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川暮萤

21：00

暴风雨前的宁静……

22.

车队并没有在喀土穆停留太久，只是简单地采购了一些必要物资，便重新驶入了一望无际的荒原中。没过多久窗外便换成了无边的沙漠，连车内的气息都燥热了起来。

但他们依旧无心逗留，仍驾车一路往北，直奔埃及边境。张新杰拿到了韩文清说的那把枪，小心翼翼地揣在挎包里，包则平摊在膝盖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这一路他和韩文清都很沉默，只有卢卡斯若无其事地聒噪个不停，与韩文清纠缠着接下来的路线。

“要我说，咱们别走尼罗河谷了，直接从西边的沙漠入境吧，边检比瓦迪哈勒法那边省事儿得多。”

这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韩文清也不和他理论，径直点了点头，用后脑勺赞成了这个提议。张新杰略一偏头，投过来一个狐疑的眼神，韩文清也不应他，只是腾出了一只手，握住张新杰的手背，用力地捏了一下。

张新杰舔了舔嘴唇，转过头去，朝卢卡斯问道：“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横穿沙漠容易造成汽车发动机过热，你的橡胶可是易燃品……”

卢卡斯勾起嘴角一笑，将这皮球踢给了韩文清：“我相信韩的驾驶技术，他能解决，对吧？”

张新杰张了张口，仍要说些什么，韩文清便拽着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向他递了个眼神，随即拧过方向盘，让车掉头朝西北方向驶去。

后排的卢卡斯惬意地吹起了口哨，扰得张新杰一阵心烦意乱，半晌后，他终于分辨出这调子是当日他们一同哼过的As Time Goes By，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这一肚子的火也没地方撒，便紧紧攥住韩文清的手，直到掌心里渗满了汗。

“别怕。”

韩文清低声说道，张新杰猝然转过脸去，便看见他正定定地盯着自己，目光十分笃定。

他也就渐渐平静下来，往座椅里一靠，眼神望向挡风玻璃外的茫茫黄沙。随着汽车往沙漠腹地深入，所有人都热得近乎神经衰弱，起初窗外还能看到油井和驼队，渐渐地便只能看到漫无边际的一片昏黄，视线里甚至还出现了汽车的残骸和动物的尸骨。

韩文清的脖子上挂满了汗珠，胸前的T恤被汗水洇湿了一大块，汗渍边缘处甚至皙出了盐块，连眉睫上都挂着盐珠子。后排的卢卡斯已经发出了骆驼一般的喘息声，张新杰虚弱地倒在座椅里，只觉得视线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中暑了？”

韩文清觉察到了他的异样，探过头来瞥了一眼，张新杰艰难地抬起眼皮，眼中却早已失了焦。

韩文清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拉开储物柜，摸出一瓶风油精来，往他手里一塞。

张新杰艰难地拧开瓶盖，将风油精倒在自己手腕中，凑到面前猛吸了一口气。后排的卢卡斯闻到了味道，将脑袋凑了上来：“这是什么？鼻烟？”

“不是，是薄荷油。”

张新杰瞥了一眼同样热得嘴唇发白的卢卡斯，犹豫着将风油精瓶子递了过去，卢卡斯小心翼翼地接过瓶子，往手指上倒了一点，凑近鼻边一闻，不料一不留神着风油精抹在鼻子上，一时间涕泗涟涟，喷嚏不断。

张新杰终于被风油精的辛辣味扯回了一丝神智，他转头望着卢卡斯这狼狈样，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有些心疼，便从口袋里摸出纸巾，递到了他面前。

“擦一擦吧，小心别弄到眼睛里。”

卢卡斯接过纸巾便往脸上一通乱揉，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这玩意可真厉害……中国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张新杰闻言便挑起了眉：“你好像对中国很了解？”

“还好吧……”卢卡斯看起来并没有被这小小一瓶风油精破坏了好心情，他轻松地将用过的纸巾揉成一团，扔出窗外，又用干净的手背揩了揩鼻梁，“我之前做石油生意的时候，有个华裔的合伙人，我偶尔会到他家里去吃饭，他太太信佛，有时候会缠着我说一些因果轮回什么的……很奇怪。”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张新杰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喋喋不休的卢卡斯，突然开口问道。

“不信，”卢卡斯一脸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这只不过是弱者无力对抗命运而想出来的一套托辞而已，就像千禧年一样可笑。如果真的有天堂，那也是为强者准备的。”

突然，他停下了摇头的动作，目光灼灼地盯着张新杰，眼神与那一晚如出一辙：“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我也不信，”张新杰毫无惧意地望了回去，直视着他的双眼，“我从来不相信命运，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卢卡斯脸上划过了一丝惊讶的神色，却也仍旧惬意地耸了耸肩，将视线向窗外投去。

“没错，事在人为，”他将双手交叠在脑后，往座椅里一倒，“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能得到。”

张新杰没再搭理他，转过身来，窝回了座椅里，望着前方渐渐低垂的太阳。卢卡斯却仍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我还有一个女儿，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已经13岁了……两年前，延比奥闹了疫病，就是你们知道的那个埃博拉，我太太想让她转院去朱巴或者喀土穆治病，但我没有钱……我的石油生意破产了。”

张新杰猛地转过头来，惊讶地望向了卢卡斯。

“然后我女儿就死了，为了防止疫情传染，她的遗体只能火化，不能入土……她生前所有的东西都被处理掉了，连张照片都没留下，我的手机里也只剩下一张很模糊的照片。”

说着，卢卡斯掏出了手机，让张新杰看他的相册：“看，很可爱吧？她是个小美人，聪明又乖巧，是我的心头肉……这部手机我用了两年多，很多功能都已经坏掉了，但一直舍不得扔……”

张新杰抱着座椅靠背，皱着眉，盯着手机屏幕里的小女孩，一言不发。卢卡斯见他陷入了沉默，便将手机揣回了兜里，问道：“你的家人都还在吗？”

“嗯，”张新杰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都在国内。”

“真好，”卢卡斯叹了口气，脸上滑过一丝艳羡的神色，“中国很有钱，中国人也很有钱……如果我能赚很多钱的话，我女儿也许就不会死了……你明白吗？我就是想赚很多很多钱，让我老婆孩子到大城市去生活，开罗、约翰内斯堡，或者突尼斯……”

张新杰只觉得喉咙里有些堵得慌，搜肠刮肚地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种感觉你大概不会明白，你很有钱，家人也都平安地活着……韩应该能理解，对吧？”

张新杰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将视线投向了韩文清，但对方只是冷哼了一声：“你管不着。”

“什么？”卢卡斯表情一滞，似乎没料到韩文清的反应如此决绝。

“你这么了解中国，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还真是……”卢卡斯摇了摇头，满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少在这儿花言巧语了，话不投机半句多，”韩文清仍冷着脸，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埃及要到了。”

张新杰连忙抬头望向窗外，只见远方地平线处已经出现了绵延的铁丝网，东北方向坐落着一个小小的岗亭，几个士兵百无聊赖地扛着枪站岗，一见驶来的车队，纷纷直起了腰，投过来警惕的视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