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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节贺文/韩张]-无事之秋

教师节快乐!别问我教师节为什么要发贺文,于我而言所有节日都是(产粮的)劳动节……

好吧其实就是自己生日想爽一下……

民国、师生、年下,介意的朋友自行避雷吧……



1942年秋,昆明。

韩文清拎着两块腊肉,从大街一侧钻进了狭窄的巷子里。巷口有三两个孩子拍手唱着荒腔走板的童谣,转着圈圈嬉闹着,韩文清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其中一个孩子险些撞到他身上。韩文清连忙扶住那孩子,仓促间才听清楚,他们唱的是《飞虎队之歌》。

这倒也不是什么正经军歌,只是昆明百姓口口相传的民谣,但韩文清还是冲那几个孩子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这反倒把孩子们吓得不轻,一个个仿佛见了鬼似的,扭头拔腿就跑。

韩文清倒也见怪不怪,摇了摇头,回过头来时正见几架战斗机掠过天际。

所幸昆明并不是它们的目标,它们在远方盘桓了片刻之后便调头望北而去,只在地平线上留下几缕刺眼的白线。

但这些韩文清习以为常的痕迹,全都是扎在昆明人心头的针。

他穿过狭长的小巷,七拐八拐之后便来到一处小院门口。院门虚掩着,门脚的青苔爬到了半人高的位置,两边墙上也是密密麻麻的苔痕,墙檐上长满了瓦松和葱兰,越过墙头隐约可见院内种着的石榴树,枝头已经开始挂果,青涩的果皮透出薄红来,宛如黄昏时天际苍凉的斜阳。

韩文清站在门前,静静地打量着门上褪了色的对联和福字,半响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扣了扣门扉。

“张先生——张先生在吗?”

院内仍是一阵沉默,但紧接着便响起了悉悉窣窣的脚步声。韩文清连忙整了整衣冠,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

“是你?”

门“嘎吱”地被拉开了几分,院内的人探出半个脑袋来,才和韩文清打了个照面,便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他似乎老了一点,额头上能看到很深的抬头纹,鬓角也有些斑白了,全然不像是在而立之年打转的人。

“是我,”韩文清冲他点了点头,“我回来了。”

对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拉开院门,后退一步,将韩文清让了进来。


韩文清这一年里变化也大,黑了瘦了,人也沉稳了不少——血与火的洗礼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要不是亲身经历,韩文清恐怕自己也说不清。

但院子还是以往的模样,院东的石榴树仍旧葱葱茏茏,树下是一口老井,井边还有一畦菜地,零星地种着茄子、莴笋和蚕豆。

再往后便是两层的小屋,屋檐上依旧长满了瓦松和葱兰,几朵白色的葱兰倔强地从春天开到了现在,秋风一来,便在二楼的窗沿上抖动着蝶翅一般的花瓣。

二楼的窗正敞着,很显然,屋子的主人正借着午后的光在伏案读书,或是写作。

而此刻,屋子的主人、韩文清的老师正站在他的对面,两人在小院门后面面相觑,谁也没先挪动一步。

“张先生,你——身体还好吗?”

对方只是淡淡地冲他点了点头:“还行吧。”

张先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袍,背微微有些驼,习惯性地背着手,与在讲台上身姿别无二致。

“你这是?”他注意到了韩文清手里的东西。

腊肉用荷叶包着,稻草绑好,看起来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

“给您带了点腊肉……”

张先生面色一时间阴晴不定:“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

“应该的,”韩文清将捆肉的稻草径直往张先生手里一塞,“师母好不好?”

张先生很明显地愣了一下:“哪来的师母?”

韩文清也愣了,紧接着就是漫长的沉默,两人面对面站着,却没有一个人先武器说话,只等着从彼此脸上看出字来一般。

最终还是张先生先松了口,他叹了口气,转身朝屋内走去:“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饭吧。”

韩文清终于松了口气,他望着张先生的背影进了屋,再度环顾了小院一圈,也跟着挪动脚步,进了屋。


幸运的是,这藏匿于昆明城中一隅的小院并没有受到战火的侵袭,但韩文清返回昆明的第一天,便听说联大有一处男生校舍被炸毁。他牵挂着昔日同学的安危,旋即又听说校舍遭轰炸时,全校师生正在上课,炮弹才落下来便有教师组织疏散,除了两个卧病在床的同学之外,并没有什么额外的伤亡。

但他依旧牵肠挂肚。

在直面战争之后,他第一次相信,他与他所有的同胞血脉相连。

在他坐在客厅里发呆的间隙,张先生已经端出了热好的饭菜,还拿出了两套碗筷。

“我这也没什么好菜……只有陈米掺玉米面,菜也没什么油水……”

韩文清主动站起来帮忙盛饭,也见到张先生所言非虚——玉米面还里掺了大半的玉米糁,炒菜除了先生自己种的茄子之外,便是苦马菜、芨芨菜一类的野菜,看起来确实是清汤寡水——但对于韩文清而言,也算不得难以下咽。

他知道张先生一向的习惯是“食不言”,因此便将心头的话全部压了下来,埋头味同嚼蜡地吃着饭菜。不料张先生却放下了碗筷,主动问道:“你怎么样?”

“还好……”韩文清吃力地咽下了嘴里的饭菜,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想办复学。”

“好,”对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当初你要走,我拦不住你,如今你要回来,我自然也不会拦你。”

韩文清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了,筷子正停在碗沿上,张先生打量了他一眼,夹了一筷子野菜,夹到了韩文清碗里。

“你在缅甸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嗯……”韩文清闷闷地应了一声,此刻也不是撒谎、找借口的时候,“但现在已经没事了。”

“没事就好。”

张先生这四个字出口,韩文清却仿佛卸下了心头千斤的重担一般,他站了起来,想帮老师收拾碗筷,对方却只是摆了摆手:“我自己来就好……那边壶里有点热水,你自己泡茶喝,一会我再打点水来烧一壶新的。”

“我来打就好。”


韩文清摇着井轱辘,将井绳拽上来的时候,几架喷涂着鲨鱼头的飞机掠过他头顶的天空,撒下一片隆隆的声响。这让他产生了一丝仍身处缅甸的丛林里的错觉,彼时在遮天蔽日的漆树林里,只有头顶不时掠过的飞机能提醒他仍然活着。他和他的战友必须随时提防着,永远不知道下一架飞机投下来的是劝降的传单还是燃烧弹。

但此刻,他身处恩师的小院里,飞虎队的飞机也不可能向他投弹,他安心地将井绳拴着的木桶拉了上来,一转身便看到张先生已经洗完了碗,此刻正坐在堂屋门前的台阶上,剥着一碟毛豆。

他将一桶水提进了屋,灌进茶壶里,搁在灶台上烧着,转身走出屋来,也跟着往台阶上一坐,帮老师剥起了豆。

他将袖子捋起到手肘处,小臂上各种斑驳的伤痕清晰可见。

“你这是怎么回事?”

韩文清抬起头来,看到张先生正打量着他手臂上的一处灼伤。

“被烧的……”韩文清愣了几秒,仍旧选择据实以告,“在野人山的时候,日本人扔了燃烧弹……”

张先生将脸转了回去,捻着手里的几粒豆子,声音压得很低:“我听说,你们这次在缅甸……伤亡很大……”

“是啊,”韩文清闷着头应道,“死了好几万人……光咱们新22师就死了六、七千,老张他们200师没了四分之三……剩下的两千多人,九死一生才回到腾冲。”

张先生剥豆的手明显地抖了一下,几粒豆子掉落在地上,滚到了砖缝里。

韩文清起身将它们一一捡了回来,在衣服上擦干净灰,扔回了碗里。

“张佳乐怎么样?”

张佳乐便是韩文清口中的“老张”,他的同班同学,一同办了休学去参军,一同到张先生家里来辞行。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张先生似乎十分生气,扶着门框的手攥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你们首先应该完成学业——”

“可是先生,”韩文清难得心平气和地打断道,“敌人已经打到我们家门口来了,现在不参军,我怕以后都没机会了。”


韩文清大概会永远记得当时张先生的神情。

一种绝望到了极致,却反而饱含悲戚的热情的神色。

但那天张先生还是留他们吃了饭,饭旧上,所有人一言不发,气氛沉闷到令人绝望。饭后,张佳乐先行告辞,文清则留下来帮张先生洗了碗。

他从来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学生,在联大短短三年的求学生涯里,与老师发生冲突对他而言简直是家常便饭。但张先生对他总是格外耐心,除了今晚这一通斥责之外,他几乎任何时候都保持着春风化雨的态度。

但他仍旧是一个原则分明的严师。

“你要参军我不拦你,”他将几个碗收进柜子里时,突然听到了张先生对他说道,“但请务必保重自己……”

“知道了,”他关上柜门,转过身来,“先生,我可以抱你吗?”

“什么?”张先生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愣怔。

“我可能……以后不会回来了。”

张先生仍旧呆立在原地,皱着眉头,似乎想要批评他两句,但韩文清已经抢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了他的老师一下。

“告辞了。”

说罢,韩文清转身退出了厨房,穿过小院,离开了张先生的家。

彼时昆明还没有入冬,中秋刚过完没多久,残缺的月亮高悬在空中,空气中略微有些寒意,小院一角的石榴树刚开始掉叶子,被夜风吹拂出沙沙的响声。

有那么一个瞬间,韩文清确凿地意识到,自己确实有可能有去无回。

但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坐在这个熟悉的院子里,石榴树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长出了新的叶子,开了花,最终还挂了果,看起来一派生机勃勃。

“张佳乐怎么样?”张先生重新问了一遍。

“他……还好,”韩文清犹豫着答道,“200师没走野人山,从细抹公路硬闯进瑞丽的……他们6月中旬到的瑞丽,现在老张还在瑞丽养伤……我们22师原打算从野人山回来,没冲过日军防线,只能改道去了印度,7月份到了列多……一部分人慢慢撤回国内,还有一部分人驻守印度,准备着夺回失地……”

“野人山……”张先生看起来有些迟疑,他将手中剥好的豆扔回碗里,再拿扫帚将豆壳和豆秸全部扫到一边,“报纸上说,在野人山里死了很多人?”


韩文清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物,帮张先生拿来了簸箕。

“是,死了三万多人……野人山里都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和连绵几十公里的沼泽,稍不留神就会陷下去。山里根本没有人烟,咱们没药、没粮食、没淡水……和外界的联系也全断了,整整8天,断粮、迷路……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整个部队就跟没头苍蝇似的,在林子里乱蹿……后来美国人的空军发现了我们,给我们空投了粮食、水和电台,咱们才算是挺过来了……到了印度的时候,整个队伍溃不成军,活人也跟行尸走肉一样,饿得只剩皮包骨头……”

张先生原本在缓缓地扫着地,此时却突然将扫把一扔,蹲在了地上。韩文清以为他不舒服,连忙去扶,却只见他将眼镜摘下来,在袖口擦了擦,又重新戴了回去。

“你能回来就好……”

张先生仍旧蹲在地上,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韩文清也就跟着蹲了下去,盯着地上砖缝里的青苔出神。

“嗯,我回来了……老张差不多也要从腾冲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办复学……”

“复学了能安心上课吗?”张先生仓促地冲韩文清笑了笑,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要是政府再动员你们参军,你们还是会去的吧?”

“会……”韩文清抬头看了老师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我还会去的……但我保证,在学校的时候好好念书,不给您惹事……”

张先生轻轻地笑了笑,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长袍,俯身拉起了韩文清。

“你什么时候给我惹过事?”

韩文清愣了一下。

“之前诗社的事……”

张先生只是摇了摇头,显然不打算听他说下去:“那不是你的错。”

韩文清怔怔地盯着他的老师,片刻之后决定坦白。

“老张说他不想回来,想直接去印度的兰姆伽训练中心,结业以后就留在印度,准备反攻缅甸……我让他无论如何先回来见你一面,他说……”

张先生怔了怔,无言地摆了摆手。

韩文清便没再说话,静静地站在老师面前,张先生则转过头,越过屋顶向远处天际望去。韩文清跟着转过头,便望见了天边战斗机留下的白色长线,仿佛生生把天空割开了一般。

“我可以留下来过夜吗?”韩文清收回视线,试探着问道,“我没地方去,复学没办完,学校也不会给我安排宿舍……”

“嗯……”

张先生似乎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虽说是早秋,但入夜后的昆明仍旧寒意逼人,韩文清和张先生挤在一张狭窄的硬板床上,裹着破旧单薄的棉被,闭着眼睛打盹。

棉被里的棉絮早已结了块,此刻也起不到任何御寒的作用,韩文清仍能感受到透骨的冷意。他烦躁地睁开了眼睛,侧过脸去,看了看躺在他身侧的老师。

对方仍旧闭着眼睛,却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视线。

“怎么?”

韩文清便索性翻过身去,往张先生身边挪了挪,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寸之遥。

“我听说……您之前被抓了?”

被问到的人并没有回答他,韩文清只能听到窗外无休止的蝉鸣,和不时呜咽而过的风声。

“是因为诗社的事?”他撑起了半边身子,继续追问道。

张先生仍旧没有回答,只是阖着眼,呼吸十分平静,仿佛韩文清正在叙述的事情全然与己无关一般。

但在两人一同坐在院子里剥豆时,在张先生冲他挥手时,在张先生将蹲在地上的他拉起来时,他都能清楚地看到对方手腕上被镣铐磨伤的痕迹。

“您怎么会被卷进来的?这和您没关系……”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呢?”张先生骤然睁开发眼,瞳孔中却没什么光彩,“咱们师范学院刚开学的时候我怎么跟你们说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学生被警察带走,我做不到。”

张先生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便继续闭上了眼睛。但此时离他平日里睡觉的时间还早,韩文清也意识到他并没有真的睡着,睫毛仍在微微翕动着,眼睑上能透出淡青色的血管来。

他仍旧撑着床板,小心翼翼在俯下身去,嘴唇在张先生唇边轻轻贴了一下。

对方猛地睁开了眼,眼底流露出无措的神色。

“你怎么——还学会这个了?”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句,至少韩文清是这么认为的。

他缓缓地躺回了床上,凑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老师。

他感到怀里的身躯陷入了一阵僵硬,但对方也没有推开他。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烫,这感觉很奇异,如同身体被燃烧弹点燃了一般。

他想起那些在丛林中的日子,那些在刀锋上舔血的日子,战争留给他的并不是什么值得珍视的记忆,但他依然不后悔之前的选择。

他只是意识到,当下的每分每秒都需要紧紧抓住。

窗外的蝉鸣仍旧扰得人心神不宁,但他很快便放弃了与它较劲,而是试着将自己滚烫的身体朝老师那边贴得更近。

“先生,我想……”

他的话没能说完,但意思已经昭然若揭。对方在他怀里轻轻地挣扎了一下,眉头轻轻地蹙在一起。

“不行……我不能毁你一生……”

但韩文清灼热的嘴唇已经贴上来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在乎……反正我早晚都会死在战场上……”

张先生猛地将他推开了一点,反手一掌掴了过来,最终却只是轻轻地落在他脸上,捂住了他的嘴。

他抓住老师瘦弱的手腕,吻着他的手心。

那只手轻轻地挣动了一下,想要抽离出去,韩文清犹豫着松开了手,却将他的老师搂得更紧了些。

“我在缅甸的时候……接到命令,要从野人山撤回国……当时谁都不知道野人山是什么地方,我背着一个受伤的战友,只想尽快回来……后来我们就迷路了,我战友在我背上,慢慢地死了……”

蝉鸣慢慢地停了下来,屋内一片宁静,他们只能听到彼此平稳的呼吸声,韩文清的呼吸声却渐渐急促了起来,声音也愈发地沉重。

“他就这么死在我背上了,死的时候特别痛苦……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能把他埋在野人山里,然后匆匆转移,在山里迷失方向……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我到底把他埋在哪了,也不知道他在国内还有什么亲人……或者有一天,我也会死在缅甸或者印度的山里,死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埋在哪,我的家人、朋友,全都不知道,他们还在等着我回来……”

“别说了……”张先生终于出声说道,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韩文清却犹豫着继续说道:“我还会回到战场上去的——等我修完了最后一年的功课……我会回到腾冲的山里、怒江边上、缅甸的丛林里,去继续战斗,直到最后一刻,胜利或是死亡……”

“我知道了……”回答他的只有这么一句,“你——保重……”

“好,”韩文清的声音也跟着嘶哑起来,“天凉了,先生,你多穿点衣服……冬天去买顶帽子,别让脑袋受凉了……”

对方没再回答他,似乎已经睡着了,韩文清也闭了嘴,拉着被子将二人一卷,把下巴搁在了老师的肩上。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白线。

“晚安,先生。”他低声说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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