了一下:“不回去过年?”

“不了,我还要忙申请的事情,回家里寄材料什么的都不方便。”

“这样也好,”韩文清点了点头,“申请的事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吧。”

“出国也挺好的……”韩文清放下了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张新杰望着随意摊在桌上的钢笔,愣了半晌,鼓起勇气拿起那支笔,把笔帽套上,再放回桌面上。

但韩文清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小动作。


“我本来以为你会留在本校读研的,”不知道是不是张新杰的错觉,他觉得此刻的韩文清有些欲言又止,“但出国也不错,做哲学的话,国外的环境要更好些。”

张新杰已经听不清韩文清后面说了些什么了,尽管整个办公室里一片寂静,但他仍觉得耳畔回荡着一阵躁动的声响,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别的什么。

“很抱歉韩老师,”张新杰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只觉得自己喉头发紧,仿佛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咽喉,“不能继续跟您深造……”

“没什么好抱歉的,”韩文清把双手往脑后一叉,“你值得更好的前程。”

张新杰几乎要哽咽起来了。

哪有什么更好的前程呢?自己明明就是在自断后路。

斩断一切的退路,割断所有希望,以最决绝的姿态,作最无望的逃避。

韩文清望着僵立在原地欲言又止的张新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啊——”张新杰想起了张佳乐的嘱托,“我们年级的张佳乐,今天上午也参加了您那门课的补考……”

“来求情的?”韩文清冷笑着打断了张新杰的话,“你还操心这个?”

“我……”

“不用说了,”韩文清摆了摆手,“我也不至于非要把他扣在学校里。”

回过味来的张新杰如蒙大赦:“谢谢韩老师……”

“为什么是你谢我?”韩文清突然问了一句。

“我——”张新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万语千言哽在喉咙里,一出口便坠落,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跟你开玩笑的,”韩文清也意识到了张新杰的失态,“你一会还有事吗?”

“没有了,韩老师有事吗?”

“我请你吃饭。”


于是张新杰就坐到了公共休息室里,等着韩文清批完卷子,再一起去吃饭。期间他给张佳乐发了条短信,告知他韩文清允诺“放他毕业”,那边的张佳乐欣喜若狂地敲了一大堆肉麻的话发过来,张新杰也完全没心思看,他把被韩文清批改过的论文二稿看了又看,几乎要把自己的双眼看进字缝里去。

论文该怎么修改,他脑子里大致也是有主意的,但此刻关于论文的想法却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纠结在一起,搅得他头昏脑胀,他问休息室里上自习的一位博士学姐借了张草稿纸,打算把思路好好梳理一下。

“你不继续和韩老师读研吗?”学姐突然问道。张新杰怔了一下,老实答道:“我打算出国。”

“我以为你会留下来的,毕竟你那么喜欢韩老师,”学姐看起来有些惊讶,“不过出国也好,换个环境继续进修,比老是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弹要好。”

“嗯,谢谢学姐。”

“不用客气,”学姐笑了笑,“祝你一切顺利。”

张新杰再次向学姐道了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学姐自然不是有意让他难堪,但这番话在他听来仍然有如绵里藏针,扎得他脊椎发麻。好不容易被捋出点雏形的思路又被搅了个乱七八糟,张新杰只得耐着性子从头来过,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声,像某种昆虫的足迹,划过张新杰的耳膜。

下午五点的时候韩文清批完了所有的卷子,来叫张新杰去吃饭,张新杰收拾东西的时候那位博士学姐还和韩文清打了个招呼,她打趣道,韩文清批不完的卷子可以让张新杰分担一部分。

韩文清断然拒绝:“哪有让本科生批本科生的卷子的道理。”

“我跟您开玩笑的。”尽管学姐如是解释着,但张新杰还是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感激韩文清的铁面无私,免得他徒增许多尴尬。

他已经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冀了,只盼着韩文清越绝情越好。

张新杰这一身冷汗一直到饭桌上都没有干透,正当他埋头吃饭时,韩文清突然问道:“你需要推荐信吗?”

张新杰一怔,韩文清见他不言语,又问了一句:“你已经找别人写了?”

“还没有……”张新杰努力地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我忘了……”

“这都能忘?”韩文清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一会把要申请的学校和导师名字发给我,我今晚帮你写,明天你来我办公室拿。”


张新杰确实打过请别的老师写推荐信的主意,他想,去请林老师帮忙,应该不会被拒绝。

他想慢慢地减少与韩文清的交集,一步一步地撤出韩文清的世界,这样的话,告别也许会在毫无痛觉的情况下到来。

他甚至后悔过,如果当初像张佳乐一样选林敬言做论文导师,现在会不会轻松很多?

然而现在自己已经没得选了。

那倒不如干脆坦然一些——张新杰鼓起勇气来问道:“韩老师最近心情不好吗?”

“看出来了?”韩文清一阵苦笑,“我已经快被学科评估的事烦死了。”

“学科评估?”张新杰怔住了,“不是去年七月份就已经结束了吗?”

“是,不过最近又收到了各高校的意见反馈,我们报上去的成果被其它高校异议得很惨。”

“怎么会……”

“互相攻讦而已,我们也在对其他高校的结果提出异议,什么成果不符合学科属性、不归属于本学科范畴、申报经费与实际到账经费不符,都是借口而已,符不符合还不是评审组一句话的事。”

“那要怎么处理?”

“找教育部和社科处开证明,然后提交给学科评估的网站,剩下的事情让评审组去甄别。”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韩文清摆了摆手,“学校雇了专门的科研秘书,去年填报数据已经够麻烦你了。今天请你吃饭也是因为这个,去年你填报完就回家了,我都没来得及请你吃饭。”

张新杰想起去年六月份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泡在韩文清办公室里,韩文清负责整理院里所有的学术成果,张新杰负责把这些东西往系统里填报,最麻烦的是一些跨学科的研究项目,别的院系也不愿意放弃这些成果,张新杰只得带着韩文清的嘱托一遍又一遍地往社科处跑,去开具学术成果的学科归属证明,再到图书馆和档案馆去借调各种学术成果奖的获奖证明……而韩文清则负责在电话里和其它学院负责申报的人拉锯,在涉及到学院利益的事情面前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有好几次韩文清被气得挂了电话就破口大骂,骂了两句后想起来张新杰还在办公室里,只得尴尬地捂着嘴干咳两声。张新杰被韩文清这窘相逗乐了,又不敢笑出声,只得暗中拿眼觑着韩文清,却发现韩文清也在看着自己。

张新杰耳根一热,赶紧收回视线,他与韩文清这点短暂的默契戛然而止于七月初的蝉鸣声中,他把填报好的信息从在线系统里导出来,带到打印店里装订成册,送到学科办,然后匆匆离开学校,打车去机场赶回家的航班。

“早知道你走得这么急,我前两天就该请你吃饭的。”在他埋头导出数据的时候,韩文清对他说道。

“韩老师不用客气。”张新杰答道,他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时过半年,他仍记得彼时与韩文清短暂的对视,对方的眼神是最纯粹的火焰,但仍灼得他心中沸腾不安。


“不是客不客气的问题,”韩文清正色道,“我本来就不该让你们做学生的过早接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象牙塔留给你们,垃圾堆我们自己打扫就行了。”

张新杰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韩文清,对方接着说道:“所以我觉得你出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你的才华不用浪费在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上。”

“这些事情——应该哪里都一样的吧。”

韩文清一愣,随即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是啊,到哪都一样……”

张新杰不说话了,他艰难地咽着饭菜,韩文清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敲打着他的胸腔——

“我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面对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难免会觉得难以接受,但既然你选择了踏上学术这条路,那就必然要面对它肮脏的一面,我的话有些老套了,但我还是希望对你能有帮助,我希望你能够保持你的正直与 善良,但也不要过于纠结于事物的阴暗面,活得稍微洒脱一些。就像今天,你同学让你来找我求情,你只管开口就是了,我答不答应是我的事,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我答应你是情分,不答应是本分,你还怕在同学面前交不了差?有原则是好事,但你有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吗?”

韩文清的意思过于明确了——恶人我来做,风刀霜剑我来挡,你只管策马前行。委婉入世的话语之下,包裹的仍是灼热的侠义心肠。

这才是张新杰最熟悉的韩文清,他全心全意仰慕的英雄,于惊涛骇浪中逆流而上的船长。

而现在,他正向他的英雄发起一场漫长的告别,这一碗壮行的酒,在他胸中酿成最苦涩的离愁。

这一顿饭张新杰吃得食不甘味,他和韩文清简单地说了自己未来的研究计划,韩文清摇了摇头:“先别急着给自己定性,你的时间还多,可以出国以后再慢慢打算,proposal只是一个参考框架,不要让它限制了你的研究视野。”

“嗯,我知道了。”

“当然了,我的意见只是参考,实际的研究进度还要看你未来的导师怎么安排……”

“您的意见很重要,”张新杰直视着韩文清的视线,诚恳地说道,“对我来说很有价值。”

“那就好,”韩文清略作沉吟,“既然你假期不回家,那干脆来我家过年吧。”

张新杰被韩文清的提议吓了一大跳:“不用了吧,韩老师……我还要改我的论文……”

“刻苦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别告诉我你往年回家大年夜里也在用功?”

张新杰还真没办法反驳。


年三十的傍晚张新杰如约而至,他换了一身整洁的新衣服,带着一盒茶叶,按照韩文清给的地址打车过去。他敲门的时候韩文清正在包饺子,张新杰提议自己可以给韩文清打下手。

“我会包饺子——虽然包得不大好。”

“你怎么还带了东西?”韩文清一眼瞥见了张新杰带来的茶叶盒子。

“我也不好意思空手过来……”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迂腐,”韩文清摇了摇头,“我叫你过来吃饭,你就只管来,别拿自己当外人。”

张新杰被韩文清这句“别拿自己当外人”吓得手一抖,捏出来一只歪歪斜斜的饺子。

“你这哪叫会包饺子啊……”韩文清哭笑不得,“放着吧,自己去那边看电视,饺子熟了我叫你。”

张新杰被韩文清轰到了一边,但此刻电视里除了新闻联播也没什么可看的,张新杰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局促地四处张望着。

这里说是韩文清的“家”,但看起来分外冷清,一室一厅的格式,卧室房门紧闭着,客厅里别无长物,电视柜上堆满了各种书籍,喧宾夺主地把电视机挤到了一个角落里,沙发的一侧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很明显是刚刚整理过的,最上面一本是早已绝版的旧版《存在与时间》,连封皮都被翻得皱巴巴的,张新杰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书脊,这个小动作被韩文清看在眼里。

“想看就拿吧。”

“谢谢韩老师。”

“你可以带回去看,或者拿去复印一本。”

张新杰把书摊在自己膝盖上,眼睛却不时偷偷打量着韩文清,韩文清仍然专注于他手上的饺子,粗砺的手指此刻却格外灵活,张新杰盯着看了一会便觉得耳根发热,他赶紧收回了视线,盯着眼前的书页出神。

直到韩文清拿饺子去煮时张新杰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此刻的场景对于他来说有些过于梦幻了——自己坐在韩文清的沙发上,捧着韩文清的书,电视里放着无聊的新闻,韩文清在厨房里忙里忙外,这些片段拼接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不真实。

平心而论,韩文清包的饺子还是很好吃的,但张新杰魂游天外,吃得很不专心,韩文清也发现了张新杰心不在焉,问道:“想什么呢?”

“论文……”张新杰反应还算迅速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韩文清愣住了:“你这人还真是……”


于是张新杰成功地把韩文清家的年夜饭变成了论文研讨会,韩文清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到一边,搬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把张新杰发过来的论文打开,当面指导张新杰如何修改。电视里开始播今年的春晚,但两人都没什么心思看。韩文清的电脑尺寸不大,张新杰又是高度近视,他必须和韩文清挨得很近才能看清屏幕上的字。张新杰第一次觉得自己亲手写出来的论文如此陌生,仿佛连标点符号都在嘲笑着他的笨拙。

韩文清的领口处散发出干燥的烟草味,和衣物上的肥皂味混在一起,给人一种暖烘烘的感觉,张新杰嗅觉灵敏,更是被这味道扰得心神不宁,他最先把话题扯到论文上,就是寄希望于这个冷冰冰的议题能够斩断他心中纷乱的思绪,但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作用。

但他毕竟是张新杰,同学眼中定力如山的大学霸,正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用接二连三的问题把自己的思维拉回了正轨,韩文清不厌其烦地给他解答,甚至给他提供自己之前从未想到的思路,张新杰求知若渴,越问越多,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十点半。

“问那么多,你改得过来吗?”

张新杰一怔:“抱歉,打扰韩老师休息了。”

“我不是这意思,”韩文清摇了摇头,“你一篇本科毕业论文的体量,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多问题,而且注意力分得过散,反而影响文章的主旨。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吗?专注于你的核心问题,不要横生枝节。当然,如果你对这个问题有继续研究下去的兴趣,可以等你上了研究生之后再作进一步的研究。”韩文清看着怔怔的张新杰,又补了一句,“如果你真的对现象学有兴趣,德国的研究氛围要比国内好得多,你大可不必急于眼前,你将来的导师能给你更好的指导。”

张新杰嗓子眼里一阵干涩,韩文清的话在他听来近乎责怪,张新杰很难想象,他到了德国,跟了新的导师,是不是还有机会同一位由衷敬仰的恩师秉烛夜谈,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再问一堆无关宏旨的问题。

韩文清当然无从觉察张新杰的心境,他不顾张新杰再三推辞,执意要把张新杰送回学校。

“我还能送你几次啊?下次送你就是毕业了吧?”

张新杰哑口无言,他看着韩文清把自行车推出来,招呼他坐上后座。

“你抓紧了,晚上风大。”

张新杰觉得有些好笑,韩文清还怕他被风吹下车去吗?但他还是依言抓紧了韩文清的外套,直到自己骨节发白。

他前所未有地觉得害怕,害怕失去眼前这点转瞬即逝的时光——在寒冷的冬夜里,他坐在韩文清的自行车后座上,冰冷的风吹得他眼眶发疼,似乎随时可以流下泪来。

“韩老师——新年好。”张新杰站在宿舍楼下,远远地对着韩文清的背景喊道。

“新年好,”韩文清刹住了车,转过头来答道,“祝你一切顺利,前程似锦。”


时间平缓地流逝着,张新杰不急不徐地修改论文、定稿,开学之后张佳乐返校,带来了工作尘埃落定的消息,张新杰向他道喜,顺便问了句论文进度如何。

“张新杰,你是有多不会聊天?让我多开心一会不行吗?”张佳乐气急败坏地指责张新杰破坏气氛。

“写论文不会比找工作更难的,你加油吧。”

四月的时候张新杰收到了弗莱堡大学的offer,开始着手准备出国的事宜。张佳乐、秦牧云、白言飞几个损友起哄让张新杰请客,张新杰寻思着自己似乎应该给韩文清一个交待,张佳乐正色道:“告诉老韩可以,你要是敢把老韩弄到饭桌上来,这饭咱们可就别想吃了。”

“至于么?”张新杰有些哭笑不得,“你那门课不是过了么?”

“对啊,”张佳乐立刻涎皮赖脸地黏了过来,“还要感谢咱们新杰的救命之恩呢……”

张新杰把offer拿给韩文清看的时候显然韩文清也挺高兴,他送了张新杰一支钢笔,张新杰愣了片刻,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

韩文清看出了张新杰的迟疑:“你现在不收就等毕业的时候再来找我拿,反正你得收下。”

晚上的“庆功宴”上,酒量奇差的张新杰被张佳乐和白言飞联手灌得烂醉,歪歪斜斜地被秦牧云扶着,用力地捂着自己的嘴。

“想吐吗?”秦牧云小心地问了一句。

张新杰用力地摇了摇头,他还没到要吐的地步,只是担心从自己嘴里说出些不得了的话来,设定好的别离之期越近,他就越是患得患失,害怕自己精心设计的逃跑路线毁于一时不慎。

“看样子醉得不轻,”秦牧云看他这模样,叹了口气,“你可别吐我身上啊。”

五月的时候论文答辩,张新杰的论文不出所料地被评为省级优秀毕业论文,几乎全院的师生都在向他道贺,包括韩文清,他向张新杰提议,自己可以联系期刊,帮张新杰发表这篇论文。

张新杰改好论文交给韩文清之后,给自己放了个短假。他把自己放逐到三亚的海边,把自己晒得黝黑。他去了久闻大名的“天涯海角”,花费一整天望着海面出神。

他想起上一个夏天的蝉鸣,想起韩文清那句没说得出口的脏话,打印店里氤氲的油墨味,院楼里闪烁的灯光,醋放多了的米线,韩文清掉在地上的钢笔,那本还没来得及还给韩文清的《存在与时间》,韩文清亲手给他盛的饺子,他坐在韩文清自行车后座上时呼啸而过的寒风。

时光的碎屑抖落在他肩上,吹进他眼中,让他流下泪来,他站在猎猎的海风中,独享这最后一段可以静默流泪的时光。


返校的时候便是毕业季,班长忙着发放毕业证和学位证,张佳乐被抓去排练毕业晚会的节目,回来的时候神神秘秘地告诉张新杰,老师们也有大合唱的节目。

“老韩也要唱……难以想象他那张脸唱歌是什么模样……”

张新杰也想象不出来,他只是笑了笑,没再理会张佳乐的碎碎念。

这一年的谢师宴搞得声势浩大,班长订了星级酒店的晚宴厅,要求所有人正装出席。

一时间班里的女生们都开始手忙脚乱地置办礼服,男生们也纷纷光顾校门外的廉价西装店,张新杰慎重地到专柜去试了一身两千多块钱的西装,刷卡的时候张佳乐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给他捎条领带。

“不用了吧……”张新要想象了一下自己笨拙地打领带的模样,拒绝了张佳乐。

结果张佳乐给他捎回来一个黑色的领结,还是风骚的缎面暗纹款。

张新杰望着一边拎着他昂贵的西装啧啧称奇,一边调侃他“打上领结就像新郎倌”的张佳乐,恨不得把这人拉过来揍一顿。

不过想象中的尴尬场面也没有发生,张新杰西装笔挺地向老师们敬酒的场面也不算难看,更何况女孩子们个个打扮得光彩照人,张新杰混杂在其中也不算太扎眼,班长带头自嘲男生们“一桌泰康人寿,一桌太平洋人寿”,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一个女生抢白他:“你们这些男生活得太糙,看看人家张新杰,你们为什么就没有人家的觉悟呢?”

张新杰窘得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散场之前他单独去敬了韩文清一杯,此时韩文清已经被同事和学生轮番上阵灌得有些微醺了,他看着眼眶发红的韩文清,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哽咽。

韩文清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过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确实如此,谢师宴过后张新杰就再没见过韩文清,只有毕业晚会前一日,韩文清给他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论文已经被某C刊接收,应该能在他去德国之前发表出来。

“不知道对你在德国的求学生涯有多大的帮助,但起码也是一份资历。”

“谢谢老师。”

张新杰握紧了手机,只觉得自己鼻梁发酸。


毕业晚会比张新杰想象中热闹很多,除了哲学系本、硕、博的毕业生之外,一些大二、大三的学弟、学妹们也来观礼,简短的学位授予仪式之后便是文艺表演,张佳乐作为西南少数民族代表上台高歌一曲《老司机带带我》,虽然歌词是“净化版”的,但熟悉的旋律仍惹得场下一片哄堂大笑,只剩下几个老教授面面相觑,并不知道这其中的梗。

“真敢玩啊……”

“够放飞的……”

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在张新杰耳畔此起彼伏,他熟悉张佳乐的性格,倒也不以为意。张佳乐下台的时候他远远瞥见“教师合唱团”已经在候场了,张新杰心中煎熬,几个小品和歌舞完全没看进去,只有在演小品的同学拿他名字抖包袱的时候他猛地一惊,问身边的秦牧云:“他刚刚说什么了?”

“说你是学霸啊,不然还能说你啥?”

张新杰不说话了,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主持人报幕。

老师们的节目很老套,合唱《送别》,而且出人意料地是真唱,一旁的张佳乐放肆地嘲笑老师们五音不全,但张新杰还是发现远处几个研究生学姐已经在抹眼泪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

他远远地望着台上的韩文清,对方神情严肃而凝重,仿佛不是在唱歌而是在训话,整个礼堂都回荡着他中气十足的歌声,甚至能把其他老师的歌声都盖下去。台下的观众笑的笑,哭的哭,甚至连张佳乐都在偷偷地抹着泪。

“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张新杰面上神色平静如常,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一旁的张佳乐早已泣不成声,秦牧云也攥着张新杰的胳膊哽咽不止。张新杰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视线里一片模糊。

他在三亚的时候,经常花上一整天的时候在沙滩上不知道堆些什么,然后再看着它们被海浪冲垮,他捡起被潮水冲上来的海星,用力扔回海里,他远远地看着拍婚纱照的新人,送上一个永远不会被听到的祝福。而 此刻,他坐在学校的礼堂里,旧日的时光仿佛海滩上的沙雕一样被潮水冲刷着,从时光缝隙里借来的点点温暖,他只能在此刻如数奉还,再对遥不可及的未来送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祝福。

他想起之前在网上看到的鸡汤——爱一个人是什么体验?好像有了铠甲,又好像有了软肋。

而此刻,过期的鸡汤在舌根发酵出苦涩的味道,连胸腔中都是揪心的苦涩,他想伸出手,抓住远处那一点微光,最终却只能握住身旁的张佳乐和秦牧云的手,徒劳地想握住大学时光最后的吉光片羽。

此时,爱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爱是铠甲,爱是软肋,爱是伸出又收回的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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