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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张新杰生贺/韩张]-南风知我意

就这么两万来字,我也不好意思拆开发,就……祝小张同志生日快乐吧!

一篇古风军文(我为什么要想不开写军文……还是古风)架空设定,官制军制地制全是一锅乱炖,不是BUG,是我有意虚写,历史这玩意太写实容易朝着BE的方向一路狂奔……

感谢古风大佬 @满目山河 帮忙把关,还给我发来了大量雁门关和黄河的照片……

P.S.有双花,一点点,懒得打tag了




“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韩文清勒住马,自己先跳下马背,然后搭手去扶马上的张新杰。

“你当真不去我家坐坐?”

张新杰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跃下马来,手却仍旧没松开。

“我去做什么?”韩文清随口应着,眼见张新杰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又补了一句,“我这副样子登门拜访,也不大合适吧。”

韩文清此刻看起来确实有些狼狈,一身短褐满是污渍,衣襟和裤管破破烂烂,裸露出的胸膛和小腿上密布着或浅或深的伤痕,结了痂便是一片纵横交错的瘀青。

“那你更得上我家坐会儿了,好歹让我给你上点药、换身干净衣裳再上路吧?”

“我这样子……只怕你家人会当我是坏人。”

“你在担心这个?”张新杰一时愕然,随即一笑,“我家里只有我哥在。”

“算了吧,我还得赶路,日后再来拜访你哥哥吧。”

张新杰怔了一怔,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什么时候再来坐坐?”

“再说吧……等有空。反正我知道你家在哪儿,日后肯定会再登门拜访的。”

张新杰不便再挽留,只得目送韩文清上了马,一人一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巷口。此时有风徐徐吹过巷口,也不似平时那般粗砺,反倒使这陇西小城也染上了一丝江南的旖旎春风。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终于转过头去,朝自己家门口走去。扣了半天门扉却一直听不到回音,这不免使他满腹狐疑。门头探出的枣树枝上绽开了一串细碎的白花,正旁若无人地朝外吐着恬淡的香气。

“谁呀?”

门终于被推开了一条缝,探出头来的人刚与张新杰打了个照面便愣住了。

“新杰?你怎么回来了?”

门口的张新杰仍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衣服被灰尘沾染得一片狼藉,袖子和衣角也被荆棘勾破了,看起来灰头土脸,俨然一副刚经历了长途跋涉的模样。

“我回来看看,”张新杰打量着童年玩伴久违的脸,随口问道,“言飞,我哥呢?”

“你哥和牧云他们还在雁门关守城呢……”那人叹了口气,脸上看起来没什么神采,“你先进来再说。”


张新杰跟在白言飞身后进了门,听他絮絮叨叨地讲着雁门关那边的战事,敌军在雁门关外围了三月有余了,后方的粮草迟迟不至,城内守军也不知还能撑多久……

“雁门关守军以步军居多,缺衣少粮,一个个面黄肌瘦……北狄的骑兵倒是个顶个的身强力壮,战马也比咱们的强,就连他们使的弯刀,也是精铁所铸,不知是怎么淬炼出来的,锋利无比……”

他才知道古诗里“春风不度玉门关”是什么意思,严冬刚过,处处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只有边关仍是风刀霜剑,寒气袭人。他身在这小城故宅里,却仍有一种他乡陌路的感觉。

“冷叔没和你一起回来?”

白言飞将他接进屋里,倒了杯热茶塞到他手里,这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

“没有,我自己回来的。”

“你莫不是偷偷溜回来的?”白言飞大惊,手里的茶壶都险些摔在地上,“你哥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

这回张新杰不作声了,只是低头盯着手里的茶盏,和自己倒映在盏中的眉眼。

白言飞见他不出声,惟恐是自己话说重了,惹他生气,又凑到他跟前,拍着他的肩,好声好气地劝道:“你也别怪我口不择言,这年月边关不太平,你哥把你送到京城,跟着季叔叔念书,你自己一声不吭跑回来了,不止你哥放不下心,季叔叔也得挂着你……”

“我知道了……”张新杰仍垂着头,声气里似乎没什么精神,“我去见他一面就走。”

“那不行!”白言飞又板起了脸,挤出了一股虚张声势的严厉劲,“想都别想!这事儿你得听我的。”

张新杰抬起头来,平静地直视着白言飞的双眼,倒将白言飞盯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手仍搭在张新杰肩上,此刻却提不起什么力气来。

“我也不劝你了,但你好歹先歇歇吧?我给你弄点热水,你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别的咱明天再说?”

张新杰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将手搭在白言飞手背上,用力握了一把:“谢谢。”

“谢什么?”白言飞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我、你哥、牧云还有乘风,咱几个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哥在外头守着城门,我在这儿替他守着家门,本就是应当的。”

说罢,他便将张新杰领回了过去的卧房。屋子里各种陈设都还是旧时的模样,只是床头挂的青纱帐褪了些色,看起来倒像是经冬的群山,一片黯然。他匆匆收拾着屋子,白言飞说是去给他拿热水,却在片刻之后折返回来,手里捧着几枝玉兰。

“给你插在屋里,”白言飞说着,将玉兰往案头的瓶里一插,还顺手帮他拂了拂几案上的灰尘,“难得回来,好好歇着吧。”


陇西这边天黑得格外晚,张新杰沐浴完毕,换了身衣裳,斜倚在床边,借着一点幽微的烛火,随手翻着本书。落日余晖温柔地洒进窗里,将案前的玉兰花染成柔和的淡金色,花枝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屋里的一切都静得不像话。张新杰轻轻地阖上了书,倒想起了归家这一路上的许多事来。

他与韩文清相识于洛阳城外的渡口,对方只是寻常江湖游侠的模样,腰间挂着刀,披着蓑衣,头上的斗笠挡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胡子拉茬的下巴。张新杰搭了黄河上一位艄公的船,正要启航,见他行色匆匆地赶来,便唤住了艄公,招呼韩文清上船,顺便捎他一程。

“也罢,我载一人是载,载两人也是载……那位相公,快上船来吧。”

“多谢了。”那人也不客气,径直上了船,向张新杰自报家门,“在下韩文清,胶东人氏,听闻北狄来犯,打算到雁门关投军去。不知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我叫张新杰,在京城读书,此行是回家探亲去。”

两人似乎都有些不擅言辞,船在河上漂荡着,也实在没什么可聊的,便只是并肩坐在船尾。张新杰百无聊赖地盯着河面出神,不多时便觉得有些晕乎。

“两位相公,听说过黄河里的‘水鬼’么?”艄公撑着船,和二人搭话。张新杰转过头来,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到身旁的韩文清漠然答道:“我从不信鬼神之说。”

“哈哈,”那艄公干笑两声,朝韩文清说道,“这位相公是好汉!我与你不同,在河上讨生活,对水鬼之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您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又何必怕那鬼敲门呢?”

艄公没再接这茬,仍撑着船,举目朝河心望去:“两位相公坐稳!河上起风了!”

他话音刚落,小船便剧烈地摇荡起来,张新杰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得身边的韩文清大喊一声“当心”,一把抓住了他的肩。

张新杰眼前一晃,便见那艄公将桨往河里一抛,从船底抽出刀来。韩文清将他往身后一推,拔刀迎了上去。只是这片刻的工夫,俩人已经过了几招。张新杰在后头,耳边只听得刀口碰撞的铮铮声,船在浪头上晃得厉害,更不用说还有两人在船头打得胶着,张新杰被晃得头晕眼花,腿一软便“嗵”地一头栽进了黄河里。


张新杰不谙水性,甫一落水便剧烈地挣扎起来,翻腾间呛了一嘴浑浊的泥水,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往水里坠去。他的眼前早已被浊水掩了视线,口鼻中灌满了河水,喘不过气来,意识也渐入混沌。

待他再清醒过来时,人已在岸边,韩文清坐在他身旁,燃起了一堆篝火。

“醒了?”

韩文清侧过脸来打量着他。他艰难地撑着地面,想要坐起来,胳膊却意料之中地使不上什么劲。韩文清挪了过来,扶了他一把,使他能坐起身来,倚在岩壁上。此时他才看清了韩文清的长相——方脸广颐,浓眉大眼,看起来有些凶恶,尤其是他一侧脸颊上还挂着一条长长的刀疤,在闪烁的篝火的映衬下更是显得犹如厉鬼判官。

“你怎么会如此大意?出门在外,也不带个仆从?”

张新杰的神色看起来尚有些惊诧,他缓缓地吐着气,口中似乎还残留着河中泥水的腥气:“咱们这是遇到坏人了?”

韩文清点了点头,把脸转开了:“那艄公是河边的山贼假扮的,专门劫杀过河的路人,‘水鬼’是他们的暗号,他方才提起水鬼,是误将我认作同伙了。我原本不急着过河,见你上了他的船,才急忙赶来,也算是你好心,招呼我上船,不然你孤身一人,死在河里都没人知道。”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张新杰在一旁却听得心惊肉跳,但面上看起来仍颇平静。

“那艄公——那山贼人呢?”

“让他跑了。我看你落水,便没敢再与他纠缠。等我把你从水里捞出来,他早没影了。”

“谢谢……”

韩文清瞥了他一眼,皱起了眉头:“你就一点不害怕?”

“人世间的事,本就凶险无常,我出门在外,也是死生由命……”他平静地抬起眼来,对上了韩文清的视线,不由得一笑,“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们萍水相逢,你也不知道我的来历,还能出手相救……”

“你也不知道我的来历,”韩文清也倚在岩壁上,神色终于放松了一些,“你就不怕我也是坏人?”

“咱们素昧平生,你出手救我,我还对你起疑,岂是君子所为?”

韩文清怔住了,半晌才沉沉地叹了口气,盯着眼前的篝火,火焰上升腾起的热气将一些火星扬起,又被夜风吹成零落的灰烬,打着旋朝下坠去。

“你还真是……”他改口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陇西。”

“我送你回去吧,咱们正好顺路。”


他们在洛阳又歇了一日,韩文清买了瘦马,载着二人一路西行。出发前,张新杰拿“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来打趣他,韩文清则难得地哈哈大笑,说他本就没什么故人。

“我家祖上也是将门,生逢太平年月反而几经变故,现在只剩我一人流落江湖。如今边关有难,我也不能再缩在中原偷安了……”

张新杰没有应他,将门没落于太平盛世,这绝非寻常故事,没准还有着凄惨的冤情。但此刻二人似乎都没什么心思深究这事儿,他们只顾得抬眼望向前路,远方山横岳峙,截断了他们的去路,也不知这瘦马进了山该如何行动。

韩文清握着缰绳的手上满是皴裂的口子和细碎的伤痕,此刻被北风吹得再度裂开,渗出些血迹来,张新杰几次三番说要帮他包扎一下,都遭拒绝。

“不疼吗?”

“不疼。”

进山后便只能下马迤逦而行,两人牵着马,一前一后地穿行在林间小径中。山林里似乎刚下过雨,路上一片泥泞,路旁又是荆棘丛生,张新杰脚下不住地打滑,没走几步便一个趔趄朝前扑去,堪堪被韩文清搂住了腰。

他惊诧地回过头去,对方的神色乍见之下却仍是一派波澜不惊。

“上马去,或者我背你。”

“我自己能走。”

“过来,快点。”

尽管眼前的文弱书生一再声称自己也没那么羸弱,但韩文清还是固执地背起了他,单手牵着马,在林间穿行着。树下丛生的荆条划破了他们的衣角,不知不觉间,韩文清的腿上已经被划了无数道口子,而张新杰对此浑然不觉,直到他低头清理衣角沾上的苍耳,才看到了韩文清腿上的伤痕。

“你的腿受伤了。”

韩文清脚下一步不停,只是低头打量了一眼,便又继续迈步朝前走去。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你当心别把自己弄伤了就行。”

他这副坚决如铁的模样倒让张新杰不知该如何应对,他默然伏在韩文清背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替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眼见韩文清神色一滞,张新杰连忙补了一句:“给你唱个曲儿?”

“你还会这个?”

张新杰垂下眼睫,黯然应道:“小时候兄弟们教的。”

韩文清只顾着看路,自然是看不到张新杰的神色的,只当他兄弟姊妹很多,便随意地点了点头。张新杰果真唱起了歌,调子沉郁而苍凉。韩文清囫囵听到一句“千堆战骨哪知主,万里枯沙不辨春”,便叹了口气,问他这是什么歌。

“哥哥教的曲子……怎么了?”

“没什么,你接着唱吧。”


傍晚时二人才行至山下,一条小河依山淌着,河面被夕阳映得波光粼粼。韩文清摸出了火石,生起篝火,和张新杰围坐下来,一起烤着从洛阳带来的干粮。

张新杰执意要帮他包扎腿上的伤口,韩文清实在拗不过,便自己坐定了,从衣摆上撕下一幅面料来,低头往腿上缠着。他显然不谙此道,裹了半晌也不得其法,心中便不由得焦躁起来。此时张新杰却陡然将手贴了过来,从他手中接过那残破的面料,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着伤口。

张新杰的手指纤细、冰凉,韩文清只觉得说不出地别扭,便将头扭朝了一边。月亮很快便从山后爬了上来,在湍急的河面上投下皎然的影子,张新杰给他包扎好伤口,将布条打了结,也追着他的视线往河上望去,见那月光清幽、流水淙淙,便不由得哼起歌来。

“这河从雁门关的方向往东流,里头不知淌了多少人的血。”

张新杰怔住了,哼到一半的歌也卡在喉咙里,他愣怔地转过头来,正对上了韩文清的视线。他原以为会看到悲戚的神色,但韩文清只是皱起了眉,眼中仍是漠然。

“我不唱这个了……教人听着难过。”

“我有什么可难过的?”韩文清竟然笑了,尽管这笑容也不怎么痛快,在他那张粗砺的脸上竟显得十分别扭,“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死在战场上,尸骨顺着这河,不知淌到哪去……”

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悲伤,张新杰竟也跟着笑了起来,火焰映着他的半边脸,另一侧脸庞却如月光般清亮。

“我小时候听我哥哥讲,‘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哈哈哈……”韩文清笑着拍了拍张新杰的肩,竟将他拍得一愣,“这夸赞的话我就收下了。”

张新杰笑着,小心翼翼地往韩文清身侧挪了挪,再望向他的神色中竟多了几分仰慕。

“我从小就羡慕你们这样的侠客,仗剑走天涯,捐躯赴国难……只可惜,百无一用是书生。”

张新杰垂下了头,跳动的火光映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他缓缓地开了口,声音里似乎蕴着千愁万绪。

韩文清什么也没说,手仍搭在他的肩上,犹豫片刻之后拉了张新杰一把,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还顺手拍了拍他的脑门。

张新杰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他在绵绵群山中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夜晚。韩文清的手掌布满粗砺的茧子,还带着灼人的温度,总让他想起篝火里飞溅的火星,火光里唱过的歌谣,歌里那些边塞的风和流水。

紧接着他听到了笛声,不知从何处飘然而至的《折杨柳》,恍然将他拉回了自己的卧房内。他这才发现窗外早已月上梢头,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书搁在床头,轻手轻脚地摸下床来,推开房门,循着笛声往外走去。


他在后院里见到了吹笛子的白言飞。

他倚着一棵形容枯槁的树,目光全在天边的月上,对张新杰的到来浑然不觉。一曲吹罢,才听到身边有人低声问道:“你还不睡?”

白言飞怔了怔,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张新杰,又苦笑着低下头去:“你不也没睡么?”

“我想起些事来……咱们几个小的时候,就围坐在这树下,听父亲吹笛子,教我们唱歌。只学了一首‘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他便不肯教了……”

白言飞愣了愣,竟笑了起来,仿佛那些远去的岁月此刻便已近在眼前。

“我还学过‘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当时什么都不懂,现在我在家里头,看到乌鸦飞过房檐,都怕它是来给我报丧的。”

张新杰也跟着笑了,眼神却仍望着天边的月,仿佛喃喃自语一般:“我小时候,最喜欢李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到后头才懂得他的悲怆与决绝,‘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你竟然喜欢这个?”白言飞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你哥想方设法送你去读书,就是为了不让你上战场,但你远在京城,竟然还惦记着‘十步杀一人’?”

张新杰怔住了,片刻之后竟大笑起来,笑声之豪迈不禁使白言飞一阵错愕。

“我是张家的人,骨子里流的是张家的血,我的父母都死在战场上,我的哥哥还在雁门关守城,而我,早晚也会走向和他们一样的宿命……”

“你快别说了——”白言飞打断了他的话,站直了身子,冷冷地盯着他,“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不会放你走的。”

张新杰终于敛起了笑容,但眉眼之间也没有一丝愁苦:“言飞,其实你也想和我一起去吧?”

“我想又如何?我的职责是守住这个家,这是我欠张伯伯的,也是我亲口答应过你哥的,这回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失信于他。你在家住上几天,然后立刻回京城,别让季叔叔牵挂着你。”

张新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如果……我已经回不去了呢?”

“你在胡说什么?”白言飞大惊失色,“什么叫回不去?”

“京城出事了……”张新杰的眸色瞬间黯然,面色如同月色,冷得不带一点温度,“吴尚书和季叔叔都出事了……我是逃回来的。”


高天之上,月尚未圆,夜幕中依稀可见几粒寥落的星子,林中鸦雀被马蹄声惊起,在半空中盘旋不止。

张新杰与白言飞骑着马,疾驰在山间小道上,马蹄扬起尘埃来,几乎能迷了二人的眼。

“我算了行程,咱们俩快马加鞭,明天傍晚便能抵达雁门关。”

“你推算得不差,”白言飞踢了踢马肚子,继续催马疾行,“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就在回来的路上……”

“我不信,”白言飞十分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莫不是早就盘算着要回来?”

“都到这时候了,我还骗你做什么?”

“算了,”白言飞也叹了口气,叹息声掩在马蹄声中,几乎微不可闻,“我还追究这个做什么?到了雁门关,你哥要是打我,你可得替我拦着!”

“我哪能让他打你?”

张新杰几乎笑出了声,却被白言飞无情打断:“拉倒吧,当初偷张伯伯的剑出来玩,还栽赃给我的人是谁?”

“我还做过这事儿?”张新杰一阵愕然,“那是我哥干的吧?”

“哼,你们兄弟俩还互相推诿上了?”白言飞一声冷笑,神色却极畅快飞扬,“我记得一点不差,就是你干的!”

“是我就是我吧,”张新杰也笑了,俩人鼓足了劲催马前行,倒如同赛马一般,“向你道歉了。”

“呸,谁要你道歉了?咱们赶紧的,前头有条大河,咱可以在那边饮马歇脚……”

“好,你带路,咱们星夜兼程,能赶上的。”

“赶上什么?”白言飞茫然地问道。

张新杰不再说话,只顾着跃马狂奔。白言飞也没再多问,踢着马肚子赶在了张新杰前头,朝着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方向奔去。渐渐地,翳在月亮周围的云雾渐渐散去,现出一弯新月皎然如钩,缓缓沉向前头的群山。而在他们身后,东方缓缓地显出了鱼肚白,晨曦温柔地在他们身后铺开来,吞没了连绵的山岳河谷,将他们西行的影子拉得很长。

张新杰陡然想起在他回家的路上,与韩文清策马同行的时刻。此刻还是一样如刀刃般的夜风,月光也与彼时如出一辙,只是此刻马蹄声愈加嘈杂,他心头也愈加烦乱,只恨不得能日行千里,立刻赶到雁门关外。




月亮渐渐西沉,雁门关外的天色却仍未见明朗,远处山头上仍覆着层层白雪,倒把山头的阴云映得明亮了一些。关内停了雪,但寒风仍呼啸着卷过上空,带着似乎要摧毁一切的寒意。

雁门关依群山而建,连绵的崖嶂将城门与关城隔开,但在城头上仍能望见狭窄的关城,能听到关城内交错杂沓的脚步声。此刻已到值夜的士兵换岗的时候,卫戍长蒋游带着一队卫兵,与张佳乐擦肩而过,也只是冲着他点了点头。边关不比朝堂,更何况眼下战事一触即发,张佳乐便将一切的繁文缛节全都免了——将军也好,戍卒也罢,一旦战死,都不过是关外一具无名尸骨而已。

他叹了口气,便举步朝关城内走去,隐隐还能听到不远处角楼下的士兵们齐声唱着“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张佳乐不忍再听,便加快了脚步,没走多远便见秦牧云远远朝自己快步走来。

“有人求见。”

“谁?”

“一个游侠,说是来投军的。”

“来投军的,去找乘风便是了。”

“但这人好像认识你,还说要带话给你。”

张佳乐脚下一滞,神色也凝住了,瞳中如关外群山翳满阴云。秦牧云觉察出了不对劲,便试探着问道:“我打发他去找乘风?”

“他在哪?”张佳乐突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秦牧云,盯得他半晌没敢吭声。

“我问你他在哪。”

张佳乐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追问道,秦牧云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刚进关城,还在东门那边。”

“让他来见我。”

说罢,张佳乐便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秦牧云在原地愣了片刻,便掉头折返东门,走了两步又不禁回过头来,远远望着张佳乐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将军府内,万籁俱寂,书房里还燃着灯,但灯油已将耗尽,火光摇曳着,一副行将熄灭的模样。张佳乐盯着那火苗愣了半晌,小心翼翼地给那灯盏添了些灯油,又拨了拨灯芯。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脚步声,沉沉地颇有力度。他抬起头来,正对上一个雄健魁梧的身影。


那人将头上的斗笠一摘,露出一张颇为凶悍的疤面,他倒也十分客气地向张佳乐抱拳施礼,但张佳乐仍处在愣怔中,除了那人叫韩文清之外,他什么都没能听清。

“你找我什么事?”张佳乐定了定神,心平气和地问道。

对方顿了顿,缓缓说道:“有个故人,让我带件东西给你。”

说着,他解下了腰间的佩刀,往张佳乐面前的书案上一放。

张佳乐顷刻间只觉得如遭雷击,他瞪着眼,死死地盯着那把刀,鲨鱼皮制的刀鞘上隐约刻着一朵梅花,纹样已经被磨得残破不堪,但于张佳乐而言,这花就算是化成灰他也认得。

“这刀……你从何处得来?”

“一位故人,托我转交给你。”

“故人……”张佳乐神色一阵迟滞,讷讷问道,“你在何处见到他的?”

“幽州。”

“幽州?”

韩文清见眼前主将满脸愕然,便泰然答道:“我在幽州碰见山贼劫道,与他们缠斗时此人赶来相助,击退山贼后我们又一道去城里喝了酒——”

“他能喝酒?”

张佳乐突然打断道,脸上满是惊愕的神色。

“酒量很差,两杯就倒了。”

“哈哈哈哈……”张佳乐突然大笑起来,一旁幽暗的灯火仿佛被这笑声激得摇荡起来,映得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幽州……他怎么跑那儿去了?”

“他没告诉我。”

张佳乐也没再追问,低下头来,缓缓将手搭上刀鞘,轻轻地摩挲着那一片狼藉的梅花纹。皮质刀鞘早已皴裂,上头不知浸了多少血迹,看起来斑驳可怖。但张佳乐将掌心贴于其上,竟觉得这刀鞘似乎带着温度一般。

“他……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没有,他说,他只有这一把刀,是他欠你的。”

张佳乐忍俊不禁,却也没再言语。站在他面前的韩文清也不吭声,只是默然等着他重新抬起头来,缓缓对自己说道:“谢谢……”

“我能留在你这里吗?”韩文清开门见山地问道,“行军打仗我不懂,当个马前卒的本事还是有的。”

“何必呢?”张佳乐挑了挑眉,眼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人家托付你的事情,你已经办到了,只管回去便是。”

“我与他萍水相逢,也不知他与你是什么交情,但我看得出来,他早已决意与你生死相托。”

张佳乐一时错愕,还没来得及否认或是应允什么,韩文清已经紧接着说道:“我和他也算有那么点交情,既然他来不了,那我就替他把这条命给你吧。”


“好!”

张佳乐猛地一拍桌,桌上的纸笔简牍纷纷坠落在地,灯盏摇晃着“呯”地摔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火舌舔着倾泼的灯油,很快便熄灭下去。屋里便只剩下一丝晦暗的天光,张佳乐站起身来,神色在昏暗的屋里显得坚决如铁。

“不过,我这里可不留没本事的人,你有什么能耐,得先证明给我看才行。”

“我明白了,咱行走江湖,也讲究个投名状。你要是信得过我,给我半日时间,我帮你把围城的敌军打退。”

“好,我信你。你要多少兵马,我给你,只要你有本事把外头的敌军打退,雁门关副将的位子也是你的。”

张佳乐唤来了秦牧云,让他点齐兵马,随韩文清出城迎敌。秦牧云尚是一头雾水,茫然地“啊”了一声,便被张佳乐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秦牧云也不知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硬着头皮领着韩文清出了门。张佳乐站在原地,片刻的默然之后,缓缓弯腰捡起来了地上的笔和文牒。

他将笔一支支挂回笔架上,将染了墨的文牒往几案上随手一撂,这才发现这文牒是兵部给他的复函,说是他要的粮草还需时日才能筹措完备。

他叹了口气,双手撑在案上,垂着头,又想起韩文清的承诺来。这几个月来,关外是重重围困,关内已是捉襟见肘,他这个主将束手束脚,几时曾这般快意地迎敌?他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底气,但此刻,他几乎是一意孤行地选择相信韩文清。

他缓缓地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书房另一侧墙壁上挂着的勘舆图,当初他用朱笔沿着北狄囤兵的位置画了一条长线,而如今数月时光一晃而逝,那条线几乎纹丝不动。

他盯着那条狭长的红线,渐渐竟笑出声来,耳畔似是能听到惊天动地的战鼓和喊杀声,眼前也如同被漫起的黄沙遮蔽。眼前再恢复清明时,便见蒋游行色匆匆地闯进书房来,一见他便眉开眼笑。

“北狄人退兵了!”

“什么?”张佳乐猛地站了起来,险些掀翻了面前的几案。

“我在角楼上看得清清楚楚!北狄人怕是被咱给打懵了,连退了二十里有余!”

张佳乐只觉得胸腔里似乎有一团火正烧得旺,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时便如同带着烧毁一切的热度。他已经顾不上和蒋游说什么,掉头便往外走,出了将军府便一路往城门方向奔去。


他在城门口见到了归来的韩文清,对方的蓑衣早不知扔到哪去了,破烂的衣襟上染着血,连脸上都是凝固的血迹。

张佳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刀塞到了他手里:“刀给你,虎符给你,兵权也给你。留下来,帮我守住雁门关。”

韩文清愣了一下,随即便将刀递还给张佳乐:“我朋友让我把刀还给你,我不想食言。”

这回轮到张佳乐愣住了,他紧紧地握着刀鞘,一时竟不知是该收还是该递。但韩文清已经紧接着说道:“北狄人只是暂退一时,早晚还会卷土重来。城防不可松懈,战备也不能马虎。兵法韬略我知之甚少,这次能帮你退敌,无非是出其不意,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守城之事,还得从长计议。这刀我不要,虎符和兵权你也自己留着吧,我只想帮你做个打手而已。”

“我知道了,”张佳乐叹了口气,终于收回了握刀的手,转头向众人吩咐道,“牧云,你交待下去,守城兵士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时刻留意关外的动向。蒋游,你率一支斥候军出关去,在方圆二十里内巡视,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报!”

秦牧云和蒋游领命下去,城上守军与斥候也纷纷调动起来。张佳乐才算是堪堪松了口气,重新望向了韩文清:“我们到城楼上看看吧。”

韩文清不置可否,只是随着张佳乐一道登上了城楼。城门外只见黄沙不见战场,地面上留下的马蹄印也渐渐被风沙侵蚀,只剩下满目的黄土。

张佳乐环顾着四周,终于将视线落在不远处山坳里一方倾圯的城墙上:“三年前戎人来犯,兵临城下,我们倾全城之力,苦战半年,才将他们逼退……那一处城墙是被他们的投石机所毁,刚修葺起来没多久,前月里又给毁了。”

“那须得小心提防才是。”

“我知道……雁门关的城楼上,日夜都有士兵值守,斥候三班轮换,时刻提防敌军来犯。只是……不知城中的粮草还够我们撑上多久……”

“缺粮?”

“缺了好几年了……中原粮食连年歉收,江南的米面又调不过来,我年年写信去问兵部要粮,年年都答复我‘正在筹措’……你看这些守城的士兵个个面黄肌瘦,就知这个中艰辛——咱们都是饿着肚子在守城!”

韩文清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张佳乐却突然扭过头来,话锋一转:“韩大侠是哪里人?”

“我不是什么大侠,你叫我名字就行了——我是胶东人。”

“胶东是个好地方啊……”张佳乐感慨道,“我听故人提起过,胶东物产丰饶,民风淳朴,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只可惜我没亲眼见过这太平盛世……”

“也没你想得那么好,”韩文清轻笑了一声,“我从小在海边长大,海上不时有海盗来犯,扰得海边诸镇了不聊生。有渔民不堪其苦,组建了义军,与海盗周旋,却被州府当作盗贼弹压殆尽。我家祖上是胶州有名的将门,我父亲见义军处境艰难,便暗中周济他们,借了粮草武器给他们抗击海盗,为此也受到牵连。我也只能离家闯荡江湖,四处漂泊……”

“这都是什么事啊……”张佳乐长叹一声,仍望向远处,竟一时语塞,肚子里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哪里的世道都是一样的……”韩文清仍眺望着远方,眼前黄沙漫天的景象于他而言是如此陌生,正午的红日映得远山如同烧起来了一般,刚刚的厮杀犹在眼前,“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什么是王法,什么是道义,咱们什么也说不清楚。我若当了皇帝,自然会倾天下之力来抗击北狄,但皇帝终归不是我,我也做不了皇帝。”

张佳乐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也没理会他这话里是何等地大逆不道,韩文清却在此时回过头来,平静地望向他。

“只有一件事情绝对错不了——要是咱们能守住雁门关,那四海之内的百姓还有太平日子过;守不住,那就是血流千里,生灵涂炭,胶东也好,陇西也罢,都是人间地狱。”

“你说得对……”

张佳乐的叹息声被塞外的风吹得格外漫长,声音里却听不出悲喜来:“托你带刀给我的人,有没有给你讲过他以前的事?”

“没有,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那你就敢来替他送死?”

“有什么不敢的?士为知己者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张佳乐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明白了……难怪你们能成为知己。”

他瞥了韩文清一眼,也跟着将视线投向远方,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那是我过去的结义兄弟,雁门关的副将,三年前,我们合力击退了来犯的戎人,他率军追击逃蹿的戎人残部,从此杳无音讯……有人说他已经战死了,还有人说他降了戎人,在关外逍遥快活呢……说实话,以他的处境,就算他真投降了,我也不会怪他。只是我不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韩文清点了点头,却也没接这茬。

“他有没有说过他何时到的幽州?”

“没有。”

“嗯。”张佳乐只是点了点头,平静地问道,“他说过他今后要去哪儿吗?”

“也没有。”

“算了,由他去吧……”

二人并肩站在城头,狂风将城上“张”字旌旗吹得猎猎而动,此时,张佳乐却将眉尖一挑,不远处,一支斥候小队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敌军又回来了。”

张佳乐撂下这一句便调头招呼秦牧云:“开城门!放斥候进来,守军跟我准备迎敌!”

韩文清随着他从城楼上下来,秦牧云已将战马牵到二人面前,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斥候的马蹄扬起的尘埃还未散尽,关城内的守军已经整队完毕,跟随着前头的张佳乐和韩文清浩浩荡荡地出阵。

“跟我上!打退他们!守住雁门关!”

“守住雁门关!”

将士的吼声直冲云霄,紧接着便是马蹄声、号角和战鼓,狂风扬起黄沙,卷着战旗,将战马的嘶鸣吹到关城上空。


这一场恶战到傍晚才告一段落,回城的士兵疲惫不堪,却个个脸上神采飞扬——他们已经太久没找过一场畅快淋漓的胜仗了。

张佳乐从马上下来时只觉得整个胳膊都在发麻,手腕酸痛到几乎握不紧手里的刀。他已经记不清他究竟挥了多少次刀,只觉得这把失而复得的刀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般,每一次手起刀落间,溅起的血花都是那些逝去的少年意气、凌云壮志。

他回头瞥了一眼韩文清,却见对方翻身下马,似乎从不知疲倦一般。他的双拳沾满血迹,面色却平静如常。他原想说些什么,但秦牧云已经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向他递了个眼色。

张佳乐会过意来,吩咐郑乘风整队回营,自己便随着秦牧云走过长长的门道,拐到了角楼背后。

“想说什么?”

“乐哥,咱不能这么拼下去,”秦牧云开门见山地说道,“胜仗是能鼓舞士气,但眼下咱们缺衣少粮的,这打法不是长久之计。”

“我知道……”张佳乐叹了口气,仰起头来,望着西斜的夕阳,眼中一时凄然,“可是咱们太需要一场胜仗了……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与其与他们干耗着,倒不如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秦牧云也叹了口气,无言地打量着浑身浴血的张佳乐,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你要不要擦擦脸?脸上全是血。”

“啊?”张佳乐茫然地抬起手来,往脸上胡乱一抹,果真抹下一手的血。他怔怔地摇了摇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郑乘风急匆匆赶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他嚷道:“不得了!新杰来了……”

“什么!”张佳乐猛地转过头来,惊得几乎合不拢嘴,“他来干什么?”

“不知道……言飞……言飞也来了……”

“这俩人疯了吗!”

这边张佳乐几乎要发了狂,另一头,韩文清同样也是目瞪口呆地盯着眼前的人,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张新杰和白言飞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从马上下来时仍是气喘吁吁。他们只对卫兵说自己是来投军的,卫兵叫来了郑乘风,郑乘风却如同见了鬼一般,“啊”地大吼了一声,掉头就跑。

“你跑什么?”白言飞在他身后大喊道,卫兵已经慌乱起来,纷纷抄起武器,将二人围在当中。韩文清只得招呼众人肃静,冲张新杰问道:“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来见我哥,”张新杰平静地答道,眼见韩文清还是那副一头雾水的模样,便又补了一句,“我哥是张佳乐。”

这下子不光是韩文清,周遭士兵都愣住了,片刻后,窃窃私语的声音如山洪般爆发,大伙打量着这个白面书生,眼中满是惊疑的神色。


“你不在京城好好待着,跑到雁门关来做什么?我的话你全当耳旁风是不是?我让你好好念书,你成天在折腾些什么?一声不吭地跑回来,你让季叔叔怎么想?”

将军府内回荡着张佳乐的咆哮声。张新杰垂手站在书房里,平静地等他哥骂完了,才缓缓开口说道:“季叔叔在牢里。”

“什么?”张佳乐如遭雷击,瞠目结舌地愣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说什么?谁在牢里?”

“季叔叔,还有吴尚书。”张新杰低下了头,神色看似波澜不惊,声音却十分艰涩,“吴尚书遭人构陷结党营私,季叔叔也被牵连,双双入狱……”

张佳乐顷刻间面如死灰,身后的郑乘风和秦牧云面面相觑,一时哑然。白言飞正打算劝解两句,张佳乐却骤然拧过身来,将身后的几案一掀,吓得白言飞连退了三步。

“雁门关现在朝不保夕,朝中竟然还有心思勾心斗角、互相攻讦……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郑乘风和秦牧云此刻均不敢作声,张新杰也只是垂着头,书房内一时寂然,一侧的韩文清却突然出声问道:“此事还有转寰的余地么?”

张新杰怔了一怔,犹豫着开了口:“王相国在殿前力保,吴尚书和季叔叔暂时无性命之虞,若是我们能保下雁门关,倒不妨以此为筹码,和朝廷讨价还价……”

韩文清皱了皱眉便没再作声,张佳乐却勉力抬起头来,眉头紧锁地望向对面墙上的勘舆图,半晌才沉沉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讨价还价……我生平最恨讨价还价,可现在好像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那粮草怎么办?”韩文清再度插话,屋里再度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张新杰默默绕到倒翻的几案后,捡起了地上的文牒,小心地翻动着。

“在吴尚书的事情了结之前,咱们是不可能要到粮草的。”

“但要搭救你们说的吴尚书,就得先守住雁门关?”韩文清皱起了眉,脸上同样是阴云密布。

“这就是一个死局……”张新杰叹了口气,缓缓地摇了摇头,“咱们恐怕也只能孤注一掷了。”

一旁的张佳乐却突然笑了,笑声里也说不清是凄楚还是荒诞:“罢了罢了,我就再当一回乌龟王八蛋吧……”


“什么?”

韩文清一时没能回过神来,张新杰也面露疑色,反倒是秦牧云和郑乘风欲言又止地面面相觑着,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三年前,雁门关被戎人围困之际,我向汉中侯李轩借粮,再没还过他。李轩派来催粮的使节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气不过,回了一句,我要再问你们借粮,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韩文清尚处在愣怔之中,张新杰却突然捂着嘴“噗”地一笑,白言飞也掩口囫囵笑了起来,张佳乐身后的秦牧云和郑乘风也一时忍俊不禁。张佳乐瞪着眼,一时也不知该先骂谁。

“我不懂你们朝廷的规矩,但此刻大难当头,若是那汉中侯追究旧怨,挟私推诿,那恐怕他才是乌龟王八蛋。”

张佳乐一愣,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李轩不借也得借,大不了让他骂我几句。乘风,你即刻出发,带我的亲笔信去见李轩,你就告诉他,要是他不借粮给我,雁门关阵亡将士的冤魂天天夜里找他叙旧!”

一时间,众众纷纷哄笑起来,连韩文清都跟着笑了,屋子里回荡着豪迈的笑声,一扫此前阴郁的氛围。

郑乘风拍着胸脯向张佳乐笑道:“乐哥,你可得敬我一杯,我这一去只怕是有去无回。李轩听到‘借粮’二字,怕是要当场砍了我。”

“哈哈哈哈……”张佳乐仰头大笑,笑声几乎能将屋顶掀翻,“牧云去把酒拿来,你想喝几杯喝几杯,我绝不拦着。咱们几个也喝!人活一世,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现在不喝,哪天变了孤魂野鬼,想喝也来不及了!”

说话的工夫,秦牧云已经拿来了酒,给众人满上。眼见张新杰伸手要去拿酒,张佳乐急忙去拦,手刚碰到弟弟的袖边,又怔怔地收了回来。

“算了……你想喝就喝吧。”

众人举起杯来,也没说什么祝酒的话,只是各自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张新杰被这浊酒激得面上发烫,再抬起头来便只见韩文清正定定地盯着自己,一时只觉得喉咙里发紧,便索性扭过头去,望向自己的哥哥。

“哥,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还能是什么打算?先拼死守住城,等李轩那边的支援……”

张新杰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视线转向了郑乘风:“乘风,你路上小心。”

“好,”郑乘风点了点头,朝张新杰咧笑一笑,“新杰,咱们也好多年没见了,等我回来了,咱们再好好地喝几杯!”

“好,我等你。”

郑乘风点了点头,又望向了张佳乐:“乐哥,你们可得好好守住雁门关,别让我白跑一趟。”

张佳乐冷笑了一声,仿佛是想踢他屁股,又顾及张新杰在场,便只是一肘子甩在他胸前:“你可放心滚吧!借不到粮别回来见我!”




郑乘风出发之后,北狄人再度卷土重来,他们仿佛是从前头两场败仗中吸取了教训一般,倒也没急着反扑,仍旧围着雁门关,不时派出小股势力骚扰。张佳乐被他们搅得焦头烂额,正打算出兵迎头痛击时,北狄人却意外地偃旗息鼓了。

一连几日没有任何战事,这倒让张佳乐警惕起来,他也只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此时,恐慌的情绪却在关城内蔓延开来,入夜,几个换岗的守卫唱起了《从军行》,一时间,满城皆作悲声。张新杰在城头远望,陡然听到一句“长风萧萧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一时也是不胜唏嘘。

“你还没回去?”

他转过头来,却见韩文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身著甲胄,与当初的游侠模样早已判若两人。

“你是来替我哥劝我回去的?”

“我劝你做什么?”韩文清皱了皱眉,将视线转向远方,“我又不是你哥。”

张新杰倒也不恼,只是笑了笑,仍望向远处群山间的一点月光:“边关的月色可真漂亮。”

“月亮就这一个,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但看月亮的人是不同的。”张新杰回过头来,屏息凝神地望向韩文清,“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韩文清平静地与他对视,无声地摇了摇头。

张新杰笑了,笑容宛如月色,不染纤尘:“现在不说,以后还来得及吗?”

“无所谓来得及来不及,我死了你就当没认识过我。”

张新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再抬起头来时,眼中仿佛含着千言万语,开口却只剩一句:“韩文清,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缓缓背过身去,朝箭垛的方向走了两步,仍望着关外的群山和明月,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能听到:“我虽然只是一介书生,也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能为你的朋友跑到雁门关来送死,我又何尝不能?我赶来见你一面,你对我却形同陌路,你以为我要你对我说什么?都到这份上了,你说或者不说,又与我何干?”

他自顾自地说着,身后的韩文清却突然笑出了声,他猛地回过头来,正对上韩文清的眼神。

“我看是你小瞧了我吧?我有什么非对你说不可的话?你难道还不明白?”

张新杰怔了片刻,便兀自笑了起来,二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先开口。城上仍回荡着《从军行》的调子,悲歌响彻关城上空,倒衬得那月光也冷了几分。


一曲歌罢,南边角楼上却突然响起了笛声,声音悠远却绝不幽怨,张新杰屏息听了一段,原来是《入阵曲》的调子。

吹笛子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年少时,他曾无数次与白言飞、秦牧云在自家院子里吹起这支曲子,哥哥听到动静,忙从屋里赶来,将几人全部轰散,把张新杰提溜回书房里。

“好好念你的书!”张佳乐瞪了他一眼,又连忙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咱们张家还从没出过定国安邦的白衣卿相,就等着你给咱长脸呢!”

而此刻,张新杰身在边关,再听这战歌,只觉得悲壮之声远胜以往。韩文清也仰起了脸,远远望着那角楼,问道:“这歌你会唱吗?”

张新杰还没来得及应他,城下已有士兵跟着调子唱了起来。歌声随着夜风四处飘散,转眼的工夫,雄壮的歌声便压过了悲戚的怨曲,城上城下,关里关外,处处都是宏阔的战歌。

韩文清从没听过这调子,此刻也跟着轻哼起来,张新杰仍望着远方,直到远方山谷中,一枚烟火猝然刺破长空。北方城墙碉楼上缓缓地升起了狼烟,烽火接连燃起,转眼的工夫,雁门关的城楼上已经角声大作。

一切只在弹指之间,韩文清已经掉头奔下城楼,城下士兵眨眼的工夫便集结完毕。城门缓缓拉开,城上擂起了战鼓,城墙上连绵不绝的火光映红了夜幕,在关外的长空中泼洒出绚丽的殷红。

城头仅剩的守军纷纷架起了弓弩,撑起了雁门关最后的防线,没人理会仍仍站在城楼上的张新杰。他望着浩浩荡荡出城的军队,前头马上是他的哥哥、儿时的玩伴、结识不到半月却能彼此性命相托的“知己”。而远方的山谷间,敌军的马蹄扬起的尘埃已清晰可辨。

他怔怔地立了半晌,猝然转身,大步走到战鼓旁,一把夺过击鼓士兵手中的鼓槌,猛地向鼓面上敲去。

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一时间城上鼓声惊天动地,城下喊杀声直冲云霄。片刻的工夫,两军的先头部队便已短兵相接。张新杰顾不上去看战局,脑子里只剩下拼命擂鼓这一个念头,哪怕胳膊酸痛、虎口发麻,也全不当回事。

仍守在城头的士兵纷纷朝他望了过来,只见他奋力地挥着胳膊,衣袂飘飘,雪白的袖子和鼓槌一道拍在鼓面上。汗水毫无察觉地顺着额头流下,甚至滴进眼中,将他的视线晕得一片模糊。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城头守军纷纷唱起战歌来,鼓声与歌声交织着冲天而起,震得张新杰喘不过气来。但他仍挥舞着臂膀,奋力地将鼓槌砸向鼓面。他的虎口被震裂了,血迹顺着手腕淌了下来,染红了袖口,他却仍浑然不觉。

他的心中只剩下这战鼓声,这是奔流在他血液中的声音,与他心跳一模一样的节奏。


他早已记不清哥哥是何时收兵回城的,当他将鼓槌扔在地上时,早已累得全身瘫软。卫兵扶着他下了城楼,恰逢东方日出,朝晖缓缓在大地上铺开,竟将关城外染血的土地映得格外温柔。

“这一仗赢得不易……”他听到有人在他耳畔低语道,“夜战对咱们不利,更不用说北狄人兵强马壮……”

其余的话他全没听进去,只看到韩文清朝自己走来,胳膊上似乎受了点伤,神色却仍如往常一般。在对方走到他面前时,他不禁腿上一软,身子向前倾去,一头栽进了韩文清怀里。

韩文清胸前的铠甲上沾满了滑腻的血迹,扑面而来的腥气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但张新杰仍旧安定地睡了过去,再睁开眼时,自己仍枕在韩文清肩头,面前是熊熊的篝火,使他一时间误以为自己仍在与韩文清结伴赶路的途中。

彼时他与韩文清只是萍水相逢,他对自己的身世只字不提,但韩文清似乎也从未对他起疑,或者说,韩文清根本不在乎他是谁。

而此刻,韩文清也无意追问他的经历,甚至都没把他送回将军府。他们并肩坐在篝火旁,身边的士兵们仍在此起彼伏地唱着歌。一个士兵走到二人跟前,手里拿着酒壶和酒盏,问他们要不要喝一杯。

“小张兄弟,我以往只知你是张将军的弟弟,也并未正眼看过你。如今见你在城头击鼓,才知你的气魄也风骨。这一杯酒,就当是咱们这些粗人向你赔罪了。”

韩文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新杰已经坐直了身子,从那士兵手中接过酒盏。他的手还有些微微发颤,险些将酒洒了一地。韩文清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但浑浊的酒浆还是漫了出来,洒在他手背上,流过他虎口上的伤痕,带起一丝火辣辣的痛感。

他还是将酒盏勉强送到了嘴边,一碗酒下肚,烧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却也将他悬在腹中的一口气给提上来了。

“我帮你把手给包扎一下吧。”

张新杰这才留意到自己手上的伤,拒绝的话还没出口,韩文清已经拿走了他手中的酒盏,仍握着他的手,从衣角撕下一幅布料来,小心地缠在他虎口上。

“你的伤……”

“不碍事。”

张新杰便不再作声,只是盯着自己被小心包扎的手掌,一时间竟觉得这只手格外陌生。

“疼吗?”

“不疼。”

张新杰仍盯着自己的手 ,眼见着韩文清要将手收回去,他便猛地反手握住了韩文清的手腕,说道:“你把手给我。”

“做什么?”

张新杰仍松松地捏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探进怀中摸索了片刻,摸出一条褪了色的红绳来,小心翼翼地系在韩文清右手手腕上。


“你这是……”

韩文清一时愕然,盯着手腕上地条红绳,半晌没能挤出一个字来。

“怕你哪天战死沙场,我找不到你的尸骨。”

张新杰垂着脸,火光映在他脸上摇曳不定。此时天已大亮,但半空中的浓云仍旧让整个关城处在一片阴翳之中。韩文清叹了口气,缓缓将手掌覆上了张新杰的头顶。

“死都死了,还找我做什么?你从城楼上往下倒一杯酒,就当是已经祭拜过我了 ,往后就不要再记着我了。”

张新杰的喉头滑动了一下,紧接着便缓缓将额头抵在韩文清肩上,一开口便是嘶哑的声音。

“我做不到……我会记你一辈子的……”

韩文清便不再作声,也没再说“你一定要忘了我”之类的话,只是搂住了他的肩,陪他静静地坐着。这样的情形并未止于此刻,每一场仗打完,他们总会在角楼下坐上一会。楼上值守的秦牧云和白言飞对此见怪不怪,仍若无其事地吹着笛子、唱着战歌,在塞上猎猎的狂风中,旌旗被卷出了沙沙的声响。

“乘风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张佳乐从将军府里出来,看到蒋游向自己迎面走来,便一把拦住了他,急促地问道。

“毫无音讯。”

“汉中离雁门关也不远啊!他都去了多久了?”

“都快半个月了……他会不会被李轩给扣下了?”

“鬼知道……城里的粮草撑不了几天了!”

“那现在怎么办?”

张佳乐长叹一声,抬头望了望晦暗的天色,低声说道:“你把其他人都叫过来……咱们商议一下。”

蒋游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张佳乐背着手,在将军府门口的校场上反复踱着,从群山中迤逦而来的狂风也吹不散他心头的阴云,呜咽的风声反倒使他愈加焦躁不堪。

韩文清等人赶来的速度很快,张佳乐惊讶地发现张新杰也在其中,一行人面色凝重地望着他,似乎都在等着他开口。

“各位,”张佳乐面色沉郁,声音也十分低哑,“咱们不能再拖下去了……打吧,痛痛快快地打一仗,要么赢,要么死,总比在这儿干耗着强。”


一时间,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张佳乐环顾四周,目光之决绝远胜往日。但最先开口回应他的人,是张新杰。

“哥,我有句话……”

“你说。”

事已至此,张佳乐倒颇为平静,他没再劝张新杰回家,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开口,眼神中竟带上了一丝鼓励之色。

“我在雁门关这些日子,也看出些门道来了,北狄长于骑兵,兵强马壮,而关内守军以步军居多,且后方粮草迟迟不至,三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若是贸然正面迎敌,无异于以卵击石。就算是要放手一搏,咱们也只能智取,不能力敌。”

“都到这时候了,新杰,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就是了。”

“我有一策,不知能否一试——咱们将全城骑兵整编成两股,一股趁夜出关,在南方峡谷中设伏;一股为先锋军,抢在明日天亮之前出阵,奇袭北狄防线,撕开防线后将他们往山谷中引去。其余步兵从后包抄,将他们堵在峡谷中,迎头痛击,毕其功于一役。”

眼前众人一时哑然,倒是秦牧云最先回过神来,愁眉紧锁地摇了摇头:“这太冒险了,若是咱们冲不破北狄的防线,或是没能将他们赶入山谷中,或是他们在山谷里等来了援军,里应外合,那咱们都是死路一条。不如咱们再坚守几日,待乘风回来了再作打算。”

“乘风什么时候能回来?”

张佳乐平静地望向秦牧云,对方一时无话,只得沉沉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老韩,你怎么看?”

“你说了算。”

“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你要是信得过我,先锋军可以交给我来带。”

“好!你能保证撕开他们的防线吗?”

“撕不开就是死,有什么可保证的?”

“好,先锋军交给你,该怎么打,你自己看着办,”张佳乐冲他点了点头,又望向了秦牧云,“牧云,你带另一支骑兵,往南包抄,封锁峡谷,守株待兔。我率其余步兵追击,和他们决一死战!”

“我明白了,”秦牧云竟冲张佳乐笑了起来,“我先备一份大礼等着他们。”

“好样的!”张佳乐也笑了,伸手拍了拍秦牧云的肩,一旁的白言飞却嚷嚷起来:“乐哥,我干啥呀!”

“你守城门。”

“啊?”

白言飞一阵目瞪口呆,张佳乐却顺势指了指张新杰:“帮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到处乱跑。”

“哥——”

“闭嘴!”张佳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了白言飞,眼中满是威胁的神色,“你要是再把他放跑了,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白言飞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但张佳乐不容质疑的眼神还是把他嘴边的话全给压了回去。他瞥了一眼张新杰,半晌之后艰难地点了点头。张新杰看着自己的哥哥,又望向了韩文清,却见对方仍是满脸漠然,眼中只有关外的风沙与猎猎的旌旗。


出征之日是一个难得的艳阳天。只是这朝阳未得尽入人眼,秦牧云早已率部趁夜出发,前往南方的峡谷设伏。张新杰立于城头,望着韩文清率余下骑兵出关疾驰而去,马蹄声惊扰了沉睡的大地,远方山前一时骚乱起来。这次他没再击鼓,只是怔怔地望着关外马蹄扬起的烟尘,一言不发。

“你在担心什么?”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回过头去,便见自己的哥哥披坚执锐,立于城上,神色倒十分轻松,甚至还冲他笑了笑。

“在生我的气?”

“没有。”张新杰轻轻地摇了摇头,仍将视线投向远方。张佳乐轻笑着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雁门关得有人守着,明白么?要是咱们都回不来,也绝不能让这里变为一座空城……咱们辛苦守了几十年的城,不可以拱手让于他人,你明白么?”

“我知道,”张新杰终于平静地望向了自己的哥哥,眼中似有悲戚之色,又仿佛十分坚决,“我只是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归来。”

“生死由命,”张佳乐笑了笑,用力地搂了张新杰一把,身上结实的铁甲将他硌得生疼,“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你是不是该出发了?”张新杰挣开了哥哥的怀抱,将脸扭朝了一边,望向远方的山谷。

“差不多了,”张佳乐顺着他的视线朝远处望去,两军交战的声音越来越远,山谷中却一时烟尘四起,“给咱唱个歌儿?”

“不唱。”

“当真不唱?”

“你回来我再给你唱。”

“好吧,我走了。”张新杰终于松了口,张佳乐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望,但仍笑嘻嘻地冲张新杰打了个响指,转身往城下去。张新杰望着他的背影,迟疑了片刻,缓缓开口唱道:“将军出紫塞,冒顿在乌贪。笳喧雁门北,阵翼龙城南……”

张佳乐脚步一顿,但只是片刻的工夫,他便昂起了头,大步流星地朝城下走去,口中不自觉地跟着哼唱:“雕弓夜宛转,铁骑晓参驔……”

不知是谁起的头,城头的弓箭手也纷纷唱起了“应须驻白日,为待战方酣”,他们撤下弓弩,随着张佳乐的步伐赶下城去。张新杰明白,即使他守在城中,雁门关已早成空城,但他仍愿守在这里,等着他的亲人们归来。


关外山谷中,韩文清的先锋军与敌军浴血厮杀,终于将他们的防线撕开了一条口子。他也不恋战,掉头便将队伍往山南的狭道里撤,敌军见他“败退”,几乎毫不怀疑地追了上去,不多时,便将韩文清所部“逼”进了山谷中。

只是他们没料到,两军一进山谷,韩文清便率部立刻掉转头来,重新杀了过来。

北狄人只顾得仓促迎战,转眼间,两侧山上便已喊声震天。埋伏已久的秦牧云终于率部冲下山来,只是片刻的工夫,双方便已短兵相接。

北狄军这才发现中计,主将急忙命令全军掉头,往山谷外突围。但张佳乐已率全城步军赶到,从谷口涌入,死死地咬住了北狄军阵尾。

敌军腹背受敌,便如同发了疯一般反扑起来,双方厮杀在一起,狭长的山谷顷刻间变为修罗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雁门关城头的张新杰自然对此一无所知,他举目朝南望去,只见山头又重新覆起了浓云。时近黄昏,落日余晖将关外的山野染上了一层妖异的紫色。他缓缓地叹了口气,山谷中厮杀的惨状似乎已经浮现在他眼前。

白言飞缓缓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朝南望去,南风迎面吹来,风中似乎裹挟着骇人的血腥味。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

“你不用劝我,”张新杰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面上似乎还带着笑意,“我只是在想,言飞,咱们多久没这么一起聊过天了?”

白言飞一怔,随口问道:“你想聊什么?”

“要是哥哥他们回不来……”

“那咱们也交代在这儿了。”

“是啊,咱们兄弟本就该同生共死,”张新杰将手搭在白言飞肩上,转头瞥了他一眼,“言飞,你和牧云也是我的兄弟。”

“知道,我——”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卫兵便急匆匆奔上城楼,激动地朝二人大喊道:“回来了!郑将军回来了!”

“什么!”白言飞大喜过望,转身一把抓住那卫兵的肩膀,猛烈地摇着。那卫兵也也喜笑颜开,抓住了他的胳膊,嚷嚷着:“郑将军借回了粮食!还……还带回来一支人马,说是来支援咱的!”

白言飞和张新杰随卫兵赶下城楼,远远便见一队人马从关城东边打马直奔西门而来。郑乘风冲在前头,远远地冲他们喊道:“快开城门!咱们去支援乐哥!”

“开城门!”

此刻谁也顾不上多想,守城的士兵鼓足了劲,将城门缓缓拉开,那队人马便越过狭长的门道,直冲关外,绝尘而去。白言飞打量着这支军队,只见他们个个布衣短褐,手中兵器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人持着耕田的犁耙、铁镐,一副草莽流寇的模样,队里举的却是雁门关张家的旗帜。

他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张新杰一把抓住了胳膊:“言飞,我们也去!”

“新杰你——”

“我说过,我们是兄弟——”张新杰仍旧不肯松开手,目光灼灼如火,“现在便是我们同生共死的时候了!”


山谷之中,激战尚未结束,张佳乐挥刀将一个北狄骑兵砍下马去,转头朝韩文清大喊:“你那边还撑得住吗?”

“别管我!小心你后面!”

韩文清早已战得浑身是血,张佳乐只能凭着那个不断挥拳的身影认出他来,听到警告,他灵巧地拧过身去,堪堪避开那一记偷袭,再反手便将对方斩落马下。

“北狄的骑兵也不过如此……马倒是挺厉害!”

他随口赞叹着,挥刀的手却一刻不停。这宽厚的刀刃看似与他极不相称,张佳乐却感觉这刀仿佛是长在他身上一般,与他的肉身早已融为一体。

“西域诸国的马都比咱们的好!真是要命了……”

说话的是刚从后头赶来的秦牧云,他将随身的弓箭背在身后,手执长矛横扫而过,将两名北狄骑兵挑落马下。

“你们能不能少啰嗦几句?”

韩文清被二人聒噪得不胜其烦,冲二人大吼道。张佳乐仍旧嘿嘿笑着,脸上被溅得全是血迹,挥刀的手却一刻不停。血花交错着溅起,很快便在谷中织就一片淋漓的血幕。

但敌军仍旧如潮水般涌来。张佳乐的视线被血迹晕得一片模糊,只觉得眼前身影交错,不知这些敌军究竟是从从地底下“长”出来的,还是从山石的缝隙中钻出来的。两军厮杀的声音仍旧回荡在他耳边,山谷口还有新的马蹄声传来……

秦牧云听得动静,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猛地回头望去,不由得大吼道:“是乘风!”

张佳乐闻言手上一滞,咬牙将面前的一个北狄骑兵砍翻,便勒马掉头,远远望见谷口方向赶来了一支陌生的骑兵。

他还没看清郑乘风的身影,便见那支军中旌旗飘扬,上书一个“张”字。旗帜早已褪了色,却仍旧迎着狂烈的风恣意张扬着,如同一团火烧在半空中。

他只觉得喘息艰难,喉咙口有如被鲜血呛住了一般。这支初来乍到的骑兵喊着杂乱无章的口号加入了战局,一人打马奔到他跟前,大吼道:“张佳乐你发什么愣!把老子的刀还来!”

张佳乐从满眼血污中看清了那人的面貌,大笑一声张口便骂:“孙哲平你他娘的还活着啊!”

“废话!你还没死呢,我怎么好意思死在你前头!”

另一侧,韩文清刚将一个北狄骑兵撂翻下马,听到“孙哲平”三字,猛地回过头来,还未看清孙哲平人在何方,便见一袭白衣翩然而至,不由得当场愣住。

“张新杰你跟来做什么!”

张佳乐闻言一怔,手里的刀便被孙哲平劈手夺去。他还没来得及大发雷霆,敌军便已杀到眼前。他只得仓促抽出腰间短剑迎上,但孙哲平已经勒马拦在他身前,手起刀落间背朝他大吼道:“一起吧!既然还有命相见,那就一同杀个痛快!”


张佳乐没有答话,一手将短剑挥出,杀退逼到眼前的敌人,另一手猝然抓住孙哲平的肩膀,凌空一跃,翻身倒坐在孙哲平的马背上。

“好!背后就交给你了!”

孙哲平立刻会意,猛地往马肚子上一踢,便同张佳乐一道催马杀入敌阵,所到之处皆是血花四溅。张佳乐倒骑着马,被战马颠簸得眼前发虚胸中却如同燃着一团火,烧过他的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燃烧殆尽。

无论成败,就疯这一回吧。

另一侧,韩文清径直挥拳打翻横在眼前的北狄骑兵,朝张新杰伸出手去。张新杰也顾不得多想,立刻抓住那只满是血污的手,脚往马镫上一蹬,跌跌撞撞地跃上了韩文清的马背。

“来!”

韩文清将他往怀里一搂,把缰绳塞到了他手中,劈手夺过一个北狄骑兵的弯刀,便朝那人挥去。血光闪过之际,张新杰紧紧握着缰绳,猝然掉转马头,两人再度杀回阵中。

这支来路不明的骑兵后来居上,将北狄骑兵的阵形冲得四分五裂。日已西斜,整个山谷中被落日和流血染成一片殷红。韩文清打马在在敌阵中来回冲杀,张新杰仍握着缰绳,白衣被血迹染得一片狼藉,倒像是雪原里的红梅,开得绚烂而壮烈。

山谷上空回荡着孙哲平豪迈的笑声,不时夹杂着张佳乐的骂声,也听不出是喜是怒。杀戮渐入尾声,夜幕已经彻底漫过了关外的大地,峡谷中一片漆黑,一些士兵零星地举着火把,巡视着这片满目疮痍的战场。

张佳乐和孙哲平双双跃下马来,甫一落地,张佳乐便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咬牙切齿地往孙哲平屁股上踹了一脚。

“你他娘的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没死……”孙哲平立稳了身形,指着与他一道赶来的那些骑兵,和火光中残破不堪的“张”字大旗,“看到没?当年和我一道追击戎人的兄弟,我一个不少地给你带回来了!”

张佳乐剧烈地喘着气,环顾着这些久违的脸孔,要想从他们脸上找回一丝当年的痕迹。

“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三年前,就在这山里,我们中了戎人的埋伏,被逼进山里……九死一生才从山北杀出,带着兄弟们一路向东,穿过沙漠和雪原,从东北进了关,在幽州待了半年,养精蓄锐,再转下中原,直奔汉中。正赶上乘风去汉中借粮,咱就和他一道回来了。”

张佳乐愕然地望着眼前这些久别重逢的战友,这些满面风尘、乡音已改的兄弟,忽而仰天大笑,再低头时已是涕泗涟涟。

“你们……都回来了……”

“都回来了。”

韩文清扶着疲惫不堪的张新杰,朝他们走了过来,张新杰向哥哥伸出手去,被他一把抱住,用力地搂进怀里。

“哥……我们赢了……”

“嗯……雁门关……我们守住了……”

韩文清和孙哲平只是一言不发地对望了一眼,任凭南风从他们身侧拂过,将往事全如过眼云烟一般吹散殆尽。山间明月将清辉洒向大地,竟将这满目狼藉的山谷衬出了一丝温柔之色。



后记


彼时他们谁也没料到,这一战彻底扭转了雁门关外的局势。三日后,汉中侯李轩派座下吴羽策将军赶来援救,与雁门关内守军联手,将卷土重来的北狄骑兵彻底打退。

“我说,老吴啊,”张佳乐将得胜归来的吴羽策迎进了将军府,拍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问道,“你们这次出兵,有没有上报朝廷啊?”

吴羽策只是冷笑着,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雁门关情势危急,等我们上报朝廷回来,你们恐怕早就小命不保。”

张佳乐被他这架势逗得哈哈大笑,吴羽策却趁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笑着问道:“张将军,你这次借的粮,打算什么时候还咱们?”

“咳咳,”张佳乐清了清嗓子,顾左右而言他,“等兵部给咱们送粮过来,立刻就还你们。”

吴羽策斜眼睨着他,冷哼了一声:“那我们怕是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那倒未必,”张新杰从书房里迎了出来,开门见山地朝二人说道,“咱们大败北狄,王相手中也有了筹码,与朝廷谈谈条件也未尝不可。”

“你倒说得轻巧!”吴羽策瞥了一眼对这个书生模样的人,和他身后那个面生的汉子,“你当朝廷你是家开的油米铺子吗?还由得你讨价还价?”

张新杰素闻吴将军刀子嘴豆腐心的名声,便没接他的茬,只是将视线投向了张佳乐。张佳乐仰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一开口便是口是心非的语气:“罢了罢了,行了行了……你赶紧滚回京城去吧,别在这碍我眼。”

他的视线越过弟弟的肩膀,落在后头韩文清的脸上:“老韩,还要麻烦你,把我这倒霉弟弟送回京城去。”

韩文清点了点头,正待开口,孙哲平便不知从哪钻了出来,笑嘻嘻地把手搭在他肩上:“哟,要走了?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吧,”韩文清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张佳乐,“雁门关正是用人之际,你还是留下来吧,我把新杰送回京城,立刻回来。”

“算了,你俩别在这推让了,”吴羽策叹了口气,朝韩文清挑了挑眉,“正好我也要回汉中,顺道捎你们一程吧。”

“那也好,”孙哲平收回了自己的胳膊,正色望向张新杰,“新杰,我问你一句,若是相国救不出吴尚书和老季,你打算怎么办?”

张新杰怔住了,一时也不知该作何答复,只得怔怔地抬眼望向张佳乐。只听得张佳乐冷笑了一声:“他救不出那咱们去救,就算是劫大牢也得把他们救出来!皇帝要是能蠢到自毁长城,咱也不稀罕受这鸟气,就算是挂冠而去,到塞外打游击,也强过看朝中那些狗东西的眼色过日子!”

“好!”

一声大喝将所有人吓了一跳,此刻鼓掌喝彩的竟是吴羽策,他朝着张佳乐竖起了大拇指,笑道:“张佳乐你可真是英雄胆色!难怪我家侯爷还肯借粮给你,就冲你这几句话,他日你若落了难,我吴羽策决不会坐视不管!”

“多谢了!”

张佳乐也正色向吴羽策抱拳,而后望向张新杰,满眼不舍地说道:“新杰,路上小心!”

“嗯,哥,你多保重……”张新杰上前一步,抱住了张佳乐,“等京城的事完结了,我立刻赶回来找你。”

“好,我等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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