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川暮萤

老林戏份不多，大家且看且珍惜哈

第十九章

这一场雨下了一整夜，直到东方天际泛白，雨势才渐渐小了。但陶轩、叶修、苏沐橙三人仍在山中蹒跚前行，似乎三人都不知自己前路何在。

“喂，我说，”叶修气喘吁吁地开了口，“你真不打算歇一会儿？”

陶轩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倒也称得上温和：“如何我没猜错的话，咱们身后应该有追兵吧？”

“这我哪知道？”叶修坦然将手一摊，“我们跟着你走了一夜，别说追兵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但我不得不防，”陶轩终于顿住了脚步，使得叶修有机会扶了一把疲惫不堪的苏沐橙，却立刻招来了一个威胁的眼神，“客栈里那一伙，没一个省油的灯。”

“所以你到底想怎么样？”叶修叹了口气，无奈地摇着头，“在这山里头乱蹿了一夜，难道是你的缓兵之计？”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我只是想试一试，看我对你还有多少了解。”

“你了解我又如何？是你说我们早就不是兄弟了。事到如今，就算你把我整个人看透了，又能怎么样？”

“不怎么样，”叶修笑着耸了耸肩，“当初大眼说我眼瞎心盲，现在想想，好像也没那么糟。”

“你还有心思说笑？”陶轩挑起了眉，面露惊讶之色，“留了后手？”

“那你得去问客栈里那几位。”

“这也倒是，”陶轩了然地点了点头，“真是难得，我竟然能让你们这帮人同仇敌忾……”

“是啊，我也没料到……”

“没料到韩文清会帮你？”陶轩竟也有心思调侃了一句。

“没料到你会蠢到去招惹霸图。”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太小瞧韩文清，也太小瞧各大门派了，”叶修朝他笑了笑，看起来颇轻松的模样，仿佛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林间散步，但此刻蓦然回首，却也令人唏嘘，“这么傲慢自大，对你可不是好事。”

“确实，”陶轩沉吟片刻，竟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过去刚愎自用，目空四海，以为凭你我二人之力就能一统天下，却没料到——”

“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想明白了，”陶轩终于叹了口气，抬眼望着渐小的雨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既然你靠不住，那就只能靠我自己了——我自己的天下，最终只能靠我自己去缔造。”

叶修闻言皱起了眉头，斜眼打量着一脸沉思的陶轩——这样的神色，他经常在陶轩的脸上看到。他足够了解这个结义兄弟的性格，却仍旧捉摸不透人心。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低哑无力的笑声竟让陶轩和苏沐橙都转过头来，怔怔地望着他。

“其实我也挺自以为是的——我以为我们能兄弟同心一辈子，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真正懂过你，也从来没考虑过，你到底想要什么……”

“所以呢？你现在后悔了吗？”

“后悔？”叶修怔了怔，陡然“噗”地笑出了声，“我只是觉得可惜罢了。”

“有什么可惜的？失去了一个兄弟？”陶轩语带讥讽，面色一时阴晴不定。

“可惜你不明白——眼下的局面，恰恰是对嘉世最有利的。各大门派互相牵制，起码能图一时的安宁，一旦朝廷插手，借嘉世的力量扫清了其他门派，咱们还能有安生的日子？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各大门派互相牵制能有一时安宁？叶修你当我是三岁孩子么？这些年来，嘉世有哪天安宁过？所谓的江湖，不过也是勾心斗角，互相杀伐，我不算计别人，别人也会对我下手……那我又何苦坐以待毙？你觉得我假手朝廷很丢人？那中草堂和霸图山庄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说你小看了老韩和大眼，”叶修叹了口气，神色里也说不上是无奈还是惋惜，“老韩这些年雄霸一方，朝廷轻易动他不得，大眼身为皇商，独占皇家药材生意，他们与朝廷合作，朝廷却无法随意拿捏他们，就算明天大眼就退隐江湖，中草堂的地位也不会被撼动分毫。你有这样的气魄吗？你以为自己占尽了便宜，实则不过是将自己的基业拱手让人……”

“说得好！”

一个声音陡然从林中传来，陶轩一时大惊，慌忙转头去寻觅声音的来源，一转头便毫无防备地被人糊了一脸的泥沙。

这一团不知从何而来的的泥沙翳住了他的眼，逼得他只得像没头苍蝇一般胡乱挥着手里的剑，但一条人影已经飞快掠至他身后，猛地将苏沐橙往一侧推开，自己则悄然落地，正横在陶轩与叶修中间。待陶轩抹净了眼前的那团泥，转过身来时，便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笑得颇为温厚，使他一时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林敬言你干什么！”

林敬言却一副全然不打算理会他的模样，回头瞥了叶修一眼：“你们赶紧走，我帮你们拖住他。”

“老林你——”

叶修也是一脸愣怔，没料到林敬言从突然“从天而降”，却也借机扶起了虚弱的苏沐橙，朝后退了一步。

“连你也来搅局？”

陶轩虚起了眼，狠狠地盯着林敬言，持剑的手用力攥着剑柄，只是片刻的工夫，林敬言便瞥见他的剑尖微微颤着，一副没什么底气的模样。

“哈哈，我为什么不能来搅局？”林敬言笑了笑，望向陶轩的眼神倒极为诚恳，“我会沦落到今天的田地，还不是拜你所赐？”

“你觉得你这把老骨头还是我的对手？”

“你没看出来叶神不打算走吗？”林敬言施施然回头瞥了一眼叶修和苏沐橙，“三打一，总还是有点胜算的吧？”

“有道理，”陶轩点了点头，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如此说来，倒是我有麻烦了。”

林敬言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想找你的麻烦——是你一直在给我们添麻烦。”

“呵，你可真是推卸责任的一把好手。”陶轩的视线越过他的肩，瞥了一眼近在咫尺、他却没法再抓住的苏沐橙，咬牙切齿地冷笑道。

“我还有什么可推卸的？被排挤出呼啸、孑然一身，一条丧家之犬罢了。”

“你还真是条疯狗……”

“哈哈，”林敬言干笑了两声，倏地神色一凛，“那就请你见识见识疯狗的獠牙吧！”

话音刚落，陶轩便慌忙举剑去挡，不料，林敬言在喊完这句气势十足的话之后，身形猛地一拧一闪，借着陶轩格挡的工夫，错身绕到他身后，猛地一掌拍到他后颈上。

陶轩被他拍得一个踉跄，朝前跌出几步，还未立稳身形，林敬言再度一步抢上，一拳砸在他背后。眼看着陶轩摔倒在地，但林敬言仍穷追不舍，陶轩也只得就势在地上滚了几圈，好不容易抓住空当一跃而起，没承想林敬言反应更快，他脚下一顿，倏地凌空跃起，足尖一抬，正踢在陶轩胸口。

陶轩猛地吃了这一脚，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摔去，甫一落地便沿着山坡骨碌朝下滚去。但林敬言似乎并不打算追击，落地之后便转身朝叶修二人招了招手：“时间紧迫，咱们赶紧走吧。”

“老林你还真是……”叶修望着越滚越远的陶轩，咬了半天牙，才将滑到嘴边的一句“卑鄙”给咽了下去，“出人意料。”

“都说了我是疯狗了。”林敬言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却也不以为忤，只是淡然一笑，便领着二人沿林间小径往山下走去。

“明明正面迎击你也不会落于下风……”苏沐橙似乎恢复了一些精力，怔怔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抱怨了一句。

“偷袭来得比较快嘛，”林敬言嘿嘿一笑，“我得争取时间。”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就偷袭？”

“我得先解救人质啊，”他回头瞥了满脸通红的苏沐橙一眼，“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若不是他挟持了苏小姐，你也不必忌惮他吧？再说了，我被他坑得这么惨，总得先骂他几句才解气吧？”

叶修和苏沐橙一时无话，他们一行人在山间迤逦而行，渐渐地，红日自东方缓缓吐露，将群山染上了温柔的殷红。

“等等，老林——”叶修抬眼望向日出的方向，陡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咱们这是要去哪？”

“去金陵。”林敬言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叶修和苏沐橙一时愣怔，但也只得举步跟上。

“我得回去，嘉世那边——”

“嘉世的事情可以让韩庄主去料理，”林敬言打断了他的话，“在他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前，我得先保证你们俩的安全。”

叶修一时无话，林敬言却紧接着开了口：“如果你是在担心陶轩的话，那大可不必，嘉世的人很快就能找到他……还是说，你还有其他放心不下的人？”

叶修没有回应他的问题，脑子里却电光石火地闪现出几个熟悉的面孔。

陶轩的脸上仍挂着悲怆的笑意，王杰希却闭上了眼，神色一时悲喜莫辨；陈果仍旧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她后头是笑嘻嘻的包子和害羞的阿宁；紧接着是一脸漠然的孙哲平、眉头紧锁的韩文清、多年不见却与当年别无二致的方士谦……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林敬言终于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担心惊动了仍未醒来的群山，“我也有割舍不下的人和事，但事到如今，你得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我知道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斗神，但你的对手可不止是整个嘉世，还有那些被嘉世莫名卷进来的门派，和背后的朝廷……你的朋友们已经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不能让他们功亏一篑。”

“我知道了，”叶修终于点了点头，长长地出了口气，“谢谢你，老林。”

“别谢我，”林敬言笑着摇了摇头，“我欠了霸图山庄天大的人情，得想办法还上才行。”

“林帮主——”

“我已经不是呼啸的帮主了。”林敬言停下脚步，等着身后疲惫不堪的苏沐橙追上他的脚步，他的神色平静如常，苏沐橙却从他这笑意里觉察到了一丝身不由己的气息。

“您说您已经离开呼啸了，那咱们到了金陵之后……”

“这倒无妨，我在金陵郊外的汤山下有一处别院，地处僻静，别说嘉世了，呼啸的人也没那么容易找上门来。”

“你还真是狡兔三窟……”

“丧家之犬嘛，多打几个藏身的洞总是没错的。”

“那就拜托你了。”

“别客气……我在山下备了马，咱们立刻启程，明日就能抵达金陵。等把你们安顿好了，我再去料理别的事情。”

转眼的工夫天已大亮，陈果送走了那一帮“贵客”，战战兢兢地掩了客栈的门，趴在柜台上想要小憩片刻，不料只是片刻的工夫，门便再度被“咣”地一声撞开了。她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猛地抬起头来，便见一行侠客模样的人鱼贯而入，顷刻间便挤满了客栈的堂屋。

“几位客官吃点什么？”

陈果暗忖着这些人应该就是“嘉世”的追兵，但也迅速地定了定神，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为首一人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她，虚起眼环顾了客栈一周，问道：“叶秋呢？”

“什么？”

陈果露出了惊诧的神色，那人背后一人朝前一步，满脸堆笑地觑了陈果一眼，又望向一片狼藉的客栈堂屋：“老板娘，你这是怎么回事？”

“嗨，别提了，”陈果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昨晚突然来了一群人，在我这儿大闹了一场，打得我这边乱七八糟的，自己倒拍拍屁股走了！我刚让我们家厨子去报官来着，也不知官府几时派人过来……”

话音刚落，门口又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陈果的眼神越过眼前二人的肩，便看见几个公人列队走进了客栈。她便撇下了这两人，赶忙朝那几个公人迎了上去。

“哎哟几位官爷你们可算来了！你们看看我这客栈——昨晚不知哪来的一群疯子，把我这儿打得乱七八糟的……”

“什么疯子？长什么样？”为首一人问道。

陈果略作沉吟，猛地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一个长得特别凶的人，还有个大小眼，都是外地口音……有个穿紫袍的倒像是本地人，长得挺和善的，可惜打不过那些外地人，跑了……”

被她撂在一旁的孙翔和刘皓大惊，正面面相觑时，又听得那公人问道：“你可知他们往哪里去了？”

陈果转身指了指门外的群山：“往山里去了！我还让厨子去追呢，没追上，这才慌忙报了官……”

“进山了？这可就难办了……”

那公人面露难色，陈果也是机灵，当即便往那公人身边一凑，从围裙兜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往那公人手里塞。

“官爷您看……咱这小本买卖，那些贼人砸坏我这么多东西，可不是小事……”

那公人得了便宜，便哈哈一笑，嘴上说着老板娘不必担心之类的客套话，便招呼着同伴离开了客栈。陈果满脸堆笑地将他们送出门外，剩下孙翔和刘皓待在客栈里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刘皓朝前一步，扯了扯孙翔的袖子，低声说道：“咱们也进山去看看吧……”

孙翔被眼下这乱局搅了一肚子气，此刻也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招了招手，率着同门们离开客栈，直奔门外的山里而去。陈果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来去如风的几人，在后头大声招呼着：“几位，不吃啦？”

谁也没有回应她，一行人的背景越来越小，陈果倚着客栈大门，望着那些身影渐渐变成渺小的黑点，融入了云遮雾罩的山中，终于沉沉地叹了口气，露出了伤感的神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