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川暮萤

插播一个好消息：排版老师力挽狂澜，把《一念》排在一本内了，不用做别册了……

第二十二章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尽管北平开战、华北告急，青岛却始终是一副祥和的景象。七月十一日，日本人的舰队开到了胶州湾外，却一直按兵不动，沈鸿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在十五日给中央发了急电，收到回电时却傻了眼。

“均应断然拒之……怎么拒？我这东北海军还剩下多少兵力？再加上两千人的税警团，去和日本人叫板？”

沈鸿烈气急败坏地拍着书桌，一副怪不得把桌子拍出个窟窿来的架势。韩文清抱着臂，皱着眉问道：“上头就没说给你再派点兵？”

“派个球的兵！”沈鸿烈不禁破口大骂，“他娘的电报里就这六个字！都没告诉我能不能动武！老弟，你说，我怎么守这城？”

“我能帮上什么吗？”韩文清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你叫我过来，不会就是为了听你抱怨吧？”

“我真是过意不去啊，借了你的船，到现在还没还……”沈鸿烈缓缓踱到他跟前，往沙发里一坐，拍了拍他的肩，“但现在情势不妙，我也只能厚着脸皮再来求你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兜圈子？你要什么，要钱还是要粮？”

“要人，”沈鸿烈一脸沉郁地盯着他，眼中阴云密布，“现在的青岛，就是一座空城，一旦日本人打进来了，咱们连个能应对的工事都没有！税警团被领事馆盯着，没办法帮我们修筑工事……”

“我明白了，”韩文清点了点头，神色里没有半点迟疑，“我让帮里的兄弟帮你，不过，你可得帮我盯着，别让涂鸣威再来捣乱了。自从鹏程船厂那事儿之后，这人隔三差五来找茬，搞得我根本没办法正常开工……”

“你放心，修筑工事是抗日大业，他敢乱来？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那是最好不过了……”

韩文清嘴上应着，心里却仍犯着嘀咕——涂鸣威为日本人效力，巴不得天天过来捣乱。但毕竟得了沈鸿烈的承诺，他也没再说什么。沈鸿烈缓缓地闭上了眼，将自己栽进了沙发里，脸上写满了疲惫，韩文清静静地看着他，一时无话，屋里被尴尬的寂静笼罩着，直到梁副官“咣”地一声推开了门，猛地冲了进来，脸上的神色宛如见了鬼一般。

“不好了，市长！出大事了！”

“什么事？”沈鸿烈一骨碌坐了起来，诧异地望向梁副官。

“两个日本水兵在德县路那边被人开枪打伤了！”

“什么！”

沈鸿烈像一颗点燃的炮仗一般从沙发里弹了起来，一脸急切地朝梁副官吆喝着：“赶紧给涂鸣威打电话！全城戒严！搜捕凶手！这事儿要是解决不下来，青岛就是下一个北平！”

梁副官十万火急地给警署打了电话，但为时已晚。韩文清前脚刚走，日本驻青岛总领事大鹰正次郎后脚就赶到，向沈鸿烈提出让日军登陆，保护日侨，在遭到拒绝后，胶州湾外的日本海军就进入了备战状态，将战舰的炮口全部对准了青岛市区。

兵临城下，沈鸿烈也顾不得再和南京通气，立刻召集同僚，成立了青岛市防卫指挥部，他自己任总指挥，开始抢修山头工事。韩文清也立刻叫来了白言飞，让他带上帮里所有手头空闲的兄弟，去给沈鸿烈的部队打下手。

打发走了白言飞，韩文清背着手在书房里反复踱着，每迈一步都如同有千斤的巨石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傍晚的时候，书房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他以为是管家来叫他吃饭，正打算回绝，一转头却发现进来的是张新杰。

“哥，不打算吃饭去？”

“没胃口。”

张新杰缓缓走到他跟前，握住了他的胳膊：“我刚从码头回来，港口外的日本军舰撤走了。”

“什么？”

韩文清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的模样。

“我在码头盯了好一阵子，他们也不像是欲擒故纵……回来的时候，我遇到了去沈将军打下手的兄弟，他说他们从山头上望过去，日本人确确实实是撤走了。”

“这……”韩文清深吸了一口气，最终缓缓地摇了摇头，“难道是虚惊一场？”

“这事难说，”张新杰皱着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日本在青岛有这么多侨民，投资建了这么多工厂，一旦打起仗来，这些人的安危都成问题……”

“是啊，日本人自己也有顾虑，”韩文清仰着头，沉沉地叹了口气，“但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张新杰见他这副模样，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胳膊，劝道：“哥，先吃饭吧……不然晚上肯定得饿。”

“你去厨房帮我要点粥吧，别的我也吃不下。”

“好……”张新杰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往书房外走去，才到门口又被韩文清叫住了：“这两天你帮我盯着点码头……我总觉得身子不太舒服，隔三差五头疼得慌……”

“要不要找程医生来看看？”

韩文清只是摆着手，坐回了书桌前，脑袋朝后仰去，张新杰见他这疲惫的模样，最终也只是低头叹了口气，虚掩了房门，只身下楼去了厨房。

他们没料到的是，日本的军舰去而复返，在胶州湾外徘徊着，和沈鸿烈的海军陷入了僵持，谁也没敢轻易朝前一步。第二天，张新杰探听到消息，丘之纪的税警团也秘密地进了城，和海军一道抢修着那些废弛已久的工事。

八月二十日，青岛终于等来了援军——税警总团第六团在第二支队司令王公亮的率领下进驻青岛。市政厅也终于磨出了头，在二十四日和日本领事馆达成协议，大鹰保证日方不会在青岛挑起战争，沈鸿烈则承诺保护日本侨民。第二天，白言飞便兴冲冲地跑来告诉韩文清，港口外的日本军舰和飞机陆续在撤走，甚至连日本侨民都在纷纷变卖家产，坐船回国，或是搭火车去“满州国”。

韩文清却仍叹着气，眉头紧锁的模样将白言飞吓得够呛，张新杰给他递了个眼色，白言飞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小心翼翼地瞥着二人，舔了舔嘴唇，连忙换了个话题。

“那个，梁副官送来了请柬，说要要办王司令的接风宴……”

“不去，”韩文清摆了摆手，视线转向了张新杰，“你给梁副官打个电话，就说我病了。”

“好……”张新杰迟疑着点了点头，显然，青岛城里这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也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料韩文清一语成谶，当晚他便发起了高烧，程医生给他开了药，吩咐他卧床静养。他这一躺便是一个礼拜，等他恢复元气时已是九月份，日本一口气撤走了两万多侨民，日资的工厂和商店也都封了个七七八八。

他披着一件宽松的外套，走在萧条的街头，冷风顺着衣襟和袖口往他怀里钻，一时间只觉得冷意逼人。

沈鸿烈终于将他的十二艘货船还给了他，让他到码头去验收。

张新杰原打算陪他一道过去，出门时却被老陆给拦住了，神秘兮兮地递给他一张字条，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让他改了主意，他寻了个借口，向韩文清打了个招呼，便直奔船厂。

最终，在船厂边的海滩上，他见到了许久没露面的宋奇英。

“找我？”

宋奇英坐在海滩上，抱着膝，张新杰在他身边坐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

“九哥，你还是小心点吧……”宋奇英头也不回地望着远处的海面，眉头紧锁，竟也透出了一丝沧桑的意味。

“涂鸣威又找你了？”

“我也不知道你还会不会信我，但……我想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

张新杰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信，咱们这么多年的情义，你不会骗我。”

宋奇英终于回过头，抓住了张新杰的手腕，眼中仿佛燃着一团火：“哥，他好像……有一个大阴谋，是冲着你们来的……”

张新杰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了宋奇英的手，用力捏了一把：“我晓得了，你也多加小心。搞不好，你也被他算计在内了。”

宋奇英用力地点了点头，突然紧紧抱住了张新杰：“九哥，谢谢你……”

“别说这种话……”

张新杰缓缓拍着他的背，视线越过他的肩，能看到不远处的海浪拍着礁石，激起雪白的浪花。

“九哥——”

白言飞的声音打断了这宁静的一刻，他们齐刷刷转过头去，只见白言飞气喘吁吁地压奔了过来，都顾不上瞥一眼宋奇英，便一把抓住了张新杰的胳膊：“九哥，出事了！警……警察和税警团的人突然包围了韩公馆，把老陆和管家都抓了！”

“什么？”

张新杰瞪大了眼睛，一旁的宋奇英也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赶忙抓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大哥在家吗？”

“大哥去码头了……”张新杰喃喃地应道，突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白言飞，“咱们快去码头！快！”

韩文清刚到码头就发现了不对劲。

整个码头挤满了警察和税警，自家的船被扣住了，船员和工人正被盘问着。他心里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从黄包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便气势汹汹地朝他走了过来。

不妙！他回过神来，急忙吩咐车夫调头，但警察已经举起了枪，枪声惊醒了整个码头，一片哄乱之中，车夫应声倒下。韩文清一骨碌翻下车去，借着车子的掩护，在渐渐密集的枪声中，滚进了身旁的一条巷子里。

这一带都是刚翻修过的仓库，星罗棋布的石材和水泥堆为他提供了掩护，子弹打在水泥袋上，扬起了漫天的沙尘，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也顾不得多想，一枚子弹便又打在了他脚下，逼得他继续往水泥堆后一滚，翻身钻进另一条巷子里。

后头的警察如蛆附骨地黏了上来，而他并没有带枪。

他借船给沈鸿烈时便有约在先，由海军负责护他周全，但眼下，他望遍整个码头不见一个水兵。这片新仓库修得十分规整，倒给搜捕他的警察提供了便利，子弹擦着他的肩和鬓角飞过，像一张网一样朝他拢了过来。

突然，两发子弹擦着他的肩，朝警察那边飞了过去。他循着枪声猛地转过头，便见张新杰和白言飞一前一后地钻出了巷口，扑到他身边，两人背靠着仓库的墙壁，连开数枪，暂时逼退了警察，便给他递了个眼色，三人半蹲着身子，借着烟尘的掩护蹿进了巷子深处。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怕是涂鸣威早有预谋，”张新杰在前头开着道，头也不回地应道，“韩公馆已经被警察围住了……”

枪声再度响起，张新杰一听便知他们已被团团围住，他连忙将韩文清推进一侧的巷口，自己举着枪，探着脑袋，谨慎地向外头张望着。

“咱躲进仓库里？”

“不行！”张新杰连忙拽住了白言飞的胳膊，“警察一包围，咱就全成了瓮中之鳖了！”

“要不你们先走，我去把他们引开？”

“那更不行！”张新杰仍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不知何时被飞扬的尘土染了一脸灰，看起来格外狼狈，“太危险了！”

“咱们三个在一块儿更走不掉！”白言飞将自己的胳膊挣了出来，压着嗓音，咬牙切齿地朝他低吼道，“你们赶紧走，我自己见机行事……”

说话的工夫，周遭的警察已经步步逼近，仓库间的狭巷里枪声大作，白言飞“腾”地站了起来，朝前头开了两枪，身形一拧便钻进了另一侧的巷子里。张新杰也探出了身子，朝另一边的路口连开三枪，韩文清刚定住神，便听到他闷哼了一声，一个踉跄朝后跌去。

他赶紧一步扑了上去，将张新杰揽进怀里，抓住他持枪的手，朝前开了两枪。等枪声平息下来，他才瞥见张新杰胸口添了个血洞，正汩汩地往外渗着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